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纵然是正主离开了,这莫须有的新娘也不会惹起怀疑。
阿蜜叹口气——这一场婚礼,真是魔主一百年间,做过最不计结果的荒唐决定了。
阿蜜收回了落在谢今爻身上的目光,随后站在殿外,低声道:“瑶瑶,我走了。”
大门关上,偌大的寝殿内,又剩下谢今爻一个人。
谢今爻叹口气,手指拂过腰间的腰带,随后又被一道屏障弹回。
现在没有人能够帮她,猫咪也坚信他没有认错。
情况不会更加糟糕了,当下唯一能够离开的办法,就是等到一百三十八和阿翠东小鱼找到她,或者阿蜜去报信。
不过,等到一百三十八找到她,还不如等到自己恢复灵力之后挣脱开呢。
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在识海里呼唤他们了,除了自己短暂失去灵力的缘故,还有对方那头的原因——他们似乎都已经失去意识了。
比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一百三十八,还不如寄望于阿翠和东小鱼来救她。但阿翠和东小鱼半点不知道一百年前的事情,哪里会想得到她在当今的“魔尊”手里呢?
尝试着挣脱这捆仙索的束缚不得,谢今爻不由想到,一百年过去,猫咪竟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若是猫咪用的是灵力还好,她能借力使力,但偏偏这腰带上全是魔气封印,她一时难以解开。她从来没有对抗这样纯然不掺杂灵力的魔气的经验。她之前能一剑劈裂魔气屏障,不过是因为那不是纯净魔气,其中含有灵力罢了。
她蹙了蹙眉。而且她自幼所学,也没有对抗魔气的内容——毕竟在数百年前,便没有纯粹使用魔气修炼的魔族了,那时候,就算是用魔气修炼,也是掺杂着一些灵气的。
这封印是有时间限制的,并不能困住她太久。但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在挣脱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在如此笃定的猫咪面前说自己不是谢小羊了。
他太过坚定了,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他的想法。她的否认全然没用。
而和他待在一起越久,情劫的威胁越大。谢今爻焦虑地皱眉。她必须快点离开。
到底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像阿蜜所说的一样,试一试吗?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但是用了这个方法,不就抖落了自己的身份了?
猫咪会理解她吗?
谢今爻大道理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些复杂而晕晕绕绕的问题却一点也想不明白——没有人教过她啊。
此时,殿门开了。谢今爻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一片倾泻的月光下,颀长的熟悉身影被拉得更长。
殿内暖融融的,点了灯,因此谢今爻清楚地看见他的眉眼。
猫咪翡翠般明澈幽深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瑶瑶,我们打个赌。”她想起阿蜜的话。
雪白的衣袍一寸寸曳过台阶。
“他一定会放你走。”阿蜜这样说。
谢今爻的脑袋都要被阿蜜所说的话,和如今面对的奇怪状况给搅乱成一团浆糊了。她晕晕地看着他走近。
他坐在她身侧,随后撤下了那魔气锁链,伸出了手。眉眼疏冷,垂下眼睫时显得郁郁寡欢。苍白的手指在炉火旁烤了烤,随后握住她的右脚踝。
令他诧异的是,傻羊没有躲开。他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看得完整齐全,细致小心又雀跃。
她今天穿的一身,连带着珠宝首饰,全是由他一手操办。
初春微寒,她的脸被炉火照得红彤彤,一双黝黑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复杂的神情,他一边揉她的脚踝,一边低声漫不经心道:“有什么想说的?”
他声音冷淡,和白日里温柔的皮囊相差很大,像是一只高傲的猫,施舍给得罪它的羊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想,仅此一次。
傻羊张了张嘴,随后犹豫道:“一百三十八他们呢?”
苏不遮替她揉脚踝的动作顿了顿,随后阴恻恻道:“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谢今爻闭上嘴巴,随后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他。
苏不遮叹口气,一百年的时间,他本以为重逢后,她也许会有许多话和他说,但是却没有——但是这种感觉,却又奇异地让他觉得,他们似乎从未分别过一样。
谢今爻注视着他,他银发落在她手臂上,扫得有点痒。
虽然神色不太好看,猫咪还是回答她:“他们都很好,在修法院内修缮法典。”
谢今爻点点头,随后干巴巴地道:“哦。”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她又小心翼翼问道:“你饿不饿?”
苏不遮下意识望向糕点盘:“你饿了?”她没吃吗?
可是糕点盘明明空了。
青年赤足半跪在她面前,她唯能看见一个下颌,一个鼻梁,还有骨肉匀亭的脊背,伴随这声询问,他抬眼看她。
出乎意料的是,猫咪没有再主动开口问些什么。谢今爻便又道:“你累不累?”
苏不遮雪白眼睫一扬,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随后道:“并不累。”
话好像接不下去了,谢今爻迟钝地发现。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眼,望着他的手。
苏不遮因为她吃瘪,唇角微弯。心里是酸胀的欢喜,带着淡淡的涩意。
很久,很久,没有再和她围坐于火苗前了。
苏不遮一直沉默地坐在她身侧。他身量长了不少,如今单是影子也能罩谢今爻一头。
傻羊还在发呆,似乎依旧在状况之外。
苏不遮很是认真地看了她一阵。现在的小羊,和以往的小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不太爱笑了。
冷酷的苏不遮开口道:“笑一笑。”
谢今爻下意识配合地露出一个笑。
是个熟悉的傻乎乎的笑,一笑,小羊就回来了。
他走丢的小羊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小羊。
看着他倒映着火光的眼睛,谢今爻如今也不愿意再撒无用的谎来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味发呆。
她不断想起和阿蜜打的赌,又不断将想说的话压回肚子里——实在是太难了。
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将苏不遮逗笑了。
苏不遮起身,给她穿上鞋袜:“出来吧,带你看星星。”
谢今爻原本以为即将面对的是滔天怒火,但是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她惴惴不安地踩在地上,心想,也许现在可以尝试着跑一下?
“敢跑,就打断你的腿。”猫咪阴恻恻的威胁。
谢今爻歇下了心思,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苏不遮见她乖巧柔顺的模样,只觉得牙痒痒。
她还真以为他会打断她的腿?
谢今爻现在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前几日看的“教育片”。什么被刀穿胸而过啊,被有毒的鸡腿肉给毒死啊,所有场景全在脑海里上演了一遍。
这种情况,谁不跑谁是笨蛋。
但是问题不是跑不跑就能够解决的,而且她现在也跑不掉。
她颇有些苦恼地蹙眉,偷瞟了他一眼,又一眼。
苏不遮甚至没有牵她的手,就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他雪白的发丝伴随着夜风,蹭过她的手指。
柔软冰凉的触感在指尖,风轻轻吹过,宁静又安谧。她心想,可是猫咪不会杀我。
苏不遮忽然道:“想不想看看现在的魔界?”
谢今爻怔了怔。他银发雪睫在月光下像是染了一层萤光般缥缈模糊,如同画中人一般。
他开口道:“魔界再不是原来的魔界。”
“我们不再需要掠夺,不再需要战争。”
他顿了顿,随后道。
“答应你的和平,我做到了。”
他答应她做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兑现了承诺。
他一双幽碧眼瞳望向她,看得她莫名心头一跳。
他神情过分认真,像是在寻求困惑多年答案的少年人般赤诚。
“我带你去看看。”他轻描淡写道。
*
谢今爻没想到是这种看。
巨型的雪豹,毛发柔顺而漂亮,而她正在这一团柔软的东西之中抱住他的脖颈。
夜风吹过照夜的万家灯火,她微微睁开眼,如同临高楼看夜景。
他带她没费多久便登上了王都最高的山峰,随后谢今爻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在夜风中下望。
谢今爻想,他所言不虚,王都内部,繁华明亮,与修界丝毫不差。
一阵萤火飘过,他化作人形。
谢今爻还在他背上趴着,他也没放下她的意思,温暖平阔的脊背,让人觉得安心,似乎可以托付一切沉重的东西一般。
他静静带她看着如今歌舞升平的魔界,并没有再多说一句。
谢今爻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猫咪已经成为了魔尊,而这个认识比以往流于表面的认识深刻不知多少倍。
他也有自己的子民了,他也是守护着属于自己的花朵的猫咪。
他和她,越来越靠近。他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他甚至能够困住她了。
谢今爻眨了眨眼,心头奇异的感觉浮动,随后道:“很漂亮。”
“魔界,很漂亮。”
入魔界那一天记忆犹新的一切再次在脑海中浮现。日渐发达的商业,完全消弭的奴隶制度,孩童们天真的笑颜。
“你是一位很好的主君。”她开口道。
这样好的一位主君,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好的一位主君。她小看他了。
他站在了和她同等的地位,仅仅用了一百年。
谢今爻莫名有些心潮澎湃,一如自己于灵山下望,第一次看见修界万顷河山时的模样。
眼看着翠峰碧霞,些小人群,人来人往,车马纷纷,画舫廊桥,若非天上星辰闪烁,便是一如白昼。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她鼻端嗅得到他银发裹挟着夜露的冷冷花香,就在她眼前。
苏不遮弯了弯唇。
夜风吹落花瓣,沾上故人肩膀。她忽然有点眼热。
“猫咪。”她呼唤他。
“你没死,真好。”
正是因为他没有死,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魔界,才没有了修界魔界之间的战争。
她不必再杀人。
一滴液体顺着银发与肩膀的缝隙,淌进了晶莹的心窝。
他有些慌乱:“谢小羊,你哭了?”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她默默的哭了一阵,抽抽搭搭的,然后打了个哭嗝。
他又是想笑,又是心疼:“怎么了?”
“你真的很厉害。”她忍住了下一个哭嗝,由衷地夸赞他。
苏不遮松了口气,原来是给乐得。他唇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他猎到一头岩羊,她也睁大眼睛惊叹的模样。
“傻。”他轻声道。
身后的羊,八爪鱼似的爬下来,站在原地树下的阴影里,泪眼婆娑,一脸感动地望着山崖底下的灯火。
苏不遮被她的表情都逗笑了。
他伸手替她揩下眼泪:“还哭?”真是笨死了。
“谢小羊,我不是为了让你哭。”他无奈道,“只是想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放心地告诉我了。”
“以前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也可以告诉现在的我了。”
“我并不是不能承担。”
“你忘了,就算是以前,也是我狩猎养活你吗?”他眼眸是弯弯的,“你就算后退一步也不用害怕。”
她总觉得身后是黑黢黢的悬崖,不能后退。可是他会为她在崖下结网。
往后退,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会退进他的怀抱——谢小羊,兜得住,别害怕。
他竟然是能理解她的,她分明一个字都没有解释,没有说。她茫然睁大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
这让她几乎难以说出,她想要离开他的话了——
“谢小羊,明天,你就和长老们一起离开吧。”然而他却抢在她前头将话说了出来。
谢今爻愕然地眨了眨眼。
苏不遮轻轻叹口气。他知道她是绝对会走的,他也并不想逼迫她,掠夺她的自由。但凡对象是她,他似乎就变得格外无私,格外“软弱”。因为是谢小羊,所以忍不得她一点伤心,只要她承认了她是谢小羊,似乎就比什么都好了。
事情要慢慢来。
想要走进谢小羊的世界,然后将胆小的谢小羊从洞里牵出来——那就万万不能逼迫。
她那样闻风丧胆的性子,一旦被他那样粗暴简单地对待,以后便再也不会将脑袋从沙坑里□□了。
唯有徐徐图之,才能走进谢小羊的世界。他要的不是牵强,不是掠夺,他有他的骄傲。而他的骄傲,正应该以这样的方式保持,而非以刚愎自用的揣测。
毕竟,他要的是完整的谢小羊。所以,他更加不会主动去打碎伤害她。
就算在旁人看来,是在替她找千万个借口,他也会这样做。因为只有“猫咪”,才是最了解谢小羊的,所以,其他人的话,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
谢今爻没有想到阿蜜的赌约竟然真的实现了。
她甚至没有说第二句话,只唤了他一声。
谢今爻迷茫地眨眼。
随后听见猫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所以,能够相信我了吗?”
他转身,灿烂的灯火之中,眉眼缱绻温柔,明明是冰凉的手指,却仿佛能够烫进她的心窝里。
他甚至并没有立刻要求得到她的回答,而是开口道:“我会陪着你。”
“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不与我相认,为什么默不作声地离开的原因,我等着。
“我相信你。”他雪白的眼睫,像是扑闪的蝴蝶双翼,却在她心中掀起一道足以摧垮一切原始认知的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