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吐出一口恶气, 拍拍胸口平复心情,叫了丫头进来, “去把冬冬叫来,让他带小妹妹玩去。”
让孩子知道实情也就罢了, 可这些骂人的脏话, 着实不好污了小孩子的耳朵。
王掌柜跟着松了口气, 他是真怕自家媳妇忍不住当着孩子的面骂街呢!
毕竟这事儿是真气人, 不说几口狠的,怎么忍得下去?
不多时, 一个圆滚滚的小子兴冲冲跑了进来,张口就道:“娘,娘!妹妹呢, 你给我弄的妹妹去哪儿了?”
因为这几天店里来了说书的,冬冬彻底沉浸其中, 浑然忘我, 根本顾不上跑出去疯玩, 就没穿大衣裳, 只裹着一件土黄色的小棉袄, 远远望去跟颗土豆似的。
王太太啼笑皆非地把小土豆拽过来, “什么叫我给你弄的妹妹?先来见过表姐。”
说完, 她自己也笑了,原来是自己一开始就说错了,“瞧咱们这辈分乱的。小桃儿应该算我们外孙女儿辈儿了, 该是冬冬的外甥女呢。”
两边虽然往来密切,但实际亲戚关系已经在三服之外,所以年龄方面难免有点尴尬。
真要论起来,王掌柜夫妇也才比翠红大十岁呢。
翠红也捂嘴笑,“正是呢,我记着小时候见了你们也哥哥姐姐乱叫呢。”
孩子小的时候记不住事儿,哪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这觉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就叫哥哥姐姐,谁承想,人家早隔出一辈去?
说起这个,她面上也不由流露出一丝追忆和怀念。
唉,小的时候多好呀,无忧无虑的,春天挖野菜,夏天粘知了,秋天摘野果,冬天滚雪球,每天都快快乐乐,可如今……
小时候盼着长大,殊不知大了之后,却又想着小时候呢。
王太太轻轻点了点儿子的额头,“来,叫表姐。”
“啊?”冬冬明显迟疑了下,不过见爹娘都很坚决,也只好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往前挪了两步,朝小桃儿作了个揖,“表姐。”
蹲坐在炕上的小桃儿眨眨眼,茫然。
三个大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王太太笑得前仰后合的,抓过儿子用力戳了他几下,“傻小子,我是让你喊你翠红表姐!这是你外甥女儿哈哈哈哈哈!”
一番话说完,三人又是一通放声大笑。
小桃儿才一岁多,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多日来愁眉不展的母亲正在笑,便也跟着呵呵傻乐起来。
母亲笑了,真好。
“啊?”冬冬摸着自己的脑瓜,顺着娘的话想了一回,然后……太难了,他不懂!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妹妹,就要妹妹!”他决定混账一回。
什么外甥女儿的,他才不要女儿呢!他就想要个香香软软的妹妹玩!
王掌柜好笑又好气道:“妹妹哪里是说有就有的?谁让你生的晚呢,你若比你翠红表姐大些,自然也就有妹妹了。”
他本是揶揄的玩笑话,谁知冬冬还真就认真思索起来。
小家伙琢磨半天,忽然冲着王掌柜叹了口气,“唉,爹你好没用啊!”
早生我几年不就好了?
王掌柜:“……我看你是欠打!”
转过年来就给你请个先生读书去,看你再整天戳七弄八的!
这小孩儿真有意思,难为脑袋瓜子转的也快。
翠红笑得花枝乱颤,摆摆手,“罢了罢了,舅舅舅妈,冬冬才多大点年纪,哪里就能记住这个了?且先这么胡乱叫着吧!以后大了再说。”
说着,又朝冬冬招招手,“还记得我吗?几年前我可还抱过你呢。”
冬冬看了爹娘一眼,诚实地摇摇头,不过马上又补充道:“可是以后我肯定会记住的。”
翠红笑了,摸了一个小银锞子给他,摸了摸他肉嘟嘟的小脸蛋,“真是个伶俐孩子,过年了,拿着玩吧!”
是条小银鱼的样子,摇头摆尾胖乎乎,很是可爱。
冬冬没敢要,下意识又看向王掌柜夫妇。
“这可使不得!”王掌柜忙道,“抓几块点心也就算了,怎么能给这么多钱呢?快收回去,以后你们娘俩还要花用呢。”
她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日后可怎么处呢?多留点儿银钱傍身总没坏处。
“空心儿的,不值什么。”翠红笑道,“本就是给亲戚的孩子们准备的,如今跟那头断了,倒还省下了呢!你们若不要,可真就是瞧不起我了,我也不敢住了。”
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哪怕嫁了人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做些绣活去卖。且她在娘家时厨艺就不错,偶尔还帮着旁人烧些红白喜事的宴席,几年下来倒也攒了些私房钱。
若非如此,只怕也不能走的这么干脆。
说一千道一万,银子还是要紧的,有钱就有底气。
王掌柜夫妇也知道她素性要强,略推辞几回也就让冬冬接了,反正回头再给小桃儿点什么就是了。
走亲戚走亲戚,不就是相互赠送礼物的事儿吗?若一味推辞,反倒惹人伤心呢。
又立刻让人拿了一条红绳来,穿到小鱼嘴上,挂在冬冬脖领子里头。
“这可是你表姐给的,千万好生珍惜,别弄丢了。”王太太嘱咐道。
冬冬低头把玩一会儿,果然十分稀罕,当即应了,“哎!”
多好看呀,这个漂亮的表姐可真是个好人,要是一直住在他们家不走就好了。
王太太笑了笑,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行了,带小桃儿去隔壁花厅玩吧,仔细看着,别让她吃细小的东西,容易噎着。也别往外头去,小桃儿还小呢,回头该冻着生病了。”
小孩子照看更小的,到底不放心,又提了一个细心的丫头在旁边照看。
若只是冬冬自己,只怕他这会儿早就跑出去疯玩了。可身边突然有了个小小的可爱的女孩子,立刻就变得小心起来。
他想了下,“我还有许多玩具呢,拨浪鼓、木头雕的大鹅……什么都有,跟妹妹一起玩好不好?”
几个大人都笑着说好,冬冬马上欢喜起来,果然带着小桃儿去隔壁玩去了。
妹妹,妹妹,我有妹妹啦!
冬冬这么想着,浑身上下都洋溢出快乐,连走路也是一蹦一跳的。
他帽子顶上还坠着一条流苏,此时流苏也随着他的动作蹦呀跳呀,看上去快乐极啦。
两个孩子一走,王掌柜夫妇就再也压制不住怒火,把半辈子知道的脏话狠话都骂了出来。
“……什么腌臜东西,当年亏咱们还以为他是个憨厚人呢,真是瞎了眼!”
王太太自己骂得口干舌燥,倒了满满一大杯茶来喝,就听自家男人问道:“那韩青是个什么意思?那事儿他知道吗?”
“他老子爹老子娘干的好事,他能不知道吗?”不提这个人倒罢了,一提他,王太太又是满肚子火,“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如若不然,翠红也不至于气得这么着。”
当初原本就是看中了韩青孝顺,觉得能这么对老娘的,肯定也亏待不了老婆孩子,可没想到这孝顺得也太过了!简直就是个混蛋。
翠红微微垂着头,摆弄着衣角,听了这话就伤心道:“我倒是希望他不知道,可后来琢磨着,哪怕不知道详细的,肯定多少听见过风声。可恨他竟一丝半点不透给我知道,还帮忙瞒着……后来事发,这简直是天大的事,可他竟然还想像以前那样糊弄过去,真打量我是泥捏的,没有火气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连闺女都忍心卖了,对自己这个外姓的媳妇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过?
这样明知故犯的帮凶简直比始作俑者更可恶。
翠红只要一想到自己竟跟这样的人渣败类同床共枕许多年,顿觉不寒而栗。
卖闺女,多荒唐的事啊!但凡家里有一口饭吃,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他们面上有光不成?
不过估计那家人原本没想到翠红会闹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开始才打算骗人,说是孩子走丢了,被人拐走了之类的……
若翠红懦弱一点,不这样有主见,只怕还真能被那一家三口糊弄过去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处了好几年的,如今再说起来,翠红难免又伤心。
“若家里真过不下去也就罢了,哪怕打发我出去给人干活呢,又拿孩子撒什么气!”她抹了抹红彤彤的眼角,带着哭腔道,“可那家子一家几口全是壮劳力,专门给人刻碑,一年到头怎么也能有个十几二十两,小桃儿才吃几口?就这么容不下?”
三人又把韩家骂了一大通,这才问起翠红的打算。
“我早就琢磨好了,”翠红也不含糊,“我爹娘是个老实窝囊人,凡事都没个主张,这种事跟他们说了也无用。倒不如先瞒着,左右住的远,一时半刻也听不到风声。
韩家人必然以为我只是一时闹脾气,估摸着暂时也不会来接,即便他们来,我也不怕,大不了闹上公堂,难不成他们卖闺女还有理了?左邻右舍都是看见的,也能帮我作证。
反正无论如何,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若舅舅舅妈怜惜,且把空屋子先容我住几天,回头我找好了住处就搬出去,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说这话就是不拿我跟你舅妈当亲戚了,”王掌柜立刻拉下脸来,佯怒道,“都是一家人,做什么搬出去?你只管住着!我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人,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去后厨打个杂,帮个忙也就是了,你们娘俩去了外面,我们心里也不安生啊!”
王太太点头,拉着翠红的手道:“正是这么个理儿,快听你舅舅的。若真想搬,等过几年小桃儿长大些也不迟啊。”
翠红听罢,感激不尽,又道:“等转过年来,我就要同他合离!”
总这么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如今正值年下,衙门里也忙得厉害,若此时去,只怕那县官儿也会劝和,不给判呢。
且又牵扯到表舅一家,若自己折腾起来,必然也连累的他们不得安生,还是过了年再说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王太太提出吃过午饭后带她去见见老刘镇长,毕竟这是要常住的了。
翠红一一答应下来,又问道:“我是不是还得去拜访一下四爷爷?”
她口中的四爷爷就是住在孟阳家对面的王大爷。
桃花镇实在不大,只要是同一个姓氏的,往上数几代,基本都有亲戚关系。如今王大爷算是他们这一支里面在世之人中年纪最大的了,既然翠红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少不得通知一回。
回头若再有个什么,还需要他老人家出面呢。
王掌柜点头,又摸出自己的空烟袋,放到嘴边砸吧几下。
“要的,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今儿先去镇长那儿走一遭。你也累了,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去不迟。”
次日,孟阳和白星、廖雁正在用麦仁粥配着葱油花卷吃早饭,就听见对面王大娘家似乎来了客人,忽然热闹起来。
“咦,走亲戚吗?”孟阳端着碗,嘬起嘴巴,吹了吹热腾腾的粥面,好奇道。
总觉得人活在这世上,能有亲戚可走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惜他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白星竖起耳朵听了下,“好像有个小娃娃。”
女娃。
廖雁夹了一筷子泡菜萝卜条,又酸又辣正下饭,咯吱咯吱嚼得起劲,见状十分不可思议,“你们俩在这儿就整天偷听别人家的动静吗?”
就跟那草原上的土拨鼠一样,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竖起脑袋来四处乱看,这可真有趣。
就这还读书人呢,感觉咋不干点正事呢?
哼,星星都被你带坏了。
孟阳刷地红了脸,忙正襟危坐起来,又低头喝粥,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到粥碗里。
他有点心虚,又很小声的道:“……就只是稍微有一点好奇。”
一点点而已啦。
邻居王大爷一家在门口进行了短暂的寒暄后,很快就到屋里说话,他们再也听不见动静,于是专心喝粥。
今天早上喝的是麦仁粥。
麦仁,顾名思义,麦子的仁,就是只用石磨将麦子最外面一层表皮磨去,留下完整的芯。
麦仁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熬粥,口感偏向劲道,微微弹牙,非常独特。
因为几乎是一整颗大麦子,所以它比其他的粥水要更难熟一点,也不那么粘稠。
下锅之前,孟阳提前干炒了一回,这样做麦仁粥不仅会更香醇,而且也比直接下砂煲熬煮要更容易熟。
炒过的麦仁干爽爽的,喷香,白星忍不住直接拿起几颗嚼着吃,感觉口感非常接近黄豆,只是味道不同。
廖雁有样学样,也跟着尝,点点头,“不错。”
孟阳觉得自己应该合群一点,于是也抓了几颗来吃,一边点头,一边兴致勃勃道:“今年的麦子真不错,回头有空可以发一点麦芽,做麦芽糖吃。”
麦芽糖?!
就是这种丑丑的东西做出来的糖吗?
白星和廖雁的脑袋齐刷刷扭过来,异口同声道:“好吃吗?”
孟阳用力点头,眼睛闪闪发亮,“好吃呀!”
甜甜的糖果,怎么可能不好吃呢?糖瓜就是麦芽糖做的呀。
不光人喜欢,隔壁的阿灰闻见这股味道后,直接发了疯,隔着一堵墙又尥蹶子又叫的,大有“你不赶紧把点心给我送过来,大爷就自己跑过去拿”的架势。
没奈何,白星只好抓了几把过去喂祖宗。
途中经过孟阳家的马厩,廖雁那匹大黑马闻见味道,本能地抽了抽鼻翼,大眼睛里恰当地流淌出一点渴望。
但它实在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见白星没有要给的意思,也只是甩了甩油亮的鬃毛,目送她远去。
白星忽然觉得好内疚哇!
走出去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就见那匹大黑马依旧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温柔的目送着自己离去的背影。纵然眼底翻滚着浓烈的渴望,可它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