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林春刚念完,那父女俩就齐齐射来噬人的目光,阮行止是警告,阮林絮则是惊慌——白锦儿如今是有夫之妇,若被人得知两人仍暗地往来,岂不坐实了淫奔无德之流?月贵妃再怎么开明,也不会让这种亲家败坏她的声誉。
阮林絮原本的计划是待白家平反之后,给赵喜平一笔银子,让他赐白氏休书,到时候再公开爹爹与娘亲的关系,这样,还能成就一出破镜重圆的佳话,然后,由于阮林春的无心之语,一切全乱套了,都乱套了!
阮行止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自己是否曾遗了一把木梳在白氏那里——其实都是阮林春编造的,故意诈他一诈。
但,那么久远的事,谁又记得清呢?面对老太太重又变得凝重的脸色,阮行止自个儿心虚,只能唯唯诺诺的道:“仿佛确有其事,但,儿子昔年仰慕者众多,或者真有一段,我也记不大清了。”
这个倒是不错,阮行止能坐稳侯府爵位,靠的可不单是嫡子名分,他还是那一届的会元和解元,若非相貌太过出挑,御笔钦点为探花,没准连状元都是囊中之物。
这样的风姿,这样的丰仪,难怪崔氏和白锦儿都对其倾心相爱,历经廿年仍不改初衷。
可惜,再帅的男人都免不了中年发福的下场。阮林春望着老爹微微隆起的脾气肚,深感岁月不留情面,更糟糕的是,连阮行止最引以为傲的清名也没有了,沦为一个玩弄无知少女的花心败类——虽然这都是他自找的。
阮行止先编了一个谎话,之后又用另一个谎来圆它,自然漏洞百出,要么,他承认阮林絮的生母依然在世,要么,他默许自己欺骗了包括崔氏在内三个女人的感情——哪一种都对他的名声不利。
阮行止还想分辩,老太太却已断然呵斥道:“出去!还不快离了我这里!”
被老娘训斥,阮行止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连仍在罚跪的阮林絮也不顾了。
这厢老太太却朝着崔氏招手叹道:“儿媳妇,你过来,咱娘俩许久都没说过体己话了。”
崔氏迟疑刹那,还是上前,无论如何,婆母这些年待她不错,给她应有的体面,又许以管家之权——她不能不念这个恩。
哪怕明知婆母要为丈夫说情,崔氏也只能听她一番肺腑之言,至于之后的去处……她心里乱的很。
阮林春知道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虽仍有点不甘心,却只能屈身告退。
路过阮林絮身边时,她轻轻扯了扯阮林春的衣裳,楚楚可怜道:“姐姐,你帮我说说情,我已经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阮林春没有理她,径自将衣角从她手心里抽离,漠然远去——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何况,阮林絮从根子上已经长歪了,她可不相信这种人还能掰正。
就算有,那也不是她的责任,亲妈亲爹都还在世,自己身为异母姐姐,能做的实在有限——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免得被染一身黑。
只是,崔氏能拿定决心么?和离毕竟不是小事,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顾虑也往往更多。
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阮林春都不会怪她,她只希望崔氏能平心静气的生活,不被任何讨厌的人与事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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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禧堂内室里,老太太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崔氏有丝毫动容,只是间或答应一声——像个泥塑木雕的佛像。
不是曾经有情,谁又会真正伤心?老太太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崔氏此刻的灰心失意,她若是只想做这府里的当家人,反而容易得多,可惜,夫妻俩素来相敬如宾,连外边都纷传侯府恩爱,如今却被撕开那层伪装,但凡是个大活人都受不住吧?
老太太唯有叹道:“哪个猫儿不偷腥,昔年老侯爷在世,比这做得还过分,我不都得忍下?那些娼妇粉头之流,随便外头有多少,只一条,不许进咱阮家的大门;男人哪,你就算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索性看开点,由他去便是了,你又有儿子,将来这府里的家私多半是你的,谁不得看你的眼色行事?做什么要现在嚷出来,逞一时口舌之快,让他丢脸,这对你也没好处呀!”
崔氏苦笑着给婆母奉了盏茶,“那依您看,就该装聋作哑,当个瞎子?”
老太太知她灰心,“你素来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行止对你的情意?若非顾及着你,他老早就把白氏接回来了,为什么不?不就是怕你伤心难过嘛!如今听我一句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安心冷他两天也成,保准行止今后服服帖帖的,跟那白氏断了牵扯,他若不肯,我逼着他,他也得肯!”
老太太素有决断,得了她这番保证,崔氏理应露出喜色,然而,她仍感觉胸口闷得慌——私心里,她知道婆母说的很对,但她就是过不去自己那关。她介意的并非丈夫在外遗有一女,她介意的是阮行止这十几年对她的蒙骗,自己倒成了傻瓜……她当然感觉得到,阮行止对她有情,但,当一个男人平均的将这份爱分成两半,还自以为很慷慨时,崔氏却感觉自己吞了只苍蝇。
她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和离,还是自请下堂,还是装作无知地继续生活下去——她真能毫无芥蒂吗?
老太太瞧见崔氏眼中的戾色,也怕她一时冲动,忙劝道:“你不为自己,也得为胤哥儿、为春姐儿想想,胤哥儿倒罢了,春姐儿马上就要嫁人,难道在这关口给她婚事添乱?好歹过了这阵咱们再细细商量,为人父母,谁不是牵肠挂肚,你也不想春姐儿为你担心,是不是?”
谈及女儿,崔氏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柔软,她跟春儿本就相处短暂,若这会子再闹得鸡飞狗跳,春儿怎能安心出嫁?且等等,再等等……直到,她厘清自己今后该走的路。
*
阮林絮仍旧被关进了祠堂静心,却并非之前所说的三天,看样子竟要遥遥无期地关下去——如今长亭侯府到处笼罩着一层阴云,自然没人有空理会姊妹俩的罅隙,阮林絮求助无路,只能认命,靠一天两顿冷馒头过活。
阮行止这一向归家得少了,每每回来,也是一副谄媚的神情,恨不得每一条褶子都在呼叫着求崔氏原谅,崔氏虽不与他同房,每日饮食仍在一处,只是人变得更沉默了,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阮林春自然是站在娘亲这边的,但是她也只能默默给崔氏打气,捍卫这场无声的战争,却不能说多余的话——看到崔氏这样伤心,她也难免迟疑,和离究竟是否最好的出路,万一离群索居的日子会让崔氏更加忧郁呢?她不能冒这个险,只能让时间去慢慢印证。
连对阮志胤她都三缄其口,那日荣禧堂内的风波,老太太严厉叮嘱不许外露,阮志胤又一向粗枝大叶,缺乏敏感的神经——这样也好,否则崔氏看到他就更伤神了。
唯独在程栩面前,阮林春是可以敞开心胸的。这日她惯例为程栩施完金针,程栩半趴在榻上,懒洋洋的问她,家里那件事怎么样了。
阮林春觉得他此刻的姿势很像一条美人鱼——呃,美男鱼。
从前光顾着对付程栩那古怪的脾气,就连他的相貌也只是惊鸿一瞥从心间滑过,如今时日渐长,阮林春就发觉他还是挺有性吸引力的——尤其这样衣衫半褪,双臂交握,一条腿轻轻擦着她膝盖的时候。
她不敢肯定这人是否有意对她放电,总觉得过了一年,程栩似乎也长大不少,样貌仍是那般,对她的态度却变了,不再动不动耍脾气,而是沉稳有耐性地在……撩。
这也让阮林春相处起来有点紧张,一直以来她与程栩保持着健康的医患关系,虽然并不抗拒肢体上的亲近,但那更像是公事公办——因为他们是夫妻。
然而现在,程栩却是相当认真地在挑逗她,可能在护国寺见识过周成辉的胆大妄为之后,他深感岌岌可危,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这块肉给吞下去——阮林春被脑中突如其来的比喻吓了一跳。
阮林春急忙旋转四十五度,避免与他直接接触,而是侧坐着,将这些时日府里的僵局讲了个七七八八。
程栩叹道:“做人真麻烦。”
阮林春心说你自己父母恩爱,当然体会不到,平国公又是有名的痴情种子——外人都说程夫人悍妒,才不许位高权重的夫君纳妾,而唯独看遍全书的阮林春知晓,程彦是真的爱妻如命,而程夫人也当仁不让,否则,也不会自愿背下这醋坛子名声,免得夫君被人笑话。
他们才是阮林春看书时最羡慕的一对,比起阮行止跟白锦儿更情真意切,初恋什么的,也只好嘴上说说,根本禁不起时间的摧残。
阮林春自己当然不敢奢望这样圆满的爱情,她所求的是地位,于是郑重地拿出她之前拟好的婚前条款,跟程栩约法三章,包括那个婚姻存续期间不许纳妾、也不许有外室通房的规定。
程栩毫不犹豫就按下手印。
阮林春提醒他,“想好了再签,当心后悔。”万一到时候程栩找着了真爱,可别说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程栩手上还沾着鲜红的印泥,轻快地往阮林春脸上一抹,含笑道:“不怕,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再多,就该吃不消了。”
阮林春心说这不就是她之前找的理由么……他俩居然心有灵犀,或许还真有一段孽缘吧。
回去的路上,紫云频频向她张望,饶是阮林春脾气再好也有点恼火,“看什么?”
紫云悄悄吐舌,指着一侧脸颊道:“您自己瞧。”
阮林春狐疑地从药箱里翻出一面小菱花镜,这才看清那个醒目的指印,该死,什么时候按上去的?
紫云抿唇道:“小姐每回跟姑爷说话都乐而忘形,如同置身桃源洞府,浑不知魂之所至矣。”
阮林春笑着拧她的脸,“学了几句酸文,就敢取笑起你家姑娘来了,看我撕不撕你的嘴!”
紫云正嬉笑求饶,就见阮林春已住手,呆呆望着长巷的另一头,不禁诧道:“小姐,怎么了?”
阮林春回过神来,淡淡道:“没什么。”
若她看得不错,白锦儿也到京城来了——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娇喘细细的神态,断乎是她,不会有错。
想必是为了阮林絮的及笄礼,白锦儿才不顾病躯前来,想着偷偷看一眼便好,毕竟是亲生骨肉,分离数载,怎会不思念?
正好,崔氏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要破局,还是得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
阮林春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39章 . 笄礼 老爷,请签放妻书吧
阮林春默不作声回到家中, 并未向崔氏提起遇见白锦儿的事,她不能让崔氏觉得她在其中拱火,而要光明正大地制造一场偶遇, 让崔氏彻底看清阮行止的为人。
白锦儿恐怕料想不到,前阵子府里早因她乱成了一锅粥, 如今她的道来,只会让局势更乱。
她胆子小,为了女儿的前程, 必定会避开同阮家人见面,那,该怎么让她主动去找阮行止呢?
阮林春思来想去, 还是唯有让程栩援手,她自己是不宜露面, 也不好让身边的人帮忙,平国公府就没这顾忌了。
程栩用木勺边挖边吃阮林春做的“凉粉果冻”——阮林春没能成功从海藻里提炼出琼脂,只能退而求其次, 用市售的凉粉浇上水果蜂蜜等辅料, 好歹取其凉意,口感上也马马虎虎。
程栩爱吃甜食,但因体质不能多吃,这种酸甜爽口的东西正合他的脾胃。
奈何时下才刚刚开春, 天气并不怎么暖和,程栩吃完一个果冻,嘴唇就发紫起来——看着更像粉粉嫩嫩的葡萄果冻。
阮林春看他还想吃,忙不迭地从怀中夺过,又塞了个汤婆子给他,埋怨道:“这是给我招祸呢, 又没人和你抢,等我不在,你爱吃多少吃多少,病了也没人管你!”
程栩贪馋地舔了舔嘴角,他虽然任性,还真就阮林春的劝告能听进去几句,只好作罢,让奴仆拿去冰库里存着,明天再吃。
阮林春心想她这个保姆真是操碎了心,若非有求于人,自己也不必特意做吃的来讨好他。
来都来了,阮林春自不能无功而返,于是腆着脸皮道:“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论理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也不该让外人来搅合,但她在京里实在没几个熟人,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个未婚夫是能说得上话的。
谁知程栩洞若观火,“你想让我将府里的事通知白氏?”
阮林春诧道:“你都知道了?”
程栩微微点头,并没说自己最近一直在找人留意——看着阮林春这样为她母亲难过,程栩的心里亦不好受。
白锦儿在京城刚一露面,程栩就叫人盯着了,猜着能对阮林春有所帮助——要不是怕打草惊蛇,他恨不得立刻将人捆了送到长亭侯府上去呢。
阮林春失笑,“倒也用不着如此粗鲁。”
心里热乎乎的,想不到程栩对她这样关切,就算未修炼出男女之情,也算得肝胆相照的知己了。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程栩问道:“是否悉数告知?”
阮林春摇头,“不必,找人知会一声,阮林絮被关祠堂就够了,也不必透露具体情由。”
白锦儿实在不是个很有气魄的人——这一点反不如她女儿胆大敢为,若知道事态严重,保不齐白锦儿自己先露怯跑回乡下,再想找她就麻烦了。
只消影影绰绰让她晓得,阮林絮被关起来,白锦儿自会想方设法找阮行止打听原因——阮林春要做的,便是让崔氏见证这场幽会。
此刻说出了主意,阮林春如释重负,比起长亭侯府那样沉闷的空气,还是程栩这里更令她自在,明明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一点也不感到生疏,真是怪事。
程栩望着她鬓边垂下的几缕乌发,有心想替她簪上,却又不敢造次,只觉心痒难耐。
紧紧在被窝里攥着两只手,故作正经的道:“及笄那天,我能去观礼吗?”
阮林春好笑,“我说不许,你难道会不去?”
上次大姐的婚宴她没批准,不还是偷偷过去了——这位爷心里那点小九九,阮林春可谓一清二楚。
程栩面露赧然,当然他就没打算不去,不过是想着以退为进,好让阮林春主动邀请他,谁知道未婚妻轻易就给识破了。
可见有个太聪明的娘子也不是好事呀,什么都瞒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