……怎么会呢。
他强自镇定着。
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对,只是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小丫头而已。
***
两个孩子被带回了五条家。
区别是五条悟被侍女们团团围住,一群女人抽抽噎噎把他上上下下检查了无数遍,哭喊着“您若是出了事情我们可怎么交代”,死活不让他多走一步;而白鸿则被带到了其他的地方,接受五条家的责问。
不管五条悟如何焦急不安的要把白鸿找回来,那群一向言听计从的家伙此刻却展露出了难得的强硬。
“您不能再被她蛊惑了!”人们如此愤愤说道,“自从那个外来的野种出现在五条家,您的身边便平白多了许多的问题——!”
“五条家这么多年未曾出现过刺客和内鬼,偏偏是在那个小丫头来的时候全都出现了!”
“平日里没大没小不知分寸,区区外来的也敢伸手五条家的事物……”
“悟少爷的确宠爱她,但是这不该是她无法无天毫无规矩的理由!”
……
五条悟耐着性子听着,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发带。
都是理由,都是借口。
有人从白鸿的身上看到了可以控制五条悟的手段,有人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可以推卸责任的借口,有人怀抱一派愚忠,自顾自将所有错误推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白鸿还没走,他们就开始迫不及待的分食她最后留下的好处。
男孩闭着眼,呼吸平缓,压不住心里愈发的冷。
他开始怀念另一个怀抱,另一个人的声音,被体温暖出甜味的桃花香露的味道。
——五条悟从未如此厌恶过这个腐朽的环境。
白鸿在那边呆了三天,大概是因为已经彻底撕破脸,她也没再留着客气的余地,那边自恃身份,言辞刻薄又委婉,结果就是那点无聊的矜持让他们被嘲讽全开的白鸿气晕过去好几个,第三天晚上他们把她塞进了满是咒灵的封闭房间里,几个咒术师候在门口等她求饶,摆明了就是让她彻底学会闭嘴。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五条悟砸了面前所有的东西。
他们没有等到哭泣和绝望的求饶声,屋子里安静的可怕,有人担心那女孩会直接死在里面引来六眼的不满,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的冷漠。
不过是个宠物而已,还当真以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会有多上心。
第四天的早上,有人跪在了他的房间门口,言语恳切,满脸真诚。
絮絮叨叨一大篇后,他终于切入了所谓的正题。
“悟少爷,鸿小姐还在那边受着罪呢!您只需要稍稍点个头在这张纸上签个字,我立刻就带人去处理,把鸿小姐带回来给您!”
——你要看清楚。
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白鸿的声音不其然在脑中响起,五条悟微微侧头,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等待着他点头的男人。
……看得很清楚了,鸿。
从未如此清楚。
他没有得到回应。
男人略一迟疑,试探着抬起头,对上一双冷森森的六眼。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
作者有话要说: 鸿姐最后帮忙钓鱼一波然后就快走了。
顺说她还是以正常人角度思考白毛幼崽,一般人五六岁能记住啥,啥也记不住吧,所以她毫无心理压力说跑就跑。
第16章 分离
不得不说,被咒灵围攻的那一刻,白鸿回忆起了很多不美好的东西。
她曾经以为那些记忆已经随着海浪声一起封存,遗忘;但是事实证明它们还在,而且足够刻骨铭心,深入骨髓,哪怕已经经历了一次重生,如今她只是触景生情稍微想起曾经的过往,灵魂深处都会本能地翻滚起烧灼的战栗苦痛。
没有武器,没有咒具,连她之前自己弄来的簪中剑也被收走了,白鸿两手空空的被关在这儿,面对她的是一屋子二三级的咒灵,虎视眈眈,垂涎欲滴。
“想要我的灵魂嘛?”
白鸿笑嘻嘻踏前一步,诅咒们停驻在原地,明明已经连口水都要淌成了河,可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没一个敢动。
女孩有一个特殊的灵魂,明亮,强大,耀眼,温暖近乎灼烫——诅咒们凝视着她,那是连余烬也算不上的残渣们无法理解的本能渴求。
但是无法靠近。
——会被那个灵魂的温度直接烧死。
白鸿等了一会,没有一个愿意凑上来陪她玩。
什么呀,好无聊。
她兴趣缺缺转开了目光。
——说起来,这架势作为处罚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的手段,这阵仗实在是大过头了。
其实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只要她愿意低头求饶,那么外面就会有人大发慈悲救她一命。
让她低头其实不难,只是这里没有人存在着这样的价值。
反正五条家也没有留下来的可能了,就算森鸥外无意把自己带出去,白鸿也不打算继续待在这里。
诅咒师也好猎人也好什么也好,就算这里没有大海,但是也总有活下去的方法。
……反正都闹到这个地步了,没什么必要继续留手。
白鸿从衣袖上扯下一截布条,慢条斯理绕在手上,缓缓勒紧。
好无聊呀,干脆全都杀掉吧。
只是还没等她动手,那扇紧闭的门便被人打开了。
“久等了,小小姐。”
来人背光而立,白鸿只能瞧见门口立着的细长伶仃的漆黑人影,森鸥外没穿之前的医生白大褂,他换了一身标准的军队制服,笑眯眯的负手而立。
“按照约定,来接你了。”
白鸿动作一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能在那种地方孤身一人保持中立,虽然猜到了医生的身份不一般,但是没想到你是政府的人。”
“毕竟小小姐说过,需要一个五条家也无法拒绝的理由对吧。”
森鸥外微笑着抖开印着军方印章的强制召集令,笑容未达眼底。
“正如你所说,没有一个靠谱的后台在那里可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呢——但是没料到,你这样的孩子竟然会主动送上门,可真是我的意料之喜。”
“不过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有关你的去处,接下来可是要和五条家的相关负责人好好聊聊的。”
年轻的军医突然敛起了脸上所有的笑容,指挥着其他人带走白鸿。面无表情的样子连那群当惯了上位者的咒术师们也跟着打了个寒噤。
白鸿被抓住了胳膊和手腕,强硬地跟在森鸥外的身后带向了会客室的位置。
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刚刚还张牙舞爪嚣张无比的咒术师们此刻却是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有几个还跟着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
走在前面的森鸥外忽然开口。
“——顺带一提,我们也需要感谢你的同胞兄长提供的珍贵情报,在你生母失踪生父确认死亡的情况下,多亏了他的帮助我们才能确认你的身份。”
……甚尔!!!
白鸿额角青筋一跳。
“你们干嘛了?”
“你的兄长现在是你法律意义上唯一的监护人了,加上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没有地方可以花钱,所以约定好那五百万我转交给他了哦,请不用担心,你哥哥答应我们他会耐心等你回来的。”
白鸿:“……!!!”
她有一堆妈卖批她现在就要讲。
终于来到了会客室,这个在某种地方显得相当龟毛的男人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白鸿被架着坐在他的对面,森鸥外抖开一份入伍同意书,双手推到了白鸿的面前。
白鸿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我的身份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森鸥外语气温吞:“十五年前,某个男人从某个秘密实验所逃离出来,与数名女子产生关系,并以特殊手段温养母体让她们为自己诞下性质特殊的孩子,可惜生下的孩子无一例外全部死亡经过调查,唯一的成活个例就是你。
你的生父具体做了什么,那是最高机密连我也不可询问,但是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白鸿,你是特别的。你这个国家为了对抗异能者创造出来的……‘兵器’。”
说完这一句,男人扬起嘴角,对她笑得格外平易近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不该说是被军队强征入伍,应该说是‘终于回家’了才对。”
“……你的表情还真是冷静呢,小小姐。”
“嘛。”白鸿神情平淡,拿起了笔。
“——某种角度上,这个身份我也不太陌生就是。”
她拔开笔帽,正准备落笔,却听得不远处匆忙脚步声由远及近,后面跟着一串慌乱的脚步和阻止的声音,森鸥外听着突如其来的噪音,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不喜欢男孩子……”他喃喃自语声被粗暴拽开纸门的声音打碎了,五条悟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他盯着白鸿手上的笔,目眦欲裂。
“你有胆子接下你就签下试试!!!”
白鸿笔尖微微一顿,随即便轻轻落笔,极为流畅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五条悟的眼睛愕然睁大,顿时暴怒着咆哮起来:“……白鸿!!!”
“我给你分析过了,悟。”
白鸿神情淡淡,将笔重新盖好连同签好字的同意书一同递给一脸兴高采烈的森鸥外,这才转头看着他:
“五条家容不下我,我也不会留下来。”
她看着男孩震怒的表情,放缓了声音:“……我会给你写信的,悟。”
对方气得眼睛都红了:“谁稀罕!我才不要!!!”
白鸿张张嘴,最终只是微微叹口气:“不给你写我也没别人可写啊……”
“——用不着。”
男孩死死地盯着她,在确认了她的确毫无后悔的意思后,脸上所有的表情也跟着变成了彻骨的冷漠。
“我听见你们聊天了……”他低着头攥紧拳,碎发掩住眼神,修剪平整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之前和这家伙说话我也听见了,想滚就滚……五条家是咒术家族,本来就没必要收留你这样的家伙。”
男孩声音嘶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最后几个字:“滚出去……就别回来了。”
白鸿愣了一下,她起身走过去,伸手想要摸摸男孩柔软的头发,却被对方用力一掌拍开。
“别碰我。”
五条悟不再看她,推开拥堵人群,转身跑开了。
少女停顿在半空的手掌被另一个人轻轻捉住。
白鸿眼睫一颤,抬头对上了森鸥外的笑脸。
“该和我‘回家’了,白鸿。”
“……我们去哪儿?”
直到开口那一刻,白鸿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
森鸥外笑容不变,缓缓吐出一个词。
“——常暗岛。”
***
男孩喝退所有的仆人,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
他左右看看,四处都有白鸿待过的痕迹,一时间只觉心口郁结堵得自己上不来气,他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转了又转,最后目光落在胳膊上缠着的发带上,眼神蓦地一沉,直接粗暴扯了下来,用力扔了出去!
柔软轻盈的绸布无法施力,任由少年用尽全身力气也扔不出多远,轻飘飘地被风托着在天空打着柔软的卷儿,悠悠荡荡的飘向了远处。
五条悟看着天上随风飘荡的发带,他突然觉得筋疲力竭。
……就像是她一样。
任凭他用尽力气垫高脚尖伸长手指,也碰不到一点点。
都那么骂你了,生气啊,像以前那样和他生气啊。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谁稀罕你给我写信啊……
男孩屈膝坐在地上,沉默着把脸埋在了胳膊后面。
哪怕和自己吵架也好啊。
三五天不理人她又不是没干过,没大没小无法无天,五条家都说不准谁才是未来的家主。
……他才不稀罕呢!
男孩忽然自顾自地又开始生气,那发带任由他如何蹦蹦跳跳也抓不住,飘飘落入了远方的水池,没一会便浸透了水无声沉了底,连一点涟漪也瞧不见了。
***
那天晚上,侍奉的侍女没能瞧见按时入睡的小少爷,仆从们慌慌张张搜遍了大宅每一处角落,终于在废弃的别院冷池中找到了站在池水里的五条悟。
他专心致志低头,衣袖随随便便绑了起来露出一双苍白细瘦的胳膊,饶是如此濡湿水痕也已经循着一点落入水中的衣摆一点点蔓延至肩膀处,也不知晓五条悟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像是浑然不觉这已经是十二月的晚上,一点微风都能冷得人骨缝发凉,仍然站在池水中俯身寻找着什么。
男孩的手指细细摩挲过每一寸堆砌尖锐冰冷碎石的池底,终于在一群人惶恐的呼喊声中他忽然感觉到手指捏住了什么,男孩眼睛顿时一亮,猛地从池水里站直了身子!
找到了!!!
迎着月光,众人瞧见那是并不是什么珍稀名贵的东西,不过是条湿淋淋的白色发带。
当天晚上,五条家尊贵的少爷便发了彻夜的高烧,一群人慌慌张张忙里忙外,冷汗浸透的衣服换了一次又一次。
病中的五条悟倒是足够乖顺任人摆弄,只是没有一个人能从他手指里扯出那条发带,百般无奈便只能任由小少爷的手牢牢攥紧,指甲无意识掐破了一点柔嫩掌心的皮肉,在雪白的发带上印了几个月牙轮廓的艳丽红痕。
有人听见男孩昏迷中的低语,他们好奇凑上去,从破碎的音节里勉强拼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