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龟公见钱眼开,最喜欢这种白扔银子不干事儿的客人,自然也懒得多问。非但不问,甚至回头衙门例行盘查时,还会帮忙遮掩:开青楼也是要有官府文书的,多少窑姐儿,每天接多少客人、收入多少,那都得按时交税,像这种借地方睡觉或是办黑色买卖的,自然上不得台面,也就意味着……纯赚。
别看她们笑语盈盈迎来送往,可谁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来嫖,又有多少人是来挂羊头卖狗肉,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一夜过去,就不知要多多少害人家破人亡的买卖呢。
常年混迹江湖的人都具备某种惊人的自我调节功能,他们可能一连三天不睡,也可能一睡三天;可能三天粒米不进,也可能瞬间饿死鬼投胎。
总而言之,一切为了更好地活着。
白星和廖雁一口气睡了一整日,中间没有任何不长眼的人进来打扰,一觉醒来,颇觉神清气爽,精神足得简直能打死一只老虎。
两人这才叫了水洗漱,又叫了饭菜。
住在高档青楼还有一个寻常客栈没有的好处,那就是任何听上去匪夷所思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就好比给银子之前,白星要求屋子里没有一点味道,那老鸨真就给他们找了这么一间屋子。
多么神奇呀,虽然身处青楼,但这里头非但没有香喷喷的脂粉味、饭菜和酒香,甚至就连街上常见的花香味都没有。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门内的世界仿佛一片虚空。
是空气的味道。
除此之外,这里多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好东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你能叫出名字,他们就有法子替你找了来。
在这里,廖雁甚至发现了几种他在西域都求而不得的烈酒!
但是想来嗜酒如命的他没有喝。
今晚要去办大事,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行迹的行为都不被允许,而饮酒会沾染酒气,绝对不行。
两人飞快地用饭,吃到七分饱便放下碗筷,重新漱口,换上夜行衣和面罩,推开窗子翻了出去。
他们的动作是那样轻盈灵巧,踩在屋脊上竟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如同夜幕下的两道鬼影,悄然融入夜色中不见了。
此时华灯初上,街上熙熙攘攘,满是往来的行人。
空气中浮动着繁复的味道,飘荡着各色叫卖声、欢笑声……而白日繁忙的衙门一条街却已经悄然安静下来,长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队伍之外,简直静得不似人间。
杭州最近没有大案要案发生,而且最近既非科举时节,也非秋收或年底盘点,钱粮入库时,衙门内部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官方财物,巡逻力量相对单薄。
白星和廖雁其实很少一起行动,但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神奇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在大片绵延的阴影中潜伏,鞋底和地面接触时没有一点动静,似夜间巡游的鬼魂。
杭州最近的日落时间都在酉时、戌时相交前后,而本地人酷爱晚间娱乐,往往要玩笑一段时间再入睡,所以上/床时间要比小地方的人晚大约半个时辰。
根据过去一段时间白星和廖雁的总结发现,本地人在寅时前后睡得最熟。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等,等寅时到来,等巡逻替换。
江湖上总有很多传言,有的有用,有的却非但没用,反而容易送人西去。
江湖人嘛,总不爱循规蹈矩,难免干点夜间潜行的营生,所以时间长了就有人说,潜入的最佳时机是两班巡逻队交接的时候,那时他们的注意力分散,最不容易发觉。
但让白星和廖雁来说,当初讲这话的人一定没存好心,纯粹瞎扯淡。
首先,巡逻交接就意味着一共有两队人马同时在现场,平白多了一倍的眼睛,就算人家傻,也不瞎吧?
其次,来接班的都是休息饱了的,他们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处在巅峰,这不是找死吗?
所以实际上守备最松懈的时候,就在前一班巡逻人员快到时间,后头一班还没来接应时。此时只有一班筋疲力尽的守卫在,他们的精力已经被消磨殆尽,而想着马上就会有人来替换,警惕性本能地就会放松。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眼瞧着那几个衙役先后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白星和廖雁就飞快地蹿了出去。
衙门的墙并不算高,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纵身的工夫,那几个打哈欠的衙役还没回过神来呢,人影儿都没了。
根据各地风土人情,地方衙门的装潢和修饰虽然略有不同,但基本构造都是一样的,像县衙只有三进,州衙则有四进,府衙就有五进。而除了本身纵向进深之外,各大衙门还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东西横向扩充出来几个跨院,用作下属办公和案卷文宗的存储之地。
杭州知州衙门就是如此。
白星和廖雁来之前都摸清了,州衙正面主建筑从外向内一溜儿分别是大堂、二堂、三堂和主人所用书房、住宅后院,由外向内越来越私人。左右两侧扩充的跨院则是日常下属官吏们办差和储藏文档的所在。
大部分办公地常年人来人往,隐蔽性非常查,且不说知州包明杰有没有机会私藏赃款赃物,就算成功了,也很容易被人发现。
至于后院私宅么,若算上下人杂役,每日经过的人也不少……
所以数来数去,只有包明杰本人拥有随时出入的权力,并且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统共也只有书房罢了。
哪怕隔着面巾,白星也能看见廖雁眼中翻滚的得意,她忍不住刺了几句,“哪儿就是你的功劳了,可怜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儿。”
包明杰倒是想找地方啊!关键是他找得到吗?
包明杰倒是挺警惕,内宅护院们的功夫比外宅好太多,几乎能挤进江湖二三流,看得廖雁手痒痒。
“呸,大好男儿竟与这贪官做走狗,倒不如让爷爷割了那头去!”
白星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要钱还是要头?
廖雁飞快地挣扎了一息:要钱!
还有所谓的江湖经验说,潜入之后为防被人发现,一定要将守卫打昏或是打死,这肯定也是扯淡。
但凡守卫,往往彼此之间互有联系,若把人放倒了,要不了多久就露馅儿。到时候人家在外面悄无声息给你包了饺子,都不够下锅的。
具体详情可以参考当初他们在兰和山谷之外的血战。
至于来之前孟阳抱着小本子问的什么“投石问路”“学猫叫”之流,更是无稽之谈。
三更半夜的,突然哪儿飞出来一颗石子,那不明摆着有问题吗?
还什么“谁在外面?!”“喵~”“啊,原来是只野猫!”……
当时廖雁的白眼简直都要翻上天,“你家猫还能跟你一问一答的啊,你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赶紧烧了!”
孟阳反复确认之后,还颇为失望,眼底仿佛有什么长久以来坚持的名为希望的光芒破碎了……
白星和廖雁小心绕过巡逻侍卫,直接翻身上了走廊上方的廊顶,用一手壁虎游墙的功夫顺着来到书房外,然后趁机钻入。
书房内一片漆黑,自然是不敢点灯的,两人缩在角落静候半日,待眼睛差不多适应黑暗之后,这才猫着腰站起身来,然后齐齐暗骂一句:
这狗日的包明杰,是他娘的书贩子吗?
目光所及之处,满满当当都是小山般的书海!
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都发誓在黑暗中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惊和窘迫。
这倒是疏忽了,当初他们就曾亲眼目睹孟阳书房内藏书的壮观,想来这包明杰虽然是个贪官,但毕竟是数十年寒窗苦读正经考上来的,拥有的书籍肯定数倍于孟阳……
这却从何找起?
第116章 得手!
有那么一瞬间, 名为“退堂鼓”的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现,但很快就被脑瓜子的主人否决了。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都来了,难不成还半途而废?
再难也得整一把。
刺激疯狂冲刷着身心, 名为亢奋的情绪迅速蔓延, 白星和廖雁飞快地交换下眼神,然后分头行动起来。
根据他们的经验, 赃款一般分为金银珠宝和银票金票两类,比较有警惕心的人往往会将它们分开存放。前者自然是密室, 至于后者, 则多夹存在书本文档中多些。
所以两人当即一个开始快速翻阅架子上的书本, 一个则开始上天入地, 沿着地板和墙壁一寸寸轻轻摸出去。
密室的建造说难不难,说容易, 也不容易,但总体来说大都有规律可言。
进门之前,廖雁曾在黑影中简单估量过屋子的尺寸, 如今进来之后往四角一走,发现内外尺寸大致对得上, 这就说明室内利用尺寸差建造墙壁或隔间密室的可能性极低。再轻轻敲击, 若没有空洞回响, 基本就能定了。
除了向四周拓展之外, 再一种比较常见的密室就是地下, 廖雁几乎趴在地上, 一只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黑色石板上, 屈起手指,一寸寸叩过去。
没有动静。
竟然没有动静?!
包明杰每天都会在书房中消磨掉大量时光,下头的人不敢不尽心, 所以边边角角都被打扫的纤尘不染。
廖雁盘腿蹲坐在地上,一下下摸着光洁的地板,显然不甘心。他略一沉吟,又从怀中掏出小巧的水囊,在几处相对可疑的砖石缝隙倒下去。
清澈的水迅速汇成浅浅一汪,既没有四处流窜,也没有因为下渗而原地消失。
廖雁的眼睛飞快眨动几下,极其轻微的“啧”了声,待引起白星的注意力之后,才轻轻冲她摇了摇头。
面罩底下的表情,意外中带着一点沉重。
他娘的,莫非自己丰富的经验也有出错的时候?
白星扬了扬眉毛,继续以惊人的速度翻过书页。
没找到,要么压根儿没有密室,要么他们找错了地方,但包明杰不清廉,这是肯定的。
所以,他究竟把赃款藏在哪里?
铩羽而归的廖雁轻巧地跳过来,跟白星肩并肩,也加入了翻找书本的行列。
“该不会这厮已经把财宝运走了吧?”
不是说要贿赂上官吗? 莫非他们来晚了?
白星摇了摇头。
应该不至于。
传达贿赂这种事,必要交给心腹人去做才放心,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他们曾或明或暗旁敲侧击过许多次,所有人都证明今年包明杰的几个心腹都未曾远行过。
所以,搜刮来的大部分赃物肯定还在州衙之内。
问题就在于,包明杰究竟放在哪儿了?
没有密室,却不一定没有银票,或者某些包藏着惊天秘密的书信,白星和廖雁短暂的交流几句之后,便再次沉下心,继续翻动起来。
无边的夜幕寂静非常,只隐约从外头传进蛙鸣蝉叫,越发衬得室内死一般沉寂。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已经将书房内的所有书本册子都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虽然来之前已经设想过种种潜在的挫折,但当真正面临时,说一点都不失落是假的。
他们毕竟是来做贼的,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现在没得结果,只能继续滞留。
廖雁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会在哪儿呢?
他先趴在窗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压低声音道:“不会放在卧房里吧?”
真那样的话,难度确实有点大。
他们没带迷烟啊。
白星略一沉吟,“不太可能。”
包明杰与妻子幼年相识,当初两人的家境都不大好,也算门当户对。奈何如今包明杰渐渐发迹,又有继续高升的意思,跟妻子的感情早就淡了。
他的发妻日常生活是真节俭,每每精打细算,但包明杰却相当奢侈,据说两人虽不大争吵,却关系也是货真价实的如履薄冰……
包明杰此人十分自负,眼中只有钱权二字,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极度不信任,怎么可能将关乎自己前程命运的赃款放在妻子触手可及的卧房内?
廖雁顺着一琢磨,也觉得不大可能。
他才要说话,却听白星突话锋一转,非常认真地道:“我信书生,以后我的钱都给他管。”
廖雁:“??”
老子提他了吗?
又过了一小会儿,外面渐渐有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两人下意识屏息凝神,将身体完全隐藏在黑影中。
当巡逻队伍穿过抄手游廊,从书房外经过时,那种刺激简直难以形容:就只差一层窗户纸!
等巡逻队再次远去,廖雁才重新开口道:“接下来怎么办?”
白星抿了抿唇,双眸微眯,睫毛微微颤动,一双异色瞳在黑暗中灼灼有光。
这是她专注思考的习惯。
不信任任何人,那么东西一定会藏在鲜有人至的隐秘所在,而且因为银票金票和部分珠宝不耐高温、潮湿,所以一定要干燥安全……
“文库!”
存放海量卷宗文档的文库!
但大部分的文库都分内外两个,内部存放的都是高度机密,守备森严;外部的……原则上,衙门内已经归档入库的卷宗文档不具备太多保密性,大多仅留作证明之用,所以除非特殊情况,文库平时很少有人去。
而纸质文档最怕潮湿高温……
“去哪一个?”
“外部。”
可能有的人会本能地觉得宝贝藏的越严实越好,但白星不觉得。
因为内部文库的管理实在太严格,反而不利于包明杰行动。
打开大门的钥匙共有两把,一把在现任知州手中,另一把则由现任判官掌握,二者缺一不可。
另外,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专人对文库进行清点和检查……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谁想在里面长时间藏匿什么东西,很难同时瞒过知州和判官两个文官,甚至还有可能被定期检查的人发现端倪。
但现任判官由朝廷直接任命,根本不是包明杰的人,两人合作的可能性极低。
显然,这又与包明杰多疑的性格相冲突……
反倒是外文库,因为不受重视,平时很少有人去。
两人再次交换下眼神,小心地将书房内部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之后,沿原路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