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谢润和萧煜都是世间顶聪明的人,彼此一点即通,心照不宣。
  兰亭出事的时候,嘉猷门之变已经发生,大局已定,他是死是活根本无碍。既然不是冲着谢家,那便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来。
  兰亭除了有个做淮王妃的妹妹,身上又还有什么厉害关系呢?
  只要兰亭一死,这笔账定然是要算在萧煜头上的,那音晚和萧煜就会彻底翻脸。
  只要翻了脸,暂且就生不出什么嫡子了。
  善阳帝一驾崩,萧煜至少一年内不能娶妻。等过了丧期,各项事宜筹备下去,待新人进门,嫡子降生,没有三四年是不成的。到那时,只怕伯暄的位子早就坐稳了。
  萧煜向来尖牙利齿,未曾在言语上落过下风,此刻却语噎,只抿着薄唇,一脸冷怒瞪着谢润。
  谢润几时怕过他?
  “您要是愿意,就把自己手底下那些昭德旧部挨着查一遍,季昇、乌梁海、慕骞、陈桓……要是不愿意,把女儿还给我,我把她送走。”
  萧煜蔑然瞥他一眼,猛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枚白玉髓坠子还静静睡在他的袖子里。
  萧煜隔着袖缎摸了摸,心不住下沉。去搜绸布庄的都有谁来着?
  慕骞,乌梁海——对了,他曾让陈桓盯着谢润,那个绸布庄有蹊跷的消息就是陈桓递上来的。
  可他们怎么会拿到音晚的贴身物件?
  萧煜及时止住思绪,斜睨谢润。
  也不能全信他的话,这个人素来狡诈,谁知是不是有心离间来了,若要叫他得逞,岂不荒谬。
  小别山他得亲自去一趟,那些人他也得亲自盘问。
  但,万一,他冤枉了晚晚。
  萧煜霍得站起来,唤进望春:“把中殿的锁打开,不要关着王妃了,让荣姑姑好生照顾她……”
  话音未落,谢润和內侍同时奔过来。
  谢润怒气凛然:“你对晚晚做什么了?”
  內侍涕泪哀戚:“殿下,您快进宫吧,太医齐聚宣室殿,陛下……陛下怕是不行了。”
  噩耗若惊天霹雳,令萧煜再顾不上别的,匆匆收整人马入宫。
  积蓄了半月的雨终于落下来,夜幕幽沉,大雨滂沱,浇灌着安睡中的帝都,似要将一切旧尘洗净。
  音晚坐在寝殿里,绫帐高挽,透过窗墉看着漫天夜雨,怔怔出神。
  子时,一道响彻天地的钟声传来。
  本栖靠在檐下打盹的值夜侍女们被惊醒,脚步迭踏,交耳私语。
  音晚反倒是冷静的,向后仰了身,靠在枕上,默默看着沉谧夜色被打破,众人惊惶万分,在雨中接连奔走。
  她优游自若,如戏外看客。
  荣姑姑收起油纸伞进门,脚边落下一滩水渍,还是那副稳重模样,躬身禀道:“皇帝陛下驾崩了。”
  天佑十年,四月二十九,善阳帝萧焕驾崩,时年三十岁。
  **
  南衙十二卫连夜出动,将皇城重重围住,严禁人员出入。
  早就驻跸长安的雁山军以极快的速度把守住长安各城门要塞,清肃街衢,占领瞭望台。
  而未央宫内,大内官封吉于宣室殿前宣读了传位遗诏。
  ——朕之七弟萧煜,天纵姿才,甚肖朕躬,仰承天意,着其承继大统,即遵典制持服,咸使闻之。
  善阳帝生前已颁旨迁太子玄祁为雍姜王,举朝皆知,众人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倒未引起骚乱躁动。
  自然,也没有人敢躁动。
  萧煜调了五千精锐看守在殿前服丧的文武朝臣,严令禁止他们私下走动。同时控制住尚书台,凡来往诏喻文书都得由他亲自过目。
  除此之外,萧煜派人把玄祁圈禁在了掖廷,重军看押。下密令:若外间有分毫异动,立即诛杀。
  雨下了一整夜,嘈嘈切切,禁卫內侍来往不绝,所过之处,溅起无数水花。
  天明之时,雨停了,深宫也终于渐渐安静。
  萧煜这些日子借谢江之手整顿了尚书台,把从前谢润留下的心腹都清理了出去,如今尚书台上下口风一致,竭力恳请淮王于柩前继位,以安山河人心。
  萧煜在宫中服丧七日,亲送棺椁入帝陵,便依制举行登基大典。
  祭飨宗庙,祀天地诸神,定年号光熹,次年改元。
  诏喻天下,册封正妻谢氏为中宫皇后,着礼部定吉期行册封之仪。
  世人都知新帝手腕强硬,哪怕京中有些不怀好意的暗流伺机涌动,甫一冒头便被大力弹压下,并未生出什么乱子。
  素幡缟巾被撤换下,未央宫恢复如常,瑶台静立,草木扶疏,同旧朝没什么差别。
  皇帝死了,日子还得照常过。
  只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昭阳殿偏殿走水,烧毁了一些字画摆设,连带着伤了两个宿值的內侍。
  昭阳殿历来便是中宫皇后的居所,善阳帝的原配孙皇后早逝,他便没有再立后,昭阳殿空置已久,向来无事。
  宫里渐生出些流言,此乃不祥之兆,隐约指向新帝那在潜邸的原配正妻。
  萧煜素来疑心深重,觉得像是人为,又辨不清是冲他来的,还是冲音晚。暂且推迟了接音晚入宫的时间,派出影卫在宫中暗查。想要等到清扫尽一切暗箭危机,再安安稳稳接音晚入宫。
  自那日他和音晚不欢而散,一晃将近一月,两人再未见过。
  他忙着清扫政敌,稳定局面,经常连续数日不合眼,深感疲倦之余,更加想她。
  想她,却又怕见她。
  他不知她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定然是的,不然这么久,怎得连书信都不见一封。
  好像自他们成亲,便没有过分离这么长时间。萧煜深陷于繁杂政务,有时会莫名怔然发愣,心不知飘到哪里去,等到回过神来时,只觉心底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凄惶难受。
  他派人往王府送了许多钗冠珠宝,猫儿眼、鸦青石、祖母绿……还有各种式样质地的披风,熏貂、青绒……他的意思是如披风一般,他会为她遮风雨、御严寒,万般缱绻,千种柔情,尽诉于经纬丝线间,可偏偏如石沉大海,回音微弱,波澜不兴。
  內侍带回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娘娘说,谢陛下。”
  起先萧煜还会追问:“还有吗?”
  被泼了几回冷水后,他便不再问了。
  这一日,季昇和陈桓先来禀告崖州旱灾一事。
  紧接着慕骞和乌梁海也来了。萧煜刚接伯暄进宫,将他的名字写入宗谱,只是这种事情素无先例,已有些违制。在定王号上礼部有些异议,提出中宫无子,不宜加封庶子亲王之爵,封个郡王正好。
  他们这些人疼伯暄跟眼珠子似的,当即便来抱不平。
  萧煜有心病,却分毫未露出来,只一边批着奏折,一边道:“朕心里有数,你们不许闹,若是闹大了,伯暄的身世兜不住,那才是最要命的。”
  这是关键,他们当即噤声。
  新朝政务繁忙,这一桩事刚论完,便有御史入谒,提出应当早迎皇后入主昭阳殿,以安浮动人心。
  萧煜品咂着这年轻御史的用词,颇有些意味:“浮动人心?”
  望春禀道:“陛下忙于政事,可不知道外面的动静,这些日子,京城可热闹了。清河崔氏,京兆韦氏,荆南高氏都以奔国丧之名送了姑娘入京,各个妙龄花貌,轮番等候着太后召见呢。”
  萧煜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想干什么?”
  望春道:“京中有传闻,陛下深厌谢皇后,碍于先皇圣旨赐婚,才勉强立她为后。再加上谢氏衰微,被压制许久的各世家有了出头的指望,才想着攀一攀您这高枝。”
  萧煜嗤笑:“她们也配。”
  他没拿着当回事,刚提笔蘸墨要继续批折子,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外面的动静大吗?”
  望春回说:“能不大吗?京中权贵惯好此道,都想着靠裙带一步登天呢。”
  萧煜有了些想法,如果动静这么大,那音晚能不能听到呢?如果听到了,她会不会醋?
  她如果能为他醋一醋,是不是就能理解当初他缘何会因为一个严西舟而勃然大怒。
  这念头辗转生成,还未理出个章程,便有宫女匆匆来报:“陛下,荣姑姑递信进来,说娘娘不见了。”
  “什么!”
 
 
第34章 晋江独家,禁止转载
  萧煜扔掉毫笔起身, 气血上涌,怒道:“怎么回事?朕不是让人看住她吗?”
  宫女伏在地上,颤声禀道:“荣姑姑说王府门禁森严, 确定娘娘没有出府, 可里里外外都翻查过了, 就是找不到。”
  萧煜顾不得旁的,立即从龙案后绕出来,命人备车驾,他要出宫。
  前些日子音晚曾命人向萧煜递过信, 说她想见一见父亲。
  这是除了那句“谢陛下”之外, 她唯一对他说的话, 萧煜实在不想答应,可还是答应了。
  来递信的侍女说,自娘娘见过润公, 整个人情绪都不对,整日里恍恍惚惚。
  今晨她把侍女支到院子里, 让她们晒茉莉干花, 说她要缝香囊。侍女依令而行, 在院子里晾晒了大半日的花,进去奉茶时,才发觉音晚不见了。
  萧煜越想越气,命人传召谢润,让他去淮王府候着。
  传令的内侍骑快马而去,谢府又离淮王府不远, 待萧煜这边备齐王驾卤簿,与谢润几乎同时抵达王府。
  谢润也是满脸焦色,坚决不承认是他拐带了音晚, 并且要求萧煜立即派人找。
  萧煜再三盘问王府护卫,确认音晚没有出府,必定还在府内。
  他自把青狄和花穗儿遣送回了谢府,另指了几个伶俐貌美的侍女给音晚,以做贴身差遣。音晚乖乖地收下,由她们照顾自己饮食起居,却极少与她们说话。
  是以,不论萧煜如何盘问这几个贴身侍女,她们都是一脸茫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午。
  萧煜气得将手边茶瓯扔了出去,冷声质问谢润:“你都跟晚晚说什么了?”
  谢润正敛眉沉思,他了解音晚,她自小懂事孝顺,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会想不开。
  她一定是想清静清静,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去消化他告诉过她的陈年旧事。
  想到这儿,谢润稍放下些心,随口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把她的生母身份,以及关于兰亭遇袭的猜测告诉她罢了。”
  萧煜当即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没事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谢润凉疏疏道:“臣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一世单纯快乐,若能选,必想将她护在怀里,挡住风雨侵袭,免受前尘旧怨之扰。可是行吗?陛下如此咄咄逼人,眼见女儿要投入宫廷深帷,若再继续懵懂无知下去,岂不是要叫那深宫一口吞了?”
  萧煜道:“朕会保护她。”
  谢润不再说什么,只望着他,蓦得,讥诮地勾了勾唇,发出一丝冷笑。
  萧煜一刻也和他待不下去,快走几步,绕过水榭廊亭,走到后院宽敞处,扬声喊:“晚晚,你在哪里?快出来。”
  连喊了好几声,庭院里静悄悄的,杳无回音。
  望春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来,低声建议:“要不,让人把王府里的井掏一掏?”
  萧煜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只觉闷雷灌耳,抬腿把望春踹开。
  “晚晚,我来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你这样,可知我有多担心?”萧煜揽着曳地袍袖来回踱步,边走边喊。
  谢润叫他烦得不行,喊了一声:“晚晚,是爹爹,爹爹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娇细嗓音自环湖山畔传过来。
  “爹爹,我在这儿。”
  萧煜和谢润循声找过去,见那磐山洞穴处,柳丝飞扬,虚虚掩映着窈窕倩影,音晚正坐在大石上,怀里抱着一幅卷轴,手边搁着白釉瓷盅。
  这是灵璧石堆砌出来的假山,线条流畅浑圆,山石错落相叠,布局疏密有致。
  音晚隐在山石间,微微后仰了身子,神情甚是慵懒自得,不时拿起瓷盅啜一口。
  萧煜从她手里夺过来,自己尝了尝,是甜如蜜的清酒,香醇滑口。
  音晚也不知喝了多少,脸颊浮出两团酡红,眼神迷离,含笑看着他们:“你们都太笨了,找不到我。”
  萧煜疑心她是在借酒装醉,不然,怎得任他喊破喉咙她都不肯出声,她爹只喊了一声她就出来了。
  敢情是只怕她爹着急,不怕他着急。
  谢润上前把音晚从大石上拉起来,心疼地问:“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音晚透出微醺之色,身子晃悠悠,嗫嚅:“太吵了,我想清静一会儿。”
  萧煜想起刚才荣姑姑跟他说,那些侍女里有几个年轻浮躁的,摆弄花叶时随口侃了一两句外面的光景,说道:“荆南高氏财大气粗,为了让自己姑娘在新帝面前一瞥惊鸿,特意请人缝制了雀翎留仙裙,裾底缀满南海珍珠,行走时若姮娥仙姝,浮光流漾。”
  萧煜将让她醋一醋的想法抛诸脑后,去握住她的手,笃定道:“你别听旁人胡说,没有的事,我正着人修缮昭阳殿,今天就带你进未央宫,以后我们好好地过日子,我断不会让旁的女人来烦你。”
  音晚拂开他的手,往谢润身边靠一靠,皱眉:“不。”
  萧煜按捺下火气,耐着性子与她说:“那你想怎么样?想一辈子住在王府里吗?别忘了,你是皇后。”
  音晚仰起头,可怜巴巴看他:“我想走。”
  萧煜道:“不行。”
  她神色怔怔,须臾间眼眶溢出泪花儿,莹亮湿润,娇弱哀戚。
  萧煜看了她一阵,从袖中摸出帕子想给她拭泪,却见她满是抗拒地向后躲闪,一直躲到她爹的身后。
  谢润挡住萧煜,道:“容臣单独与女儿说几句话。”
  萧煜目光紧落在音晚身上,看她乖乖地跟着谢润,往假山深处的沟壑间走去。
  谢润压低声音与音晚说了几句话,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面含不舍却又克制地把音晚送回萧煜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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