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疑地睁开眼,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想去看他的模样。
然而她的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商皑。
昔日那个坐在神坛上的男人,好像已不复存在,那双终日寡淡的双眼。此刻燃起滔滔热烈,井井有序的教条和规则,似乎也在一寸寸地土崩瓦解,最后剩下的,是一片混乱颠倒的荒野。
恍惚间,纪湫鬓发被商皑指尖撩起,一路刮过脸颊,勾起她的下巴。
纪湫被迫抬头,撞进商皑柔情潋滟的眼睛。
“我会成全你的愿望。这我也承诺过。”
纪湫眼波颤动。
耳畔重新响起许梨脆生生的声音。
——我们全班制定过一个暗号。
——把我的愿望给你,就是我喜欢你的意思哦。
纪湫心头像被飞虫的口器咬过,眼底传来一片涩意。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商皑那片连绵浩瀚的温柔,纪湫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心情,只觉好似误入一片黑暗的密林,不慎一脚踩进了热海,不等挣扎,便被一双手环住腰身,拥入海底,彼此相贴的热烫,填满了整颗心,即便是朝着未知流域不断沉沦,心神也安定。
暗昧的光影中,男人低过头去,勾起姑娘下巴的指腹,擦过脸颊,从耳垂游移到浓密的发间,轻轻拖住后脑勺,往上抬高,像单膝半跪在池子边,于水里捞出一片月亮,掌间一渠柔情的水光,荡漾进深邃的眼眸。
纪湫手指像是捏不住衣襟,被猫扒拉松乱的衣物,起先被男人压住,好歹规整,此刻他微微撤开半步,领口松散垮落,露出精致的锁骨和肩头。
雪白的肤色,落进男人的眼里,目光好似烫得她肩头刺痛。
脖颈传来的拉扯,让她不由半启檀口。
头顶像是经历着一场日食,光芒被慢慢遮盖,接踵而至的是被黑暗笼罩的长夜。
纪湫紧张地屏住呼吸,睫羽抖了两下,眼睛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商皑,她大约明白,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灼热盛大,贸然闯入,难保脆弱羽翼。
在日光蚕食的那一刻,她敛尽水光点点,合上眼睛。
温热的气息烫红了唇瓣,发丝被扯得有点疼,亦如曾经他艰难克制的千般辛苦。
纪湫微微皱眉,腰肢被男人滚烫的掌心握得微微疼痛,对方好像抢夺了她所剩无几的氧气,让她开始昏昏沉沉,虚软的全身唯有攀附于他。
从肩头到胸前的肌肤隐隐感受清风拂过,微妙的酥麻感把她的膝盖也泡得绵软,将要前往的地带,是她从未涉及过的未知世界,不安和焦虑压在心口,让她不小心捏皱了男人胸前的衣料。
蓦然间,耳垂传来凉意,紧接着是下颔,一下,两下……像是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却留下圈圈涟漪,将她敏感青涩的身躯轻而易举调动起一阵战栗……
商皑鼻尖萦绕一阵浓郁的柑橘香味,并非长熟后的清甜诱人,而是柑橘皮在露天晾晒过后,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坚定与温柔的气息,更令他喉间干渴。直接于唇齿间咀嚼也好,微苦回甘的味道像一场冒险,用温水泡开也好,清冽的感觉又是另一番神秘的向往。
这样的滋味,注定会是强者的一场劫难。
他大概天性好斗,一生都在乐此不疲地抢夺和追逐。然而也是这颗永远安定不下来的内心,把他们送进这场冒险的征程,然后输得片甲不留。
曾经躁动的胜负欲,是今日他自己送进唇齿间的毒。
有些人,曾威风凛凛,大杀四方,也曾诡计多端,阴险难测,今日为求得一吻,却不惜低头折腰,用半生力来追逐寻觅。
然而他几乎都已经将那魂牵梦萦的香味含入口中,却听头上一阵哐当闷响,随之而来的是暴躁的猫叫。
纪湫顿时惊醒,看见脚下的银渐层呲牙咧嘴,大吼大叫。
蛋蛋不知为何,对角落交颈纠缠的二位充满了敌意,暴跳如雷地咿呀嗷叫。
拱、起的腰腹,蓄势待发,好像随时准备起跳,给他们其中一位来上一爪子。
但蛋蛋很讲武德,警告一嗓子就拿屁股对准二人。
纪湫提起的心松缓下来。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她记起了什么,匆忙抬眸看了商皑一眼,两人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惊慌。
但商皑好像看到的东西更多。
纪湫顺着他的目光下移一寸,发现自己松垮凌乱的领口。
脸颊瞬间涨红,飞快侧身藏进角落,背对着男人胡乱整理。
等她差不多穿好衣服,商皑背着身站在五步开外。
名为蛋蛋的恶猫,仰着大脸盘子,神色凶狠地和男人对视。
纪湫深呼吸几口,才慢慢靠近。
“它终于肯下来了。”
貌似还有点忌惮,纪湫只敢停在恶猫远处。
商皑沉静打量恶猫半晌,亦如往常的气定神闲。
片刻,只听他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虚张声势。”
轻蔑地对恶猫下过评价,蹲下身一手拍在恶猫脑袋瓜上。
纪湫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眼见底下蛋蛋反应过来,展露利齿哈了商皑一次又一次,商皑面无表情,把它脑袋瓜一通乱揉,毛都薅秃了。
蛋蛋被挠得迷迷瞪瞪,伸出的爪子也被商皑轻而易举握住,大抵是被强行撸得脱了力,蛋蛋趴在地上,双眼眯成一条缝,吊着一口喵气儿,杯水车薪地挣扎了两下。
最后不动弹了。
这一系列操作把纪湫给看懵了。
“厉害了……你怎么做到的?”
商皑揪起猫咪后脖子托在手臂上,朝豆袋里一座,长腿曲着,神色流露着谑意,“一只欺软怕硬的猫罢了。”
纪湫抓了一把冻干,放在手心,递到蛋蛋跟前。
蛋蛋也怕商皑,在男人身上规矩得很。
伸出脑袋,嗅了两下纪湫递来的食物,判定没毛病以后,开始吧唧吧唧地衔入口中。
等蛋蛋跟纪湫熟悉了,关系亲近了,纪湫就能抱起小恶猫了。
凌晨两点半,外面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和北方不同,偏南的地区,雪是粘腻温柔的。
纪湫很耐心,每次只抓两三颗,喂得很起劲。
蛋蛋吃得欢,她就用手轻轻地揉它脑袋。
一下一下,动作很慢。
没多久,蛋蛋就吃累了,惬意地眯起眼睛,在商皑的膝盖上卧成一团。
纪湫双腿跪坐伏低在侧,拇指拨弄猫咪软乎乎的毛发。
蛋蛋睡沉了,下巴放在纪湫掌心上,安逸地享受着她的按摩。
从头顶泄下来的光芒,点点暗了下去,润着柔情的光河,停止了流动,开始了一段长久止歇的平静。
她变得无聊起来,手心却挪不开分寸,唯恐惊动安睡的小生物。
蛋蛋浅浅地呼吸着,柔软的身躯偶尔翕动两下。
眼睛干涩得难以忍耐,她毫无防备地合上了眼,蓦然间,世界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好像被抽空了力气,根本没有过抗争念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卷入了混沌深处。
闷闷的暖气盖在身上,纪湫睡得很沉,睫羽动也未动,白皙脸颊透着水光,一片红粉悄悄冒出。
纪湫的脸放在两只爪子上,大半的空间让给了蛋蛋,她约莫睡得并不舒适,眉宇有时会轻轻皱一下,很快又松开。
商皑把睡熟地蛋蛋从身上赶了下去。
蛋蛋啪叽一声落到地毯上,怨愤地张嘴就要骂咧,商皑深黑的目光淡淡一瞥,欺软怕硬猫立刻就不敢哈了。
尾巴摇了两下,自顾自跃到高处,蜷缩小jiojio睡了。
将布料上的猫毛一根根拈掉,才用掌心拖着纪湫的脸颊,把她放进来了些。
察觉到可伸展的余地,纪湫侧身落地,跌进商皑身上。
白嫩的脚卷缩起来,抵在胸前,脸颊陷入男人的腰腹。
像是辛苦的寻觅终于落幕,纪湫如释重负地深呼了口气,然后唇角满足地勾了勾,满脸幸福地睡了过去。
商皑卧在豆袋上,长挺挺的身子陷在里面,很快腰椎就酸了。
他试着动了动,却又担心惊动腿上枕着的姑娘,无奈叹了口气,只好硬撑着。
除了窗台上蹦迪蹦出了矛盾的两只猫在吵架,屋内的布偶们都睡着了。
活泼的小生物们安静乖顺,四肢藏在绒毛之间,在商皑脚边卧了一圈。
老板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察觉陌生的存在,男人的目光从姑娘脸庞投向门口。
老板亲切地弯起眼,问他需要什么。
商皑指尖在空中比划两下,老板会意。
没过一会,他拿来一张毯子,安静地离开了。
抖散开海蓝色法兰绒毛毯,盖在熟睡的姑娘身上。
在柔软的布料间,露出姑娘窈窕纤细的身肢,像一尾灵动的鱼。
商皑身姿仰躺,一双眼睛深沉难测,目光自上而下地投在纪湫脸上。
比起苏醒时的盛气凌人,此刻的纪湫安静得像个小孩子。
商皑不是没见过纪湫睡着时候的样子,但此刻却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所见都要令他动容。
姑娘的眉眼像是覆着一层薄纱,光芒织就丝线,细细密密汇入他的胸膛,紧张地触及他内心那点最为柔软的地带。
商皑失神良久,手指轻柔刮过纪湫脸颊,拨开几缕黑发。
女孩肌肤滑腻得不可思议,仿佛动作稍大就会戳破弹弱的表面。
温软的触感,让他指腹发痒,商皑颓然沮丧地感知到体内深处轻易席卷的焦躁,无可奈何地叹着气闭上眼,拇指将食指狠狠搓碾。
=
纪湫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毯子从肩头松落,垮在腰上。
出去的时候,她四下搜寻一圈,没找到老板,只好抱着毯子回房。
床垫陷下一块,惊醒了才入睡不久的宥茗。
“纪湫,你去哪儿了?”
纪湫将身子往温暖的被窝里送,“在猫舍。那些主子缠着我吃东西,我喂得忘了时间。”
宥茗眯起眼睛打量纪湫,然后凑到她身前,鼻子皱了皱。
纪湫想起今天中午宥茗说她气味不对,下意识心虚地避开身。
宥茗也同时撤开。
“湫湫,我醒了,睡不着了。”她躺了回去,眼睛巴巴地将纪湫望着,“跟我说说商皑吧。”
纪湫闻言一愣。
宥茗笑开,“别跟我装糊涂,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之前和商皑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和谐过。他今天特地来找你,还陪你玩小孩子无聊的游戏,大庭广众举止亲密……”
纪湫由不得宥茗再说下去,“纠正一点,商皑是公务在身,玩游戏也是被夏树强迫的,而且也没有举止亲密!不过只是……”
只是整理了一下由他亲手绑过的作品。
至于绑头发,也是因为曾经他作为孩子,被迫习惯的行为。
但这些关节怎么告诉宥茗?
这些落在别人眼里可疑的举止,于他们而言,却是生活点滴的相处,早已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宥茗也没有追问,鄙夷纪湫一眼。
“我不相信。你对商皑戚戚痴情的样子,水火不容的样子,我和隋锦可都见过。印象中,你们俩从来没有演过戏吧?商皑好像也不屑于做这种弄虚作假的场面事……所以,他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
最后那句话,把纪湫听得一个激灵。
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把宥茗下巴捏住,“女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哦。”
宥茗把纪湫手腕拨弄开,将她仔细审视,“那你呢,看上去好像不讨厌商皑了。”
纪湫靠在床头,撕开面膜,“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啊。”
说话的语气,跟分开面膜的动作一样轻。
宥茗“嗯?”了一声。
纪湫按摩脸颊,“憎恨使人丑陋,我可是个优雅的女人。从不会做这种不体面的事情。”
宥茗翻了个身,“哦豁,那就是没感觉的意思了。”
纪湫没说话,面膜遮住全脸,看不到任何神色。
脑海里,闪过雪中发生的一幕幕。
风清月朗的男人,站在纷飞的雪里,撑着把油纸伞,在不远处静静等她,藏青色的颀长身影,是天地绝色。
橘子灿烂的树丛里,他双手笼住三千青丝,细致入微为她挽起发髻,放在肩头的下巴,若有似无擦过她的侧颈,恍惚记起,仍是心麻。
暖光熠熠的猫舍角落,他一腔热忱地捧起她的脸颊,所述字字肺腑,句句坚定。从前只手遮天,玩弄权谋,今日却连眼里热意也难克制,羞于启齿又心意连绵,痛苦挣扎又难堪隐忍,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冷淡持重的模样。
那时的荒唐,不知起始于怎样一种冲动,此刻的腰间,似乎还残留着不容忽视的余温。
纪湫心中难以安定,被火光吞噬过,身体还留有干疼的滋味。
面膜没有敷够时间,就被她扔掉。
躺进被子里,她不由自主将全身卷成一团,膝盖抵在胸口,仿佛一定要这样,才能稳住心神。
宥茗转身从后把她抱住,轻轻在她耳边开玩笑,“缘主好像内心极度空虚,让贫道来为你填满空隙吧。”
纪湫懊恼地撅起蹄子,把她蹬了回去。
晨光熹微,纪湫早早接到助理的消息。
她起身准备。
熬了一整夜的年轻人们,也都陆陆续续进入公共活动的区域。
那里摆放着老板精心准备的农家早餐。
纪湫端着一碗小米粥,走走停停,矮身钻进半卷的帘子,猝不及防撞见落地窗边,静静读着杂志的男人。
商皑西装革履,禁欲冷淡,手持着一杯美式,偶尔浅喝一口。
阳光把结了霜的窗户玻璃照亮,一片明澈动人的微芒落在他的侧脸。
很快,男人也觉察到了她的存在,从字里行间里抬起头来,端方有礼地点头问了声早安。
纪湫灿然一笑,以表回应。
如今转身,势必行不通,身后忽然传来叽叽喳喳的闹腾。
是夏河一群人过来了。
看见纪湫,为首身穿红色棒球服的小贺热情招呼,“姐姐,过来一起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