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写着:清泉寺,祭天。助卿脱囚笼,成败此一举。
落款处有她和父亲约定的梅花押。
可是这笔迹和语气……瞧着不像父亲的,却是西舟的。
音晚暗自忧愁,心道父亲怎么能让西舟再回来,再搅进她的事。上一回已是堪堪脱险,若再被萧煜抓到,哪怕她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他啊。
她心烦了几日,前朝果然传来消息,皇帝陛下要入清泉寺摆法坛祭天,为大旱三州祈雨。
皇后伴驾同去。
第38章 皇帝陛下又犯贱了……
清泉寺背靠山荫, 峦翠环绕,初秋时节,凉意沁入衣衫, 需得在外面多加一件狐氅。
音晚素来畏凉, 紧拢狐氅站在梨花树下, 见宫人们素裙迤逦,拥簇着一个艳丽女子进了佛堂。
她歪头想了想,如果没记错,那女子应当是在太后殿中见过的高妙燕。
谢太后随同而来, 除了一应随侍, 还带了三女, 除韦浸月外,还有那日出席启祥殿夜宴的崔琅嬛和高妙燕。
看来她们谢家人的眼光还是相似的,依音晚来看, 那晚众多娇娥,就数高氏女和崔氏女最出众。
若要栽培, 也应当是这二女更有希望获圣宠。
萧煜正在佛堂内听主持禀奏开设法坛祭天的一应事项, 按照往常惯例, 最多在此斋戒沐浴三日,萧煜就要率群臣百官祭飨司水诸神,以求能兴取雨,惠降甘露。
因为这些年大周国力日衰,愈来愈依赖于这种求神仪式,朝朝皇帝加码, 使得步骤愈来愈繁琐。
按照旧规,法坛设好,祭天仪式开始后, 萧煜就要宿在佛堂内,斋戒如素,至少住满七天。
其间只有僧人可以进入,将朝官交付的待批复的奏折送进去,再拿出来,其余人等皆不可入内打扰。
所以,想要接近圣驾,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高妙燕手里端着羹汤,袅袅而入,跪在蒲团上,娇声道:“陛下舟车劳顿,太后关心龙体,特让臣女送来羹汤。”
萧煜正低头看祭天章程,闻言头都没抬,随口道:“有劳你了,放下吧。”
望春躬身上前,从她手里接过来。
高妙燕本生得冶艳秀丽,浓眉深目,如牡丹花般瑰丽动人。因是家中极受宠的嫡女,骄矜胆大,此刻正悄悄抬了头,偷看那高居御座的天子。
重重繁琐的团龙玄襟衮服之上,是一张俊美如神祗般的面容,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雍贵气息中散发着冷淡,有着睥睨众生的威严。
她不禁红了脸颊。
萧煜翻看了几页章程,一抬头,见她还没走,问:“你还有事吗?”
高妙燕娇羞道:“太后怕陛下身边无妥帖之人,特让臣女来伺候茶汤。”
萧煜合上手中章典,抬眸看向她。
高妙燕霎时脸颊滚烫,如烹起了一团火,心扑通扑通跳着。
佛堂里安静至极,只有人的鼻息声,和远处佛堂传来的诵经梵唱。
沉默了片刻,萧煜道:“劳烦母后关心,你带句话回去,就说朕身边的人都很妥帖,让母后无需担忧。朕也挂念着母亲,只要她老人家保重身体,安康祥和,朕便无后顾之忧,可专心料理祭天琐事。”
高妙燕怔怔抬头,面上写满失望。
望春深谙萧煜秉性,知道他虽将话说得客气至极,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下颌线紧绷,是要生怒的征兆。若这娇滴滴的贵女再啰嗦两句,怕是没什么好话在等着她。
因而他火速上前,朝外引袖,冲高妙燕道:“姑娘请。”
高妙燕一步三回顾,依依不舍地走了。
望春看得直好笑,心道这宫里女人各个成精似的,偏这姑娘半点心眼没有,如意算盘全搁在脸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似的。
谢太后怕是让她来打前阵,试探君意的。
萧煜重新拿起章典,草草翻了一页,却烦躁起来,转头问:“皇后在干什么?”
望春禀道:“皇后就在佛堂外,本想进来向陛下请安,可远远看见了高姑娘奉太后旨意而来,便避开了,说等高姑娘走了她再来。”
萧煜冷笑:“她可真是贤良大度啊,既然她那么喜欢等,那就让她等吧。”他指了指主持,道:“接着说。”
望春赶在主持开口之前,踯躅道:“要不……还是让皇后进来吧,她看上去有些不对劲,脸色苍白,神色惶惶,像有什么要紧事要对陛下说。”
萧煜讥诮:“她几时把你买通了?你如今倒会向着她说话了。”
望春忙跪地稽首:“那是皇后,也是奴才的主子,陛下与皇后夫妻同体,奴才都是忠心侍奉的。”
这句话倒是让萧煜的脸色有些缓和,他沉吟片刻,朝主持道:“大师辛苦了,先下去饮茶歇息吧,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再继续。”
主持颔首告退。
音晚确如望春所说,浑身透着不对劲。
她进了佛堂,好像有些走神,往榻席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未向萧煜行礼,忙退回来屈膝。
萧煜自她进来目光便一直黏在她身上,抢在她跪之前,道:“免礼,坐。”
音晚坐到左下首,抬眸看了一眼萧煜,又低下头,手藏在袖中,微微颤抖。
宫女奉上茶,音晚立即去端茶瓯,却因手抖得厉害,溅出几滴茶汤,正溅到音晚的手背上,她吃痛,把茶瓯松开,瓷瓯和茶汤一同摔回几面,“咣当”一声脆响,又溅出小半瓯茶水。
望春惊呼“娘娘”,忙去呵斥宫女,音晚捂着手背,冲他道:“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萧煜紧皱眉头,想立即起来去看她,起到一半,犹豫了犹豫,又坐回去,望着她,没无表情地问:“烫伤了没有?”
音晚反应极慢,呆愣了少顷,才想起来摇头。
“你到底怎么了?”萧煜看出她的不对劲,慌里慌张,想被什么吓掉了魂。
音晚双手交叠,紧紧握在一起,抖个不停。闻言,小扇般的睫宇微颤了颤,抬起一双雾霭霭的眸子,看向萧煜,眸中满是惊惶失措。
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像有顾忌。
萧煜看了她一阵儿,让望春领着宫女都退下。
佛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萧煜先问:“怎么今日没有见到荣姑姑?她为什么没有跟着你来?”
萧煜曾私下里吩咐过荣姑姑,要对音晚寸步不离。
音晚道:“荣姑姑有事要做……我让她……不是,她自己要,要……”
“要什么?”萧煜凝目,沉声问。
音晚低下了头:“我今日的药里,有毒。”
萧煜脸色大变:“什么?”
音晚说出这句话,反倒冷静了些许,手绞着帕子,低声絮语:“就是那碗治镜中颠的药。我嫌烫,想放一放再喝,新来的宫女毛躁,把药碰倒了,她们收拾时银镯子碰上药汤,就变色了……”
萧煜起身走到音晚跟前,弯身握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体,凝住她的双眸:“慢慢说。”
音晚道:“荣姑姑命人把剩下的药汤和药渣都扣下了,宫女们也都不许出来,对外却未曾宣扬,她说让我来找陛下。”
萧煜眉宇紧蹙,面上阴霾缭绕。
那镜中颠的汤药是依照善阳帝生前留给他的药方煎熬出来的,谢润身边有个曲神医,暗中为
音晚诊治多年,连他看了那方子都说好,故而便弃用了从前的,改用如今的药方。
音晚的病一直都是个秘密,萧煜对外瞒得严严实实,每日煎药送呈的都是他的心腹太医,绝无可能向外透露半句。
是什么人会想到在这药里下毒?
萧煜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一种可能。
音晚凄然低下头,呢喃:“我是不是挡别人的路了?”她像只受了惊的小鹿,眼神飘忽无依,透出浓浓的脆弱之感。
萧煜紧握着她的肩膀,觉得她实在太瘦了,离得这么近,锁骨清晰凸起,脖颈纤细,下颌尖尖,肤色白得近乎能看见下面隐隐流动的青筋脉络。整个人像一团虚幻雾影,好像稍稍不留意,便会消散在空中。
萧煜心中骤然慌乱,将她拥入怀中,抚着她的发髻,道:“别怕。”
音晚安静窝在他怀里,手抚胸口,像是在竭力平复气息,良久,才道:“可是……该怎么办呢?你能保护我吗?”
“自然能。”萧煜将她从怀里捞出来,与她齐眉平视,声音柔隽且坚定:“如果连你都保护不了,那我这皇帝未免太没用了。”
他让音晚去佛堂内厢房等他,召进望春,又连召了内值司几个內侍和校事府的人,吩咐了一通,各自领命退下,萧煜才绕过屏风,进去看音晚。
她正站在窗前,望着古刹庭院,红漆飞檐蒙尘,颜色暗旧,昭示着古寺历史悠久,常经辰光蹉跎,平添几分神圣肃穆。
耳边伴有佛音梵唱,浑厚低徊,交织成章,让人莫名有些心安。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母亲,想当年的她极蒙圣宠时,有没有过要逃走的念头,又有没有过付诸实践呢?
她是比母亲幸运的,当年的母亲孤身被困在深宫,没有亲族,没有朋友,还中了毒,该是何等凄凉无助。
而她,至少还有父亲,有西舟哥哥和常世叔在外面为她奔波操劳。
这样想着,眼睛里的慌张像被洗刷干净了,亦或是褪下了伪装,只剩下沉沉酽酽的黑。
她陡觉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抱进了怀里。
萧煜刚才见她站在窗前,阳光落到身上,身影婀娜,素纱飘逸,镀上了浅浅金辉。单是背影,便美得若仙姝姮娥,令人浮想联翩。他心里一热,未及细想便上前来抱她。
等温香软玉盈满怀,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两人好像还在冷战,这算怎么回事?
堂堂一个皇帝,一不小心又开始犯贱。
他刚想松开她,却被音晚从身前摁住手,她十指纤柔,紧缠在他的指骨间,阻了他的退路。
她像朵柔弱无依的菟丝花,温顺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隐藏起眼中的冰冷,呢喃:“含章,我今日才发现,原来当危险降临时,我只有你,只能依靠你。”
萧煜心早软成了一滩水,偏面上堆满冷傲,轻哼:“你不是讨厌我,嫌我碍眼吗?”
说罢,他便作势要往外抽手。
但他力度拿捏得极好,既做足了声势,又控制在音晚能承受的力道内,让她握着他手拼命往回拉扯,一副死命纠缠他的模样。
第39章 皇后这么美,能有什么坏心眼……
两人推拽拉扯了许久, 音晚倏地回过头,踮起脚,仰头吻上了萧煜的唇。
音晚的身量在女子中不算矮, 自成婚后眼瞧着还在长, 但和萧煜一比却显得格外娇小。萧煜不配合不拒绝, 由她仰头亲吻他,亲了不多时,她便觉得脖子好像快要断了。
她嘤咛一声,扶着脖子要缩回来, 却叫萧煜反客为主, 禁锢在怀里。
他低下身, 拥着她亲了好一阵,直到两人的气息紊乱,才堪堪将她松开。
萧煜那漆黑眼眸中染了欲色, 将本清冷的面映照的妖冶瑰秀,他抓住音晚的手, 力道之大, 像要把她融入骨血。
他只觉体内血脉贲张, 热流激涌,恨不得立即将她推倒在榻,可想起此处是佛门,又强硬地压制了下去。
就算他不信鬼神之说,可也不想在三州百姓罹受饥困之苦时,去做亵渎神灵的事。
他将音晚搂在怀里, 嗅着她发髻间的清香,直至气息平复,才低眸看她, 眼中含着戏谑:“这算怎么回事?”
音晚垂下眉眼,静默不语。
萧煜作势要把她推开,她才慌忙道:“我错了。”
萧煜平展开阔长的衣袖,重新将她卷入怀中,不依不饶:“哦?”
音晚道:“我不该惹陛下生气,不该无理取闹,是我做错了,以后不会了。”
因刚才的纠缠,她高挽的云髻微微凌乱,自耳边垂下几绺青丝,勾勒得秀面愈加小巧精致,楚楚可怜。
萧煜看着她,妆鬓虽乱,却依旧容光摄人,任凭她情绪低怅,眸光黯淡,难掩倾城美艳。
他心底明镜一般,她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讨好他,却不想点破,宁愿继续糊涂下去。
自从嘉猷门之乱发生后,两人之间再没有这般温馨缠绵的时光,就算她是在跟他做戏,也依旧是珍贵无比的。
沉默相拥了许久,音晚终于沉不住气,道:“您打算如何处置?不能让人知道我喝的是什么药,父亲还在京,那会连累他的。”
萧煜心里是有数的。下毒的黑手要查,但不能放在明面上查,音晚的身世始终是大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世宗嫔妃私通皇戚,生下的女儿又被他迎进宫封为皇后,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会传得多难听。口舌之利,他一向是知道的。
也许,那黑手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下毒。
萧煜稍加思忖,道:“我心底有数,你不要担心。”
“有什么数?”音晚不放心地追问:“若是不处置她,她有恃无恐,将来再害我怎么办?”
萧煜目光幽邃地盯着她。
她好像又恢复了刚进佛堂时的样子,惊惧交加,凄惶惴惴,浑身颤抖着,仰看萧煜,声音都在打颤:“我不想变成母亲最后的样子,言行怪状,疯疯癫癫,如果是那样,我宁愿死。”
萧煜捂住她的嘴,低声叱道:“不许胡说。”
音晚隔着他的手,与他对视良久,倏地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几步,叫道:“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看戏,看着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明争暗斗,你就在一边观察我们,揣摩我们的内心,想着掌控一切,让我们都乖乖听话。”
她退到穹柱边,冷笑:“萧煜,你就承认了吧,你跟你父皇没什么两样,什么爱?他要是爱我母亲,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害成那个样还不放手吗?”
萧煜由着她疯,由着她恶语伤人,心底的疑影却渐渐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