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一块糕点,生吞虎咽,吃得满嘴碎渣儿。音晚莞尔,拿出帕子给他擦嘴角,温声道:“以后可不能这么吃东西,你是皇子,得有皇子的仪态典范。”
伯暄嘴里含着食物,含糊道:“父皇也这样说,要我以后要守规矩、重仪表。唉,麻烦死了,我只放肆这一回儿,不要告诉父皇。”
“不告诉朕什么啊?”
一道凉疏疏的嗓音从院子飘进来,音晚和伯暄俱是一怔,伯暄忙加快咀嚼速度,往下咽糕点,呛得自己直咳嗽。
萧煜快步进来,握住音晚的手,把将要屈膝行礼的她提起来,倒受了伯暄的跪拜大礼,瞧着他边拜边打嗝的模样,道:“你可真是能耐啊,一时看不住又故态复萌,朕说了多少遍了,未央宫里有的是吃食,饿不着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伯暄自小生活在乡野,染了一身乡野草民习气,虽不认同大口吃饭就是没出息,却不敢跟萧煜顶嘴,只拽着他的龙袍裾底撒娇:“儿臣以后不敢了嘛。”
萧煜丝毫不为所动,严肃道:“朕也说了,你是儿郎,不是小姑娘,不准撒娇。”
音晚没忍住,轻笑了笑。
她这一笑,眼中水光潋滟,说不尽的娇娆风情,整间屋子都似因她的美貌和笑容而变得亮起来。
萧煜看得发怔,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道:“晚晚,我好像许久没有见过你笑了。”
这话也不对,音晚其实近来对他笑过,只不过那些笑容太浮,太冷,远不如今天的明媚动人。
音晚唇角的弧度平起来,假装转过头去看伯暄,避开他的碰触,道:“地上凉,还是让伯暄起来吧。”
萧煜扑了空的手僵住,指腹上还残留着肌肤的柔滑触感,却已是虚凉一片,他将手收回来,假装没看出音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抗拒,冲伯暄笑道:“好了,你起来吧,用完了这碟桂花糕,歇一会儿再念书。”
伯暄高兴地坐回去,就着热茶,专心吃起糕点。
萧煜拉着音晚的手出了书房,顺着游廊漫步。
烈日炎炎,花藤攀着漆柱蜿蜒生长,落下一地斑驳碎影。
萧煜拉着音晚走了一阵,问:“你知道伯暄的身世了吗?”
音晚点头。
萧煜默了片刻,又道:“那如果……如果……我想在百年之后,让一切回到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你愿意吗?”
音晚点头。
她答应得太痛快,令萧煜有些不安:“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太啰嗦,音晚不耐烦起来:“听明白了。”
萧煜抓着她不放:“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意思。”
音晚道:“你将侄儿落在你名下,又聘鸿儒悉心教导,若非想许以大任,何必费这般周折。”
萧煜小心翼翼望着她:“这样,你也愿意吗?”
音晚不屑地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别说我不想同你生孩子,即便生出孩子来我也不想他将余生蹉跎在这无情宫闱里。
“方才太后着人来提醒,说我们答应了今晚去启祥殿,可不要忘了。你皇兄才驾崩几天,她这做母亲的就飞快从哀伤中走出来,忙着往后宫塞嫔妃,巩固她自己的地位。这虽与我无关,却让我看得心寒。所以说,做皇帝有什么好,瞧瞧身边这些人,都是虚情假意。”
这话勾起了萧煜的心事。
他道:“我从前以为母后是偏心,她不爱我,总归是爱皇兄的。后来我才发现,她谁都不爱,只爱她自己。世人都说舐犊情深,可当真就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肩舆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跟着穿过御苑梨花林,往昭阳殿去。
萧煜捻起落在音晚云髻上的碎花,目中流露哀伤:“十六岁以前,我曾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出身尊贵,父慈母贤,又有兄长爱护,身边同窗知己相伴,诸事顺遂且圆满。后来才明白,这些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狠、不算计、不折磨人的时候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郎,毫不掩饰自己的哀伤与快乐,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音晚心感怅然,默然垂眸。
萧煜顿住步子,将她拥入怀中,叹道:“这些陈年往事每一提及我便会难受,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想对你说。晚晚,我说错了,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你,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音晚像个木偶似的,任由他拉拽揉捏,乖乖被他搂着,柔绵绵道:“陛下不是说了吗,未央宫是一座金笼子,要关我一辈子。您早已打定主意,那么我的意愿对您来说又重要吗?”
第36章 “捉奸”……
萧煜的心就像掉进了冷水潭子里, 霎那间冰凉。
他却不肯放手,固执地将音晚锁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喃:“你是不是还想走?”
音晚不说话。
他又问:“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打消这种念头?”
音晚心中凄清, 眺目看向御苑隔廊的冠云台, 歇山重檐, 如画般飘渺。
她沉默许久,道:“我并没有这种念头,陛下多心了。”
萧煜箍着她的胳膊愈发僵硬,低头看她, 见那艳泽眉目平平舒展, 无悲无喜, 像汩汩清泉水,倒映着花藤树影,天光莹澈, 唯独没有她自己的情绪。
她就是个精心缝制、美到心颤的人偶,玲珑浮凸, 温顺无瑕, 唯独没有了魂。
萧煜拿她没有了办法, 发火不是,继续倾诉衷肠也不是,静静拥着她一会儿,把她松开,拉着她的手回了昭阳殿。
谢太后的宴是酉时开。说是夜宴,但因尚在国丧, 未央宫中禁丝竹弦乐,只是聚在一起说说话,品品酒, 无意说到善阳帝,谢太后还会掉几滴眼泪,官眷们便会围拥上来,齐齐出言宽慰。
音晚饮了几盏酒,本就气血上涌,有些难受。又看了一出慈目悼念已逝儿郎的戏码,更觉胃里翻腾,隐隐泛起恶心想吐,便借口更衣,从席间退了下来。
偏殿备好了解酒汤,荣姑姑命小宫女放在红泥小炉上煨着,音晚来时正好喝。
她喝完,便听见外面回廊传进嬉闹声。
隔着轩窗,透过蝉翼纱,正看见两个妙龄女子领了一大群侍女婀娜万方地走过。
这两人音晚认识,穿藕荷齐胸襦裙的是清河崔氏家的姑娘崔琅嬛,而穿玉色雀翎留仙裙的便是那早闻其名的荆南高氏家的姑娘高妙燕。
音晚之所以对她们有印象,原因无二,只因这席上数她们二人姿容出众。
高妙燕琼腮杏眼,颇为艳丽大气,拢了拢缀满雀翎的衣袖,冲身旁的崔琅嬛道:“我从前只听说过谢皇后美名,并未见过,今日一见,当真是惊为天人。唉,有她在,陛下连看都不看我们,也不知家族费尽心血将我们送进京来是图什么。”
崔琅嬛笑道:“若姐姐都这样想,那我们这些蒲柳之姿的姑娘们更没出路了。”
两人相互恭维了一路,高妙燕倏地轻笑了笑:“你我这样说,咱们这位陛下对谢家那般狠,倒不知对谢家出来的皇后有几分真心,看着热络罢了,谁知是不是在演戏。”
崔琅嬛忙捂住她的嘴,四下环顾,道:“姐姐可太不知分寸了,有真心也好,没有真心也罢,怎得轮到我们来说。”
高妙燕也自知失言,花容一僵,见周围无外人,才舒了口气:“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去侧廊补补妆,兴许待会儿陛下能看见我们呢。”
崔琅嬛道:“我方才瞧见韦夫人给陛下倒酒的时候,两人说了几句话,没多时陛下便退席往云蔚亭那边去了,韦夫人紧跟其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高妙燕嗤道:“真够不要脸的,才和离几日,就跑到宫里勾引陛下,且不说皇后,论样貌年纪,她哪样比得过我们?”
“人家早年同陛下定过亲,青梅竹马的情分,可说不准……”
娇语淅沥,渐渐走远,音晚听得怔怔发愣。
启祥殿南是雨轩,轩前凿出一泓清水,种植着大片芭蕉、翠竹。在蓊郁树林间辟出一条羊肠小径,蜿蜒伸展,直通云蔚亭。
从南窗远看出去,石亭隐在茂密林叶后,根本看不清那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音晚摇着薄绢团扇,扇尾垂着鲜红的穗子,若一尾红鱼,随着手劲儿灵巧游曳。
她在窗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冲荣姑姑和小宫女们道:“本宫出去透透气,你们不要跟来,也不许声张。”
她避开宫人,捡了条隐秘小道,走到亭前,见望春领着内侍远远站在离亭十丈外,那亭子周围无人,更没人能听见亭子里的两人在说什么。
望春瞧见了音晚,正想上前鞠礼,被音晚厉色一指,又讷讷地退了回去。
音晚拢着裙纱,避到了离亭不远的芭蕉树后。
亭中传出女子的啜泣声,韦浸月的音色低柔:“这么些年我总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也许梦醒来,又回到了当初我们定亲的时候,我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嫁妆。”
她背对着音晚,看不见面上神情,只能见她抬起了绢帕拭泪,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
萧煜一直等着她哭完,才冷淡道:“朕不能离席太久,你有话直说。”
韦浸月跪到萧煜脚边,哀哀泣道:“浸月没有旁的奢望,只求能侍奉在含章……不,是陛下身边。”
萧煜低眸看她,曜黑的瞳眸一片乌凉。
韦浸月愈发若风中娇莲,孤弱可怜:“若皇后容不下浸月,浸月只做个宫女也无妨,只要能日日见着陛下,余愿足矣。”
话音甫落,萧煜蓦地笑了。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若裂金碎玉,回荡在空寂寂的石亭里,像一曲悠扬箫音,颇为悦耳。
笑了几声,萧煜道:“你提皇后做什么?皇后怎么着你了?”
韦浸月微微怔住,柔声道:“皇后母仪天下,胸怀宽广,怎得会……”
“浸月。”萧煜打断她的话,冷酷道:“你没有做梦,现在不是十一年前,朕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少年郎了。”
“你嘴上说着皇后母仪天下,心里是不是很不屑,觉得她是鸠占鹊巢,抢了你的位子。”
韦浸月忙摇头,皎白面颊滚下两行清泪,剔透又无辜。
萧煜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继续道:“还有,说什么做个宫女也无妨。你们费了这么大周折,怎么会只求做个宫女?怕是做了宫女之后还要策划与朕叙一叙旧情,趁机爬上龙榻,再求个孩子争个妃位,到那个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委屈,本是正妻之选,却要屈做媵妾,再理所当然地去谋取中宫。”
韦浸月拼命摇头,泪珠顺着腮颊落地,颗颗莹润,不胜可怜。
萧煜端得是个铁石心肠,语中犹含讽意:“你还要日日见着朕。朝政如此繁杂,皇后现在都不能日日见到朕,你又凭什么这么求?”
韦浸月怔怔仰头,看看眼前人,明明是旧时合契的少年,却变得如此陌生。她颓然跌倒在地,面色凄惶:“陛下既然这样想浸月,那为何要与浸月出来?”
萧煜正起神色:“朕有话要问你,你若说实话,朕可以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给你想要的。”
他这话说出来,音晚抓着树的手不禁一紧,扣落了树皮,扑簌簌掉在绣墩草地上。
音晚一惊,忙把探出去的头缩回来。
萧煜斜眸睨了这边一下,唇角微勾,复又把目光转回来,看着韦浸月,道:“朕可以封你为诰命夫人,赐你奢华府邸。这满朝公侯才俊,你瞧上哪一个,朕立即赐婚,保你后半生荣华,如何?”
韦浸月只低垂着头,若雨打风吹过,怅惘缄默。
萧煜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只紧盯着她,语气变得冷厉:“朕鲜少见母后如此长情,即便过了十年,你无缘做她的儿媳,她还是这般优待你,却不知这里面有何渊源?”
音晚竖起耳朵,心道兜转了一大圈,总算到了今晚的正题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煜一问出来,韦浸月猛地颤栗,肩膀内拢,矢口否认:“并无渊源,只是太后怜惜浸月孤苦。”
“行了吧,那是朕的亲娘,朕知道是什么人,别跟朕来这套。”
韦浸月诧异地看向萧煜,像是想不通,他如今说话怎么会这般粗鄙难听。
萧煜站起了身,月光镀在银锦藻纹袍上,勾勒出挺拔秀颀的身姿。凭阑而立,俊美面庞如覆霜雪,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如果你不知从何说起,朕可以给你提个醒。”
“十一年前,父皇去骊山行宫避疾,却有内侍传出消息,说谢家意欲劫持天子,图谋不轨。四哥得知,立即调遣中厩兵马,想入行宫救驾。”
“这本就是个阴谋。谢家伙同宦官在父皇面前谏言,说太子想要谋反,父皇受他们蒙蔽,派骊山守军去缴东宫玺绶,捉拿四哥。四哥才知上当,放弃抵抗,由他们把他押送至松柏台。”
萧煜顿了顿,看向韦浸月:“这些你都知道吧。”
韦浸月默默点头。
他接着说:“当年四哥分朕兵马,留朕在外接应。朕听闻此事,捉拿了那替谢家传假消息的内侍,本想杀进松柏台,劫出四哥,同他一起上骊山向父皇解释清楚,却不想这个时候传来消息,四哥认罪了。”
“他认下了所有罪责,说朕只是受他蒙蔽,毫不知情,他才是罪魁祸首。不到两个时辰,骊山便送下鸩酒,他就这么死了。”
萧煜捂住额头,看向遥遥天际:“朕一直想不通,四哥为什么会突然认罪。后来朕查了当时松柏台的记录,辗转找到了当时驻守松柏台的旧人,所有证据显示,当时就在四哥认罪前,曾有人去看过他。”
“四哥的认罪书里说得最多的便是朕,他说朕年幼被他蒙蔽,说朕是无辜的,竭力在保全朕。”
“朕想,这个去看他的人,一定是朕身边的人,用了某种方法蒙骗了四哥,令他觉得朕正处于危险之中,说服了他认罪。”
“而朕思来想去,当时谢润远在铄阳,孟元郎这个叛徒就跟着朕的身边,都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