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点头, 眼中沁出泪花。原以为贵妃娘娘的意思是演场戏就好,哪晓得真要挨针呀,这也太倒霉了吧?
但,随着阮林春力道逐渐加深,那种刺痛感却慢慢消失,不晓得对方用了什么古怪的按摩手法, 婢女只觉从足下传来一阵暖意,且沿着脚踝逐渐往上,直至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温热之感,说不出的舒服。
可她并没惬意太久,阮林春的下掌重重一切,婢女吃痛,整个人差点弹跳起来,并伴随着一声尖叫。
月贵妃看得有些胆战心惊,“阮林春,你做了什么?”
阮林春头也不回,“您看不到吗?我在治病,还是您要求的呢。”
月贵妃:……
忽然庆幸自己没听阮林絮那小蹄子的,亲身上阵,不然,此刻挨扎的就是她了——这么看阮林春分明是个半吊子,哪有这样的大夫,治得人嗷嗷大叫的,好人也得医出病来。
阮林絮被贵妃瞪了一眼,亦乖乖垂头,她哪晓得阮林春医病时的状况这般惨烈,那程世子居然不声不响,还肯让她经手——到底是程栩的耐力非凡,还是他被阮林春给迷了心窍了?
等到一套金针施完,阮林春固然汗出如浆,那婢女亦是浑身酸软难言,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前那种麻涨滞涩的感觉却消失无踪,仿佛洗了个绵长的热水澡,把浑身的积郁都给冲刷掉了。
而且,低头看时,小腿的浮肿也消退不少——原来这位阮姑娘并非江湖骗子,而是确有真才实学。
阮林春一面收拾器具,一面低低叮嘱她,“求人不如求己,我虽是医者,能做的毕竟不多,似这等慢病,还是善自保养为宜,日后也不必太严于职守,能躲懒时,还是躲会子懒罢。”
婢女鼻中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当然知道这腿病是怎么来的,但,谁又能体谅她们当差的辛苦?纵使她日日服侍在月贵妃身边,为主子尽心竭力,月贵妃却从来不体谅她半分,反倒是阮林春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官家小姐能洞察她的难处——若得了这样的主子,可谓是三生有幸了。
婢女埋头拭去那抹泪痕,月贵妃见她肩膀颤动,料想仍是痛楚难当,于是趁热打铁道:“绿珠,你觉得如何?”
依着原定计划,这时候便该由她出来指认阮林春是个庸医,非但办事不利,还让她病势加重,毁了她的健康。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婢子竟谦卑地朝阮林春施礼,“多谢阮二小姐诊治,奴婢此刻已好多了。”
是忘词了,怎么说起这个?
月贵妃下死眼瞪她,然而这臭丫头虽然怕她,却依旧装作不知,用细微却清晰可闻的音量道:“奴婢不懂医,亦不知阮二小姐本事若何,但,就奴婢适才所瞧,阮二小姐的确担得起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人不能忘本,纵使她是贵妃娘娘的奴仆,又岂能昧着良心去诬赖自己的恩人,和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有什么两样?
因此,她只能实话实说,纵使此举会惹来贵妃不满,甚至遭受责罚,至少,她问心无愧。
月贵妃倒被气笑了,原本还觉得阮林絮太过危言耸听,一个乡下来的无知丫头,能有什么迷惑人心的本事?谁知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自己宫中一员悍将给收服去了——还说不是妖术!
然而,月贵妃却也无计可施,她出了个题目,阮林春不但完成,还完成得很好,再不放人走,岂不成了存心刁难?
纵使再不甘愿,月贵妃也只能从牙缝里迸出那几个字,“来人,送阮二小姐回椒房殿,再赏一斛明珠,褒奖她今日之功。”
面对该得的东西,阮林春从不假客气,她施施然接过装着珍珠的锦盒,正要离开,却听座上道:“等等。”
月贵妃摸了摸发鬓,满目愕然,“本宫那只金簪呢?”
一时间,殿中人的目光齐齐向阮林春射来。
阮林春:……
她算是知道这位娘娘的心眼有多小了,就因为自己毁了她做的局,她可不甘心,就要给自己罗织一个偷盗的罪名?别说她根本没胆量盗窃宫中财物,即便她敢,也得有时间呐,从进来到现在,月贵妃连杯茶都没请她喝,连哄带吓,又逼她施针,简直一刻不停——她又不是千手观音,还能忙里偷闲去拿贵妃头上的簪子?
然而,无论此事多么可笑,月贵妃还是凭自己逼真的演技扭转乾坤,或者说以势压人。
她含笑望着阮林春,“阮二姑娘,本宫想,为证清白,还是得搜一搜身,你觉得如何?”
说得好听,真让人搜了身,日后京城还有她立足之地么?就算不是她偷的,可无端被当成贼人,还犯了宫禁,日后谁都得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不止名誉被毁,没准连婚事都会泡汤。
月贵妃此招虽然草率,却是用心剧毒。
阮林春淡淡道:“娘娘此话我竟不懂,我并非这殿里的人,亦不知那些金银宝贝来历,纵使偷了,何处销赃,难道拿回去供着么?依我看,倒是知根知底的更值得怀疑,娘娘不如就此封了宫门,将宫人们召集起来,一个一个审问,总有那胆怯心虚的吐口。”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利嘴!月贵妃没想到此女看着呆呆木木,行事却百般机变,一时反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自有伶俐的替她接下去,“放肆!娘娘跟前也容你这般饶舌?什么知不知的,娘娘治下有方,这宫里的人自然信得过,倒是你这个乡下来的丫头,眼皮又浅,家底又薄,保不齐看中娘娘头上的发簪精巧,于是信手摘下藏入袖中,这会子却贼喊捉贼,真真是荒谬!”
阮林春认得,他就是引自己过来的小太监,看来一切竟是安排好的,那金钗必定在来时的路上就已不见,并偷龙转凤放到自己身上——这会子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再信。
月贵妃缓过劲来,重新掌握局势,居高临下睥睨着她,“阮二小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绿珠张了张嘴,想帮忙分辩,却在接触到那内侍警告的一瞥后无奈垂头,她跟阮林春并非深交,纵说了也没人信,没准还越描越黑。
阮林春脑中飞快地运转着,顷刻便有了主意,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道:“寻金钗可以,但,臣女绝不让一个奴仆来搜臣女的身,贵妃若执意如此,臣女宁愿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就要往一旁朱红的梁柱上撞。
月贵妃忙叫人拦着她,开玩笑,若真让大臣的嫡女死在她宫中,皇帝会怎么想?她可担不起罪责。
只得好言问道:“那依你的意思该如何?”
阮林春的目光越过她肩膀,直直落到身后的阮林絮脸上,“让臣女之妹亲自搜检,臣女才同意。”
月贵妃一怔,姊妹之间,论理是该当避嫌的,不过,阮林絮跟她姊姊的交情这样坏,自然不会藏私,不泼脏水都算不错了——这一点,月贵妃大可放心,本来这主意也是她那好妹妹提出来的。
阮林絮虽有点意外,随即便喜上眉梢,阮林春这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呀,居然敢让她来搜身——这回没东西也得搜出东西,等着进暴室受审吧!
面上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你当真没拿么?若此刻老老实实交代,娘娘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会帮你求情……”
饶是月贵妃听了这几句话都有点倒胃口,别过脸去——但愿她对誉儿的心是真的,不然,娶了这么一个两面三刀的儿媳妇,谁给谁罪受呢?
阮林春却是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等人来搜。
阮林絮虽有点狐疑,可想到那太监办事牢靠,料想不会弄错,于是强忍着欣喜小跑过来,面上无比悲伤,双手却诚实地滑入阮林春衣袍里。
但,无论她如何搜检,那金钗如同泥牛入海,始终不见踪迹,难不成这人真会妖术,不然是如何藏起来的?
面对阮林絮的愕然,阮林春微微一笑,道:“娘娘已命人搜过,疑心尽可消了,但,臣女还有一言。”
月贵妃只觉得累极,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简直刀枪不入,她纵使手段通天也难施展,唯有木着脸道:“你说。”
阮林春看了身侧一眼,“她与我都非这宫里所属,自该一视同仁,如今我已搜过,便该轮到她了。”
阮林絮当即便想破口大骂,混账,她怎么敢反咬一口?临死还要找个垫背的么?
阮林絮当然不肯任凭栽赃,于是高高举起两手证明清白,然而,就在她抬起胳臂的刹那,一只金钗从袖中滑然而落,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鸣音。
众人都看呆了。
第45章 . 救人 绿珠不好救,倒是把自己给救出去……
阮林絮自个儿亦是瞠目结舌, 急忙分辩道:“娘娘,这是误会,我根本没偷!”
阮林春则鹦鹉学舌, 重复起她适才所语,“妹妹, 你当真没拿么?若此刻老老实实交代,娘娘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姐姐我也会帮你求情的。”
阮林絮焉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暗讽, 气得银牙暗咬,然而又能如何?她当然知晓自己清白,关键是没有证据啊。
那金钗本应在阮林春兜里搜出来, 为何忽然落到自己身上……阮林絮脑中灵光闪过,对了, 难怪阮林春主动要她来搜身,根本不是爱惜颜面,而是要借机栽赃到自己头上, 亏她还能脸不红气不喘的, 这个虚伪透顶的女人!
阮林絮膝行上前,哀哀啜泣道:“娘娘,我真不知道这事,必是有人使的手段!”恼恨地瞪了阮林春一眼, “姐姐方才故意让我搜检,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吧?除你之外,再无人近过我的身,唯独你有机会把脏物塞到我袖中!”
深恨自己方才一时得意忘形,居然着了阮林春的道——就说此女诡计多端,断不会束手就缚。
阮林春望着她遍布寒霜的皎白面容, 沉声道:“你不曾近过我的身,可我也不曾近过贵妃娘娘的身,敢问那簪子如何被我拿到?”
阮林絮光顾着为自己分辩,毫不犹豫的道:“当然是王公公塞给你的!”
那领路的太监频频给她使眼色,可惜她没看到。
阮林春于是放心地微笑起来,“哦,原来是监守自盗呀,我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买通贵妃宫里的人,娘娘,您以为呢?”
月贵妃无力扶额,真是越描越黑,再说下去,只怕这月华殿就该来一场大清查了。
她当然不肯让程皇后看笑话,冷着脸上前,狠狠踹了阮林絮一脚,“下作的小蹄子,枉本宫这样信任你,你却不知感恩,反惦记起本宫的东西,还不快到后头领罚去!”
阮林絮既恨好姐姐倒打一耙,又恨月贵妃同室操戈,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却把脏水悉数泼到她头上——但,谁叫宫里就是这么个吃人的地方,技不如人,该当认输。等她掌握大权,势必要把阮林春赶去边塞服苦役,再让月贵妃去五台山为先帝守陵,好叫这些人知道,但凡欺负过她的,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阮林春无心理会原女主的雄心壮志,只姿势曼妙的向月贵妃施了一礼,捧着那盒珍珠轻飘飘离去。
至于金簪子,当然仍旧回到月贵妃头上。此刻她却恨不得将簪尖对准自己的喉咙,真是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她堂堂贵妃,却叫一个乡野里长大的小丫头给耍了,到底谁才是傻瓜?
适才那王太监捏着把汗上前,“娘娘,阮二姑娘走了,咱们还要罚么?”
“罚,当然要罚!”月贵妃恨声道。就算不为做给外人看,她也不愿轻饶阮林絮,谁叫她不中用,出的主意也都不三不四,平白惹人笑话。
贱胚子就是贱胚子,怎么调理都修不出个模样来。
*
这回用不着别人带路,阮林春自己便摸到了椒房殿——看装饰风格就一目了然。
程皇后等她多时,见她姗姗来迟,并不怪罪,只轻轻蹙眉道:“贵妃有没有难为你?”
这宫里谁不是七窍玲珑心,但凡闹点风吹草动,左邻右舍没有不知的。程皇后是隐忍惯了,不屑也不能与月贵妃计较,故而即使明知宛香月半路截胡,她也不便为这点小事上门要人。
见阮林春平安回来,程皇后方松了口气,又怕是伤在暗处,让她褪了衣袖仔细检查。
阮林春笑道:“娘娘,您多虑了,贵妃娘娘不是不分轻重之人。”
反正要打也只会打在阮林絮身上,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一时,制衣坊的人来了,程皇后让阮林春乖乖站着,任由那些绣娘们拿软尺在她身上比来比去,细微到连肩膀的宽窄,胳膊的弧度乃至胸脯的轮廓都比划得一清二楚。
阮林春不惯与人肢体接触,加之怕痒,那几个侍女蝴蝶般在她胁下穿梭往来,她忍不住要笑,“娘娘,不用这样麻烦吧?”
程皇后正容道:“女子一生就这么一件大事,怎么敢马虎?你年轻所以不觉得,等你到了我这个年岁,想热闹都热闹不起来呢!”
阮林春模糊觉得,程皇后在自己身上寄托了部分理想——虽然是皇后,却并非元配,想必当时的婚礼顾不上精细吧,何况宛家正在得势,景泰帝多方平衡,也不会大操大办。
这也成了程皇后毕生的憾事,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这样珍爱眼前的小姑娘,惟愿她与程栩美满和睦,永无嫌隙。
阮林春算不上悲观主义者,可她对未来始终秉持着审慎的态度,就算她与程栩目前互有好感,可离白头偕老的境界依然太远——谁能保证日后程栩或她不会变心?现在就要预知耄耋之年的恩爱,无疑太早。
况且……阮林春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她虽不觉得自己相貌平庸,但,世间为媒最讲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如今不过因着年轻水灵程栩才觉得有几分新鲜,看多了就会觉得配不上了——等他的腿伤彻底痊愈,在外见了世面,相形之下,更会觉得家里的黄脸婆难看。
阮林春并不自卑,她只是喜欢认清事实,并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所以,她不会放任自己在程栩身上倾注太多的感情,至少现在不会。
当然,成亲还是得成亲的,这是他们的约定,也是阮林春自己的谋生之路——脱离了阮家庇护,她当然得另寻一个靠山,到目前为止,程栩都是她最佳的选择。
量完尺寸后,程皇后让人将要做喜服的绢布取来,是一种银红的绸缎,哪怕在室中昏昏烛火下,依旧明艳迫人,可想而知,将它织成衣裳,在日色下会何等鲜亮美丽,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