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栩没想到自己一场误会,原来夫人爱钱还是比爱他多,于是冷沉下脸,扭头看向窗外。
还说什么威不威严的话,她看程栩倒是比顾显还要孩子气。
幸好她对付这种怪小孩已经得心应手,阮林春往旁边挪了挪,好让两人间的距离更加缩短,又悄悄挠了挠程栩掌心,低声道:“骗人的,陪你才是要紧事。”
程栩依旧没说话,耳朵尖却悄悄红透,跟生了冻疮似的。
等到宫门前落轿,程栩已经转怒为喜,迈着轻捷的脚步去椒房殿上任。
阮林春摇摇头,觉得这人真是单纯,还好遇上的是她,但凡心术坏点儿的,只怕早就连皮带骨给吃下去了——大概她得一辈子罩着他,才能避免程栩落人其他人的魔掌。
带着这般救世英雄般的念头,阮林春悄悄走进重华宫,因她对宫中十分熟稔,这里的侍女也多半认得她,正要施礼,阮林春笑道:“无须客套,敢问你们主子何在?”
侍女引她过来时,阮林絮刚来得及将幂篱戴上——她也怕闷久了肌肤溃烂,趁顾誉不在时才敢摘下来透透气,谁知阮林春来得这样不巧,阮林絮自不肯在她面前丢脸。
用得着这么全副武装么?阮林春心内嘀咕,不过对方一向脾气怪诞,倒也没觉得多么反常。
于是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我今日来,是为了咱们的赌局。”
阮林絮没想到她半点不关心自家姊妹的伤,还敢提这个,登时火冒三丈,“阮林春!你什么意思?那日明明就没比完,你还来找我要钱?”
“胜负究竟如何,你该心中有数,”阮林春淡淡道,“或者,你也可以起来和我再比一场,我没意见。”
可她有意见!阮林絮心中如同万马奔腾而过,这人明明知道她脸上有伤,还故意邀她比试,不是存心想看她笑话么?真是恶毒的女人。
阮林絮自不可能让她如愿,莫说带着幂篱不便骑马,纵使勉强应赛,保不齐一阵风吹就会露出真容,她断不能让自己毁容的消息泄露出去,那样,便真成了一个弃妇。
阮林絮唯有冷淡拒绝,“我不会答应的,你回去吧。”
阮林春叹息着起身,“好吧,那看来我只有将那枚香囊交给皇后娘娘了。”
什么香囊?阮林絮脸上一僵,下意识道:“等等。”
阮林春微笑看着她。
原来那东西被她拾到了么?难怪这般有底气,敢上门发难。阮林絮纵使再不情不愿,可把柄在手,也只能无奈从妆奁下寻出那两张地契,也是她最后的财源,“喏,给你。”
阮林春毫不客气地伸手,“到底是妹妹宽宏大量,一诺千金。”
阮林絮纵使牙根痒痒,也只能恭送她扬长而去——这人哪是来探病的,分明是来打劫的!
不一时,画墨送客回来,见面便焦急地道:“主子,您怎么把那店契给她了?”
阮林絮满心疲倦,扶着胀痛额头,“我能怎么办,那香囊被她拾去,一旦揭发,后果不堪设想。”
“她那是诓您的!”画墨捶胸顿足,“殿下那日甫一回宫便把所有的香囊和衣物都烧了,世子夫人不可能找到证据。”
她……阮林絮这才明白自己又被人给耍了,一口鲜血蓦然喷出,兀自晕了过去。
第69章 . 新人 那女子一身简朴打扮,却依旧压不……
阮林春其实没走多远, 重华宫那样大的动静,她当然听得见。但,她却不打算回去探视——阮林絮纵使晕倒也该请大夫, 她又不会治病。确切地说,她只略微懂得些外伤方面的症候, 似阮林絮这等郁结于胸,病从心起,她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
反正如今借契已经到手, 阮林春不想再和这位好妹妹来往,利聚而来,利尽而散, 阮林絮从来没真心把她当姐姐,她又做什么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各人自扫门前雪便是了。
阮林春颐然跨过花圃里一丛凤尾菊, 谁知却看到顾誉迎面走来,忙将地契向怀中一揣,轻轻屈身施礼, “大殿下。”
顾誉并不曾留意那几张字据, 只当是用来打点下人的银票——这夫妻俩还真是分工明确,一个专程教导皇子,一个就故意收买人心,想多多拉拢些宫人, 为今后六皇子登上大宝造势么?
顾誉的眸光不由暗沉了些,“人贵有自知,少夫人这般纤弱身量,若一味鲸吞牛饮,当心把自己撑死。”
阮林春哪晓得他暗指皇位,只当那几张地契被他瞧见, 爽性开诚布公,微微笑道:“殿下也太抬举臣妇了,您这样万金之体都不觉撑得慌,妾一介粗人,当然不必顾忌胃口,不过是有什么吃什么罢了。”
满以为对方听得懂自己言外之意——堂堂一个皇子,膝下产业何止千万,做什么为了两家铺子跟她过不去,不觉得太小气了么?
两人的脑回路虽不在同一频道上,但却神奇地达成沟通。
顾誉冷笑道:“很好,看来程家意欲逆天而为,那孤亦无力阻止。还望少夫人回去告诉世子,孤虽柔善,却并非引颈就戮之辈,但愿世子已大好了,否则,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何处,孤可担待不起。”
阮林春不是很懂就为两间铺子为何会闹到杀气腾腾,可她听得出顾誉话里的威胁——看来,这人势必将与程家不死不休了。
也罢,既然撕破脸,无谓再维持表面和平。阮林春再度施了一礼,双手笼在袖中,脚步轻盈地离去。
倒是个有胆色的。顾誉微哂,不管是程家给她的底气,还是这女子长于乡野,初生牛犊不畏虎,能在他面前不改其色、对答如流,也算得有几分本事——比家里的那个是好多了,区区一场意外,就让她胆破心惊,从此不敢出门,枉费了自己对她栽培。
无非皮相上稍胜一筹罢了……说到皮相,顾誉从前还没觉得阮林春如何美貌,谁知围场里的一瞥,居然翩若游龙婉若惊鸿——怪道总说居移气养移体,程家到底有几分本事,能把一个乡下来的粗糙丫头调-教得如此水秀。
来日程家事败,他反而舍不得一下杀了她了。
顾誉正悠然神往,画墨匆匆跑来回禀,“殿下不好了,姨娘她晕倒了!”
“昨日大夫不是才说好了些么?”顾誉很有些不耐烦,他并非吝惜银钱,舍不得那些人参燕窝,只是阮林絮这么成日抱病,也不替他到贵妃跟前尽孝,外人还打量重华宫何等落魄呢——怪道月贵妃从前骂她是丧门星,顾誉原本还觉得母亲苛刻,如今看来,长辈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画墨怯怯垂首,“原本有了点精神,可方才世子夫人一来,姨娘就又……”
这么说,倒是被阮林春给气的?放在平时,顾誉或许倒和爱妾同仇敌忾,可方才见阮林春一面,对方却是气定神闲举止妥帖——被害者都没说什么,害人的那个反倒几句话都受不住,真真无用!
顾誉此刻恨不得时光倒流,好让他重新拣择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然而人已娶进门,死活都是赖不掉的责任,他也只能无奈道:“传太医吧,孤这就过去瞧瞧。”
*
阮林春估摸着时候还早,程栩又在上书房,女子不得擅入,只得按捺住归心似箭,去往椒房殿请安。
程皇后这回才真叫舒心遂意,打从顾显开蒙之后,她明里暗里不知暗示了国公府多少回,那父子俩只是不应;谁知,就因为阮林春在大皇子那里受了点闲气,程栩便“揭竿而起”,誓要理论出个青红皂白来。
怪道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又有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程皇后再看阮林春时,便真真有几分羡慕了——能得人钟情至此,到底是有福的。
阮林春并不曾想自己会得这位天下人之母欣羡,只认真地问道:“娘娘,先前您借我的那头骏马呢?”
“怎么,你想要回去?”程皇后笑道。
“没有,我只是关心它伤势,不晓得如何了。”阮林春此番进宫,一则是去阮林絮那里敲诈;二则也是想问问黑马的健康状况——这畜生本就驯顺,虽然一时发性差点酿成大错,可那也是被外力干扰所致,怪不得它。
阮林春反而担心马厩里的人会因此迁怒,暗下毒手就不妙了,因此急急赶来好救它一命。
程皇后愈发肯定这女子是个心善心软的,“你放心,本宫已经派了最好的御医诊治,不会出事的。”
何况,还牵扯到一桩大案,程皇后自不会马虎。当时既无人证,这匹马便是最好的物证,甚至于御医已在黑马的鼻腔里发现了些异常粉末,程皇后也公正无私地将此事上达天听——景泰帝当时没说什么,毕竟事涉皇家颜面,顾誉又是长子,但,从他之后对顾誉的冷落来看,皇帝到底起了几分疑心,如今敢在这些豢养之物上做手脚,来日是否就该针对他了?
顾誉绝想不到自己被爱妾狠狠坑了一把,虽然那药粉是阮林絮的手笔,可在宫中人看来,他们夫妻一体,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阮林春慢悠悠喝着茶,心里盘算着顾显什么时候下学,她好和程栩一道回去——虽然他有手有脚也能走,可见多了程栩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他又总爱在她面前装可怜,阮林春不自觉就把自己放到了半个家长的位置上。
如今她便是第一天送自家孩子上幼儿园、并为此操碎了心。
一盅茶尚未饮完,内侍来报,“宛美人想向主子请安。”
这下,阮林春不想走也得走了,于是放下茶盅,“娘娘,臣妇先行告退。”
程皇后亦知晓那段瓜葛,虽然是传言,可无风不起浪,宛采星若真个倾慕程栩,阮林春留下自然不便。
于是挥了挥手,“去罢。”
阮林春出门的时候,恰好与宛采星打了个照面。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宛采星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色,盛装丽服,珠钗满头,打扮得晴彩辉煌,可脸庞苍白得难看,嘴唇和十根手指倒红得非常,是抹了过量的胭脂,吸过人血似的。
美人在宫中算不得顶高的位分,可阮林春还是轻轻朝她施了一礼。
宛采星亦微微躬身还礼,一双眼睛全盯在她身上,比看皇帝还仔细些。
离开椒房殿后,紫云便忍不住按着胸口,“阿弥陀佛,这宛美人怎瞧着怪吓人的?”
阮林春倒是能理解宛采星的心境,若单单婚事不谐便罢了,可偏生她入宫是被迫,景泰帝再如何宠幸,到底是个大她二十岁的老头子,又时常得看自己这个情敌在跟前晃悠——换做阮林春一样咽不下这口气。
但,冤有头债有主,嫁的男人再不如意,她也该去怪宛家、怪大皇子,倘若宛采星是非不分,硬要迁怒于自己头上,那阮林春亦不会听之任之。
本想快点离开修罗场,谁知宛采星脚程倒快,三下五除二便赶了来,阴魂不散地唤道:“少夫人留步。”
阮林春只好停下来跟她招呼,只怪程皇后过于宽和,若是个嫉妒爱吃醋的,哪能容宛采星这般任性来去——该叫她好好学学规矩才好呢!
宛采星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怎的不留一会儿?待世子从上书房回来,咱们还能一起说说话呢。”
阮林春:……
这人脑子有毛病吧,一起聊天不会尴尬吗?
不过她算看出来了,宛采星就是来找茬的,一方面怨怼于她,一方面对程栩则是又爱又恨,说不定还疑心程栩故意推她出去,好让老皇帝得手——虽然事实也差不多。
但,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程栩当然但凡心软一点儿,这会儿蒙冤受屈的就该是他了——他不是傻瓜,救人倒把自己搭上,自然得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阮林春忽然道:“美人,其实您早知那杯茶有问题吧?”
宛采星面上一滞,忙呵斥道:“混账,你从哪听来的闲话?”
但这片刻的变色已足以印证阮林春的猜想,据程栩说,那药茶气味极淡,轻易难看出古怪,是以连他都险险中招,想必是宛家的不传之秘,但,作为丞相府深受宠爱的女儿,宛采星又怎会不知道呢?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想顺势而为,投入情郎怀抱。
阮林春叹道:“美人,强扭的瓜不甜,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宛采星看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松懈,有的只是强烈的不甘:为什么,她都愿意委身为妾了,这个女人还是这般固执,非要断送她唯一的希望?
明明当初只要她说一句话就好,她也不至于苦苦守候,并最终饱尝了相思带来的苦果。
阮林春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她只能以最大的善意去体谅宛采星的处境,毕竟在这之前她并未做错什么,“美人,我知你执念甚深,但,世间为婚,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四个字,纵使你一往情深,而他却不肯投桃报李,即便成亲也不会幸福的。”
宛采星到底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哪听得了这番言论,眼睛一红,泪水便夺眶而出,“他会爱我的!你又没试过,怎知他不会?”
凭她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情,宛采星就不信自己会输给眼前人。
阮林春倒是给逗笑了,爱情又不是公式书,谁规定优秀对方就一定爱上你?至于付出就一定有回报那种话,适用于本就互有好感,而不适合一厢情愿。
阮林春也不是什么心灵鸡汤教母,该说的她都说了,对方能否领悟得看造化,“随便你吧,可我得提醒美人一句,君子不立危墙,美人如此终日垂泪,恐怕会令陛下不喜,到时难免失宠之忧。”
宛采星揉了揉眼眶,语气里颇有傲慢之意,“失宠怕什么,我这样的出身,难道还怕被人克扣用度?”
阮林春笑道:“那自然不会,但,依臣妇的拙见,美人还是该趁年轻及早怀上个皇嗣才是,万一……那美人就得受苦了。”
言下之意,景泰帝虽说正值壮年,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倘若龙驭宾天,没子嗣傍身的她该如何度日呢?
宛采星冷哂道:“我爹是丞相,我姐姐是贵妃,倒不用少夫人你来操心家事。”
阮林春的笑意直达眼底:“美人能信得过贵妃娘娘便好。”
宛采星焉能听不出她话里有话,当即怒喝道:“放肆,你敢挑唆我们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