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姑姑这才放下心。
这一夜,隔着茜纱窗纸,影影绰绰,但能听见皇后和太后不时低语,便没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随着一路颠簸,觉得人人都奇怪,那个崔氏女也奇怪。
父亲今日命人带口信过来,说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难,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着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往后宫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正这样琢磨着,太箱子的人停下了。
似有捻动佛珠的细碎声响传入,紧接着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听闻要送佛经下山陪祭世宗皇帝,特命小僧前来送上《法华经》四卷。”
随即便传来孟元郎道谢客套的声音。
这些人你来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觉箱子猛地晃动,像是被大力移了地方,可偏偏外面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根本没察觉。
而后,外面说话的声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领着人走了,却把她丢在原处。
待周围彻底安静,箱子被打开了。
严西舟还是白天的僧人装扮,他将佛经挪开,把音晚扶出来,心疼地问:“憋不憋?难不难受?”
音晚摇头,见庭院静谧,只有十几个僧人。
严西舟向她解释:“谢太后也不值得信,我们刚才趁着说话把箱子掉了包。”
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几日就禀过陛下,今夜要运一些棉衣粟谷下山给灾民,委屈娘娘换上僧衣。”
父亲当真神通,竟连主持都买通了。
音晚独自躲进草丛,草草套上僧衣,和严西舟一同随僧众下山。
寺外山道守卫森严,茫茫夜色,见银亮铠甲犹如漫天繁星,幽惑闪烁着。
慕骞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时喜欢喝几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瞭望台上眺望,骤见一队僧众下山,刚要亲自去排查,肩上一紧,被人按住了。
转头一看,是陈桓那张清隽文秀的脸。
他身着素袍,广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凝着山道,说:“让她走。”
慕骞被酒气熏染得发懵,迷糊着问:“让谁走?”
陈桓不理他,只将他摁回去,喟然道:“她走了,对她自己好,对我们好,对伯暄也好。”
慕骞猛地反应过来,一股热血激涌上头顶,醉意散了大半,又惊又惧:“那陛下……陛下是要杀人的!”
陈桓坚定无畏道:“即便杀了我们,我们也是为伯暄而死,为昭徳太子而死。”
他一提昭徳太子,仿若暗夜里永远不灭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气。
慕骞看了他一阵,道:“好,听你的。”
山道崎岖,音晚脚步急切,好几回险些摔倒,严西舟搀住她,温声宽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会知道了。除非他胆敢违反祖制,中断祭祀,亲自下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里淌过一些复杂的情绪,她微低了头,轻声道:“好,我们快走。”
天边曙光尚暗时,清泉寺中已乱成了一锅粥。
宫人们仓惶往佛堂递消息,传信的小沙弥一刻不得闲,喘息|粗重,步履艰难。
谢太后冷眼瞧着这一出乱象,拍了拍身边的红木箱子,悠然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个小丫头胡闹,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以为哀家会被你利用么?这件事,哀家不必担风险,只要让皇帝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外头不定勾搭着什么野男人。别说堂堂天子,就是乡野糙汉,也定受不了这等屈辱……”
她话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闹!祖制在上,岂容你如此践踏!不过一个女人……”
萧煜负袖阔步而入,眼中寒冰闪烁:“人在哪里?”
谢太后被他身上的凛然煞气刺了一下,竟一时对自己的亲儿子生出些畏惧,她指了指那红木箱子,叹道:“音晚这孩子心思太多,总惦记着外头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气着了,一时糊涂。不过还好,没酿成大错。你需得仔细掂量,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做大周皇后。”
内侍上前,将木箱打开,把里面成摞的佛经取出,掀开厚木板,底下却是空空如也。
谢太后顿觉惊愕,瞠目看去,一脸不可置信。
萧煜面容紧绷,阴鸷毕现,慢步走过去,一拳打在红木箱上,自牙缝里阴恻恻吐出:“谢音晚!”
第42章 萧煜亲自来抓她……
音晚嘴上叼了块肉胡饼, 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里面卷着水晶龙凤糕、花截肚、红虬脯。香喷喷的气味传出来,诱得她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颐。
她没有立即出长安, 一来她逃走的时候是深夜, 没有鱼符难出城门。二来萧煜一旦发现她不见, 必然会派人出城找寻,到时候不管从哪个方向逃走,凭萧煜那缜密的心思,定然难逃他布下的网。
现在栖身的地方是长安城南皖巷的一座小院子, 在巷子深处, 周围居住的都是读书人, 很安静、很清幽。
全赖于父亲这些年暗中绸缪,狡兔三窟,秘密置下许多产业, 就算是萧煜,恐怕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
她饿了, 明明早上刚吃了一大碗肉汤胡饼, 谁知未到中午竟又饿了, 便差遣小侍女去给她买回一大堆好吃的。
小侍女叫雪儿,才十三岁,生得是眉清目秀、甜美可爱,未说话前先笑,露出雪亮的两排贝齿,看得人心里喜滋滋的。
父亲没有来看过她, 青狄和花穗儿也不曾来,因为一旦萧煜发现音晚失踪,他们便是主要的监视对象, 为大局顾,他们暂时还不能见面。
只有西舟会化妆成各行当的人隔三岔五跑来看一看她。
算起来,自她逃跑已有七日了,若是清泉寺上一切都顺利,萧煜应当是在昨天就完成了斋戒祈雨仪式,走出佛堂了吧。
音晚边想着,边往回来就打瞌睡的雪儿嘴里塞了块水晶龙凤糕,雪儿砸吧着嘴大叫好吃,音晚便又给她塞了一块。
一会儿西舟哥哥就该来了,有些话今天一定要对他说。音晚这样想着,敲门声就响了。
雪儿像朵花蝴蝶似的扑出去,笑道:“肯定是西舟哥哥来了。”
一开门,但闻草药味儿扑鼻,眼前人扎着幞头,身着青布长衫,肩背药箱,一副慈眉善目,甚是斯文儒雅。
雪儿掩唇咯咯笑:“今儿是郎中。”
严西舟往她怀里塞了一只烤鸡,要她今晚加菜,便迫不及待去看音晚了。
音晚从锅里舀出温热的肉末汤饼,将大瓷碗推到西舟跟前:“西舟哥哥,你尝尝我的手艺吧。”
严西舟放下药箱,净过手,将汤饼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
真好喝,肉汤熬得浓白入味,醇香润滑,汤饼软糯,包着葱花肉末,吃下去浑身暖和,格外满足。
严西舟惬意地遐想,若是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该多好。他能每天都看见音晚,吃到她做的饭,陪在她身边,替她分担忧愁,与她分享欢乐。
他一定不会让她哭,让她伤心。
这样的美梦未做到头,便见音晚将膳具收回了厨房,嘱咐雪儿不许过来。
她坐到西舟对面,为两人各斟了一瓯茶,平静道:“我有一件事要同西舟哥哥商量。”
严西舟忙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音晚说话,不管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管是不是对他说的,他都会摒弃余念,认认真真地听,生怕遗漏些什么。
她这个姑娘家总是心事太重,他怕极了她会把心事藏在心里,不轻不重地折磨自己。
音晚望着他笑了笑:“我想,从明天起你就不要来了。”
严西舟陡觉有盆冷水兜头泼下来,将美梦一般的甜蜜与温暖瞬间驱散干净。
他没有质问些什么,只眸光莹莹地看向音晚。
音晚道:“到昨天,萧煜差不多就完成祈雨仪式了,依照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不会忍下如此屈辱,轻易放过我的。我让他抓住就抓住了,权当我命不好。可你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和我保持距离。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给自己引来无妄之灾。”
严西舟立即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音晚的声音像浓酽茶汤,纯冽香气中混杂着清苦:“上一回他便已经对你动了杀心,我和父亲用尽全力才蒙混过关,若再一回,恐怕就是大罗神仙也无济于事了,不能因为我而连累西舟哥哥。”
严西舟怅惘道:“我们之间,原不必如此生分的。”
音晚望着严西舟,他面容清俊,不是京中世家公子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脂粉秀气,而有种清空飞雁般的爽朗大气。
兴许,他天生是不属于这里的。这锦绣残酷的帝都,满是追逐名利与阴谋诡计,不是侠义之辈的栖身之所,他的舞台在江湖,在浩瀚山河间。
音晚今日就是要跟他把话都说开的,因而声音缓缓,不慌不忙,不急不躁。
“从前未出阁时,我爹便对我说,若要嫁,就嫁给西舟哥哥,你是一个值得依靠、值得爱的好郎君。”
音晚秀唇微弯:“我爹看人总是准的。所以,你也明白,我们未走到一起,不是因为门楣之别与父母之命。而是因为,在我的心里,你只是哥哥,我对你从未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西舟哥哥不能因为我而丢了性命,那太不值得了。也不能再在我身上投注那么多心思,你该去找一个好姑娘,与她两情相悦,举案齐眉。最重要的,可以与她堂堂正正站在阳光底下,而不必为了见她,日日挖空心思乔装打扮,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严西舟安安静静听她说完,手不动声色地紧扒住桌沿,暗自告诫自己,不能表现出太过伤心,他不能像韦春则那卑鄙小人惹音晚厌烦。
沉默良久,直到咽下喉咙里的酸涩,能正常说话:“晚晚,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没有什么七日斋戒祈雨,你离开的第二天清晨,萧煜便违悖祖制出了佛堂,飞速下山,亲自排兵布阵抓你。举朝哗然,御史谏言连篇不穷,他丝毫不当回事,一意孤行。”
严西舟深吸了口气:“他对外宣称清泉寺遭了贼,偷走了重要的舆图,并且皇后受到惊吓,卧床不起,暂不见外客。”
他桀骜不驯,视宗族法度为废纸,却在他和音晚之间留了余地。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严西舟试探道:“如果你想回去……”
“这不可能!”音晚声若裂弦,极为决绝:“我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我要同父亲北出长安,一路顺着胡商骆驼道去找哥哥。”
第43章 帝王的暴虐与恩宠
她神情坚毅, 严西舟便不再说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们心里都清楚,照这个情形, 逃跑的希望甚是渺茫。
谢润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给音晚带信了, 这说明他已被监视, 且监视得极为严密,连可钻的缝隙都没有。
气氛一时低沉。
音晚将严西舟送走时再三嘱咐,要他不许再来了,要他寻个地方躲好了, 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再出来。
他走了, 雪儿却生气了, 双手掐腰,圆目怒睁:“晚姐姐,你太无情了, 西舟哥哥那么好的人,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音晚淡淡一笑:“就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所以才必须这样对他。”
雪儿挠着头, 一副懵懂模样, 却还是为严西舟打抱不平,晚饭都没做,又怕音晚饿着,只把严西舟带来的烤鸡用荷叶包好,囫囵个呈上来了。
音晚没了胃口。
她像走在悬崖峭壁,前路漫漶不清, 没有希望,没有光明,也不知什么时候下一脚就会坠入深渊。
她有时候想想, 要是萧煜能履行他当初放出来的狠话,把她送进庵堂里青灯古佛一世,也未尝不好,至少比现在好。
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巷子里喧闹起来,传进声响。
音晚如今便是惊弓之鸟,丁点声响都会被惊醒,更何况外面的声响并不小,吆喝声夹杂着哭叫声,整条街巷都被自深夜里唤醒。
她让雪儿出去看看,没多久雪儿慌里慌张地回来,道:“说是天牢里丢了重犯,跟街边一户人家沾亲戚,京兆府派人来搜,挨家挨户的搜,很快就到咱们了,晚姐姐,怎么办?”
音晚眼珠滴溜溜转,飞快地在心里盘算。
如果真是丢了重犯,那倒不怕,她这里只两个姑娘家,连个重犯的影子都没有。
可要不是呢?要是所谓重犯只是说辞呢?
她火速穿好束腰长裙,披上交襟短襦,把带子系好,拉着雪儿的手,道:“跟我走,院子后面有个小门,咱们先躲出去。”
雪儿稀里糊涂跟她走到小角门处,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挣开她,摇头:“不行,我答应过润公,一定要保护好晚姐姐的。我的家人们都死了,是润公救的我,我不能对他食言。”
音晚用力撞开锈迹斑驳的角门,急出了一头冷汗:“你这么个小丫头,你能保护谁啊?快跟我走,爹不会怪你的。”
话音刚落,前院传进“哐当哐当”砸门的声音。
雪儿后退几步,道:“晚姐姐你走,我去应付他们,给你争取点时间。你不要担心我,润公告诉我,当今陛下是我的亲叔叔,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音晚呆愣在当场,只觉脑子成了浆糊,直到官差的喝斥声传来,她才回过神,从小角门钻出去。
大周实行宵禁,她既没有鱼符,便要小心躲避着巡逻的官差和各坊设立的武侯铺。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东躲西藏,又不敢回家,还是在街巷被人给看见了。
她避靠在沿街货架后,官差提着灯笼,手抚剑柄,厉声道:“谁在那里?出来!”
音晚的手颤颤发抖,紧攥着货架横杆,攥出一手粘腻的冷汗。
官差步步靠近,将要拔剑对准她,被一段不疾不缓的马蹄踏声给打断了。
黑鬃锦蓬马车,马蹄铁是五品以上官员才配用的精铁,马车悬一只红绢宫灯,车后跟了几个骑高头大马的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