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猫咪的眼睫毛一样。”她轻声道。
苏不遮耳廓里仿佛落下了一片洁净的,轻柔的雪。
随后是少女的脚步声,欢快的,明亮的。她靠近了他。
苏不遮看到她脏兮兮的脸,还有那双仿佛只看见过光明,所以将所有光明收入其中的黑色眼睛。
少女背着光,浑身包裹着毛茸茸的剪影。
她蹲下,离他很近,苏不遮的身体下意识作出攻击的准备,却看见她弯了弯眼睛,笑眯眯道:“猫咪,你真好看。”
少年忽然觉得耳朵有点发烫,心口也莫名灼热。
他不曾知道,有人认为他是好看的。
他竟然是好看的吗?
谢今爻是第二次见到魔界的暴雪。
第一次见的时候,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时候修界和魔界还没有维持表面和平,两界战火连天。她成年了,初次上战场。
长老们告诉她:“那是魔族孽障,必须杀死,否则我们修界便会血流成河。”
谢今爻明白了。
那一场战斗,魔族惨败,自此许久未敢侵犯边境。
同样,那一场战斗之中,无数魔族倒在她的剑下。她银白色铠甲上,全是血痕,霜寒剑也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这是谢今爻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杀这么多人。
但这不是谢今爻最后一次杀人,也不是谢今爻最后一次杀这么多人。
后来还有两场战役,修界魔界才归于短暂的表面和平。
谢今爻在战役里发现他们看上去,和自己的人族同胞,也没什么区别。长相相似,在战争中的每一个表情相似,甚至连动作都是相似的。他们用同样的声音喊杀,用同样的动作倒下。
谢今爻发现,他们好像没什么不同。
谢今爻在战役里发现修界也有不少人倒下。起初她是努力去救的,但是她救不了所有人。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强,可再后来,她能一剑将那魔狼斩杀,她还是救不了他们。
谢今爻明白了,只要打仗,修界就会血流成河。
所以谢今爻放了魔尊,条件是魔界不再进犯修界。休战那一天,边境下了很大的雪。
看着雪覆盖大地上那些早已认不出来是谁的阵营的尸体,看着雪纷飞掩埋流淌冰冷的鲜血......
谢今爻突然喜欢上了这种白色的,没有味道的,会变成亮晶晶银条,或者长眠者的厚实被子的东西。
苏不遮烤好了肉,看她还在望着雪发呆,便道:“羊,过来。”
谢今爻听到苏不遮的声音,将视线从雪上收了回来。她转身雀跃着到苏不遮的身旁:“你真厉害!”
苏不遮神色不变:“喜欢雪?”
谢今爻眼睫一闪。
她笑得甜而灿烂,明亮的眸子里是真切窝心的欢喜:“喜欢!”
“嗯。”少年漫不经心地应声,将羊肉切块。
“别总看着雪。”少年垂下翡翠般剔透冰清的眼眸,低声道,“会雪盲。”
“哦。”谢今爻乖巧点头。
等到吃完了肉,谢今爻才想起自己昨天种的花。苏不遮见谢今爻神情兴奋地往洞口去,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少年猜测她应该是去玩雪。
毕竟傻羊说,她喜欢雪。
*
天色渐渐昏沉,没有温度的日光终于落入无际无涯的夜幕大网之中。
苏不遮察觉到,傻羊似乎情绪很低落。
她晚饭没有吃多少,便怏怏不乐地到羊群里去窝着了。
苏不遮把她从臭烘烘的羊群里提出来,谢今爻才抬眼伤心地望了他一眼。
苏不遮还没有问她,她便情绪低落道:“花死了。”
少年朝着洞口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一株属于山麓的向日葵,昨夜就已经被冻死了。
苏不遮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伤心。
大概是少年困惑的眼神太过真切,谢今爻道:“我养的花死了。”
苏不遮似乎看见了小羊尾巴也蔫巴巴地垂了下来。
少年天生的低音在黑夜之中并没有展现出半分温柔:“冻死了。”
她终于明白了,柔弱的花朵不能在这里生长的道理。
谢今爻看见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在黯淡的夜色中折射出冷金色。他对她说:“你太弱小了,不适合待在这里。”
谢今爻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的评价是弱小。
她下意识道:“我不弱。”
魔界现在还流传着她一剑霜寒的传说。
苏不遮蹙着眉尖,少年俊朗深邃的轮廓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
“谢......”他记不起她的名字,因此吞下了后面的话,“谢小羊,承认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我会保护你。
少年很快想通了:“你是害怕我扔了你吗?”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被山洞的冷光,渲染上一层瓷质的光晕。
“我没有。”谢今爻否认。
少年望着少女蔫巴巴的眉眼,眉宇紧锁。
半晌,谢今爻听见他开口:“你害怕是应该的。”
“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小姑娘。”少年沉默片刻,“你害怕是应该的。不用因此感到羞耻。”
谢今爻怔了怔。
她在心里小声说,不,我不是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小姑娘——我不怕。
而且,我害怕才是不应该的事。
“我不会扔了你,至少在暴雪结束之前。”苏不遮简单利落地说,“我非常讨厌抛弃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雪豹一族,天生多情,喜欢独居。成年公豹和成年母豹,唯有露水情缘,小雪豹由母亲抚养长大,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它的父亲。
而苏不遮遇到的情况更糟。
他不仅没有父亲,他的母亲,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发现了他的体质之后,也将他抛弃了。
苏不遮艰难地长大,因此他非常厌憎雪豹一族这种不负责任的习性。他若是有了伴侣,定然不会离开她,让她独自面对魔界悍然风雨,更不会让她独自抚养一个幼小的孩子。
谢今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他的注视下,干巴巴地答:“哦。”
苏不遮望着她低垂的眼帘,继续道:“谢小羊,等到暴雪结束,我会送你出去。”
“这里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家。”
谢今爻猛然抬起眼睫:“这里很适合我......”
“你不会做饭,不会打猎,没有半点应付魔兽的经验和手段。”苏不遮声音低而冷,“你待在这里,会像那朵花一样,死。”
他难得对她说了这么多话。
谢今爻有点慌了。她心想,要不把霜寒剑拿出来给他看看?可是拿出来,自己不就掉马了?
怎么办?
他说得好像也对,自己的人设本来就是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少女。
可是,谢今爻犯难了,不封印修为不能靠近他,封印了又要被他送走,进退两难。
苏不遮没有再刺激她,谢今爻也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无边的黑夜之中,谢今爻躺在稻草堆里,辗转反侧。
她觉得猫猫应该是生气了。但是她不明白猫猫为什么生气。
谢今爻没敢去拉猫尾巴,只能抱住自己,可怜又弱小地缩进草垛里。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寒颤。
她这副身体还是那么怕冷。因为霜寒剑在体内蕴藏,所以内外寒冷加剧,让她难以入眠。
苏不遮注意到了她不断翻身,还有细微的吸鼻子“抽泣”声。
少年不太习惯她不笑得春光灿烂,而是流眼泪的样子。
她不仅身体弱小,心理也很弱小。苏不遮想。
而且总是做一些和她的弱小放在一起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救他,比如想要抓鱼,比如用五头羊换住宿的地方,比如想要做饭。
逞强。他一直这么觉得。
奇怪的是,他也没能入睡。
那小声的抽泣声始终让他心口有点痒,如同有一只小羊幼崽在他怀里乱拱。
谢今爻正吸鼻子,怀里便落进一条软软的毛茸茸。
她望着这条无意垂下的猫尾巴,没敢伸手抓,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石床上。
老祖宗觉得,炸毛的猫,摸不得。
苏不遮有些燥意。
她果然还是害怕他的。
不过也很正常,苏不遮想,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没有灵气的人族少女。
第9章 “谢小羊,帮我看看。”……
谢今爻在辗转反侧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那株花死了。
谢今爻灵光乍现。
好家伙,那要是那花没死,她不就不用走了!
谢今爻暗道自己机智,兴奋地翻身爬起,蹑手蹑脚走向洞外。
她后知后觉地回头看,石床上的猫,似乎已经睡熟了。于是谢今爻带着激动的微笑,摩拳擦掌地走出了洞口,开始了长征。
外头的风雪还在打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了雪里。
老祖宗能忍的时候还是很能忍的。
谢今爻此刻忘记了严寒,只希望底下还能剩下一株花给她用来李代桃僵。
她屏住呼吸一路小跑下山,雪堆上留下一排散乱的脚印。
苏不遮几乎是在她出洞的时候就醒来了。
她要离开?他困惑。随后他了然,人族小姑娘的自尊心很强。从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弱的时候,他就应该看出来。现在应该是不愿意被他赶走,所以自己离开了。
可是时候选的实在不凑巧。
这一遭出去,几乎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雪豹慵懒地掀开眼睫。
就这么难受被赶走吗?
苏不遮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个念头。
她吃的不多,个子也小,不费粮食,不占空间。收拾干净了还算美观——他也许,可以尝试着饲养一个人族小姑娘。
但他几乎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她来历诡异,也许留下她,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放她走,是最正确的选择。
谢今爻正握着霜寒剑化成的小花铲子铲冰土。
她看到这片花田里,还有为数不多几棵剩下的大脸盘子花。谢今爻松了口气。
现在只需要在猫咪醒来之前,把花换掉就可以了。
谢今爻如愿以偿,被冻得通红的面庞上现出幸福的笑容。她将霜雪剑化作一把小花铲,俯身去铲地面被冻结得僵硬的泥土。
谢今爻正蹲在花田里兢兢业业干活,忽然听到一阵陌生的交谈声。
“确定是在这里吗?”
“是吧,我看最后他们俩传来的位置就在底下那片林子里.......”
“他们不会是真让那小崽子给吃了吧?”
“谁知道呢,不过雪豹兽丹珍贵,他们要是被吃了,就不用和他们分了,咱俩可以平分。”
“唉,不过咱们动作得快点了,听说过几天,王都那边就有动作,说是要趁修界不注意开战了。”
“真的?”
“那还有假,据说王的探子去探,发现那姓谢的根本不在边境——前不久那姓谢的,不是还失踪了好一段时间才回来吗?”
“那又怎样?有人敢在她头上动土?”
“修界那边探子传来消息,似乎那位遇到了点不好的事情,据说,修界单是算天命,最近都算了三次,如此阵仗,你觉得能是为了谁?”
那两个魔修踏着松软的雪堆继续上山,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风里。
“那么说,那位是要死了?”
“谁知道呢。不过那位活了那么长时间,也该是寿终正寝了吧。”
谢今爻放下了挖冰土的铲子。她眉宇间如同结了万重霜雪,冰原万里。
开战?
寿终正寝?
谢今爻真切地怒了。
那又是横尸百万,血流成河。
她抬起手将花铲往空中一掷。
*
魔尊正于殿内与美人纵情声色,好不快活,忽的,只听飒然一声,见天边飞过一道雪色银光。
只听铿锵铮然一声,门板巨剑削平了整座殿宇的屋顶,直直插在了魔尊头顶一寸之上的梁柱之上。
随后,只听不堪其重的崩裂瓦解之声,尘土飞扬之中,大殿轰然倒塌!
风雪自四面八方而来,灌得他脑子瞬间清醒了。
虽不知人在何处,但是见到剑,他怎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谢今爻,真是老成精了。
竟有如斯恐怖心机,深沉城府。自己这魔宫里,不知道有没有她安放的眼线?
真是祸害遗千年,老不死的。魔尊神色阴鸷。
不过他已经找到办法,能够杀了她......
四面放风的废墟之上,唯有那门板巨剑的剑意分神斜插于□□的顶梁柱上。剑下钉着一道清音铃。他伸出手,触碰到那金色符箓。
美人们瑟瑟发抖地望着魔尊触碰到那一记清音铃。
那一瞬,剑意金辉散作漫天星子,灼烧如岩灰石火,只听悠然冷澈铃声玎然响彻天地,遥震万里。顶梁柱伴随剑意的迸碎,化为齑粉。
随后是那肃杀的,清凌凌的声音:
“千里送死,以杀止杀。”
合宫美人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脊背似无形之中压弯。不见其人,威压都已至此,若是在那人剑下,是否还会记得呼吸?
这熟悉的威压与魔尊胸腔内的陈年旧伤共振,竟让他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好一个千里送死,以杀止杀。
乱雪排空,声音远传,整个魔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今爻没死。
很快,魔界军队惶恐地传遍了这个消息。
而且她说。千里送死,以杀止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