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忙收起剑,上前行礼:“见过陈大人。”
陈桓是个极严正刚直的人,即便他们认识自己,还是让小厮把鱼符给他们看过,才问:“你们在做什么?”
官差指了指音晚躲藏的货架,禀道:“有个姑娘宵禁之后四处乱跑,下官正在查问。”
陈桓点了点头,把车幔放下。
马车辘辘而行,陈桓脑中闪过一道雪光,下意识再拂开车幔,看向街边。
灯笼的暗黄光晕幽然落下,正照亮了蹲在货架后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单薄的粉绯色薄绢长裙,同色的短襦衫,鬓发乌黑,一双眼睛极亮,蜷身抱肩,透出狼狈与绝望。纵然没有袆衣凤冠点缀,却仍旧是世间再难觅的绝色。
陈桓有一瞬的迟疑,心道:你已经闯了大祸,惹得圣颜大怒,可不敢再惹火烧身。可他还没理顺思绪,眼见官差离她越来越近,没忍住,叫停了马车,下车走了过去。
他站在音晚和官差之间,挡住几道充满揣测的视线,道:“方才没看清楚,这是我府中人,是陛下交代了个差事要办,我让她去请慕将军来连夜商量。”他回头看向音晚:“你怎么没带玉令?”
大周的宵禁制度虽然森严,但御前的几个近臣时常会在半夜被圣上叫去议事,为防被官差阻拦,在鱼符之外,特为他们配发了玉令。
朝中只有极少数的官员才有,昭示着身份和恩宠。
官差们忙不迭鞠礼赔罪:“下官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府中人,请大人恕罪。”
陈桓道无事,让他们散去,才上前要把音晚扶起来。
他的手将要碰到音晚的胳膊,想起尊卑与男女避忌,又缩回来,弯身弓腰,静静看着她。
音晚不想连累任何人,道:“你把我送回去吧。”
陈桓早就发现,她是个极能隐忍、情绪内敛的人,不管是在帝王暴虐还是泼天恩宠面前,她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便是现在,她那张美艳面容依旧是平静的,可陈桓还是在她说出那句话时,自她眼中觅到了无助凄凉。
拼命压抑掩藏的无助,更让人心疼。
他突然心软了。
人是不能与天争的,凡俗子无法与强硬皇权相抗衡。但这样一个女子,柔软倔强,用尽全力去挣脱藩篱,可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还是让人不禁怜悯。
陈桓道:“您先跟我回去吧。”
两人坐在马车里,既是不敬更是大逆。不敬在他一个卑微朝臣竟敢跟皇后同车,大逆在情急之下顾不得男女不同车的避讳。
陈桓靠着车壁,苦笑,若是让陛下知道,怕是要把他活剐了。
音晚掠了他一眼,道:“我借你的马车躲过夜里,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要害怕。”
陈桓面上并无惧色,只是摇头,遗憾地说:“没有用。”
“长安城里虽然表面平静,可早布好了天罗地网,您逃不出去的。”
音晚睫毛轻覆,神色黯然:“我知道。”
陈桓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是跟着一群糙老爷们长大的,没有娶过妻,不知道这种情形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让她心情好一些。
他四下里摸索,从车板底摸出一只手炉。他是正当壮年的郎君,并不畏寒,只是家里老管家非给他带上,说是天凉了,小心风寒。
陈桓想递给音晚,猛然又想起这手炉套子自己摸过,便把套子摘下来,单将手炉双手恭敬呈给音晚。
音晚确实觉得冷了,她出来得匆忙,忘记披狐氅了,一身单薄衣衫,双手早冰冰凉。
她接过手炉,虽不是很热,好歹温热,能御一御寒。
陈桓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问:“您还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注定要被抓回去做笼中鸟,那好歹让她最后多高兴一会儿。
音晚没答话,抬眸看他:“你这又是图什么?觉得他能对你网开一面?给你为数不多的仁慈?”
陈桓苦笑:“自然不能,臣没有这个本事。若非说图什么,您就当是臣欠您的吧。”
音晚心情糟透了,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儿,低眉沉思良久,道:“有一个地方我想去看看。”
陈桓问:“哪里?”
“西苑。”
第44章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晨光微熹, 清晨的街巷上慢慢多了人烟。
音晚固执地在马车里睡了一夜,任陈桓如何劝,都不肯进他的府邸。
陈桓派人守在马车外, 自己心乱得一夜未眠, 天边刚冒出点光亮, 他便命府中侍女准备铜盆净水,绵帕玉骨梳,又怕让旁人看见音晚,便亲自端了这些东西送入马车内。
音晚正靠着车壁阖眼, 侧颜沉静, 陈桓以为她睡着了, 半边身子在马车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她多睡一会儿,却见她睫毛颤动, 睁开眼看过来。
眼中一片湛净,半点酣睡初醒的迷濛都没有。
陈桓了然:哦, 她也是一夜没睡。
他将涮洗用的器具端进来, 朝音晚揖礼, 退出马车。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便传出流水哗啦的声响,过了许久,陈桓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掀开车幔,轻声问:“您想吃点什么?”
音晚摇头, 默了默,道:“我想要点别的东西。”
陈桓忙道:“您说。”
约莫一炷香,陈桓提着奁具出来, 这是他从侍女那里临时借过来的,乌金篦划芦雁纹漆奁,里头放着梳篦、刷子、脂粉、铜镜,陈桓送进马车内,犹豫了犹豫,又从腋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头搁着一套短襦长裙。
音晚澹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意:“多谢。”
她笑起来如明珠般华泽流转,把清晨光线略显沉暗的马车都映亮了,陈桓只觉脸颊腾得热起来,低头说了句“都是应当的”匆忙退出来。
音晚动作很快,只用了一刻便把自己的妆容整理干净了。
陈桓还是端了一小碗粥和几碟糕点过来,她吃得很少,吃完了用帕子仔细擦过嘴,便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西苑?”
陈桓道:“现在就走。”
白天不比黑夜,街上人多起来,幔帐需得低垂,不能让旁人看见音晚的脸。两人在昏暗中相对无言,走了一段,音晚才想起来:“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陈桓苦笑:“臣已经被停职了,正在闭门思过。陛下寻人心切,暂顾不得别的,等到寻回娘娘,想必就该着手处置臣了。”
他是昭徳太子的旧部,他们同萧煜之间的事,音晚向来不多过问的,她只“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陈桓追随萧煜身侧,见过了许多世家贵女,可没有一个像眼前的这一位。
她那么乖觉,那么识趣,心思剔透灵敏,不多说一句话。这感觉,就像知道自己姓谢,知道自己可能不受待见,不愿到人前去惹人厌。
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她没有害过人,没有苛待过谁,就因为顶了“谢”这个姓氏,平白受了许多苦。
陈桓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切又是为什么?从哪里开始错的?
马车安静行驶,不多时便停了,车夫在外道:“到了。”
音晚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纱帕子,蒙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乌灵灵的眼睛,跟着陈桓下车。
西苑建于大周英宗年间,起初是天子避暑行宫,在文宗年间,皇帝在此被行刺,圣颜大怒,自那以后便鲜少幸驾,每年的修葺银子也停了,过了十几年,这里渐渐就被废弃。
后来出现三王之乱,所牵连宗亲甚广,宗正|府的牢狱不够用,便征用了这里,这里就成了关押有罪宗亲之所。
萧煜曾经被关在这里十年。
音晚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想来看看,大许心中还是有些不甘,觉得命运本不该如此,想在回到金丝笼里之前,来看看这个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地方。
四面红墙高筑,飞檐绣甍,楼台相叠,依稀还有当年帝王行宫的煊赫气派。
只是走得再近些,便会发现墙漆脱落,荒草杂生,透出沧桑与陈旧。
陈桓见她沉默着绕墙转,道:“这里也算天子潜居之所,先前的犯人都被移到别处了,空置了有一段时间,里头没什么人,只剩下一些年迈的老奴,负责日常洒扫。“
音晚仰头看那堵高墙:“其实这墙挺矮的,比未央宫差远了,可是印象里总觉得它很高,高耸入云,把里面与尘世隔绝开,不可逾越。”
陈桓早就知道皇帝陛下当年与谢家父女感情很好,特别是这个漂亮的小表妹,深得他的喜欢与爱护。
当年,她应当是来看过陛下吧。
皇亲贵族玩弄权术,冤案如山峦般沉沉压下,连满朝刚直官吏都无能为力,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他正怅惘感慨,忽见音晚回过头来,问:“你见过里面吗?从前在里面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陈桓道:“里面当差的跟外面没什么大差别,无外乎就是俸银少一些,油水少一些。犯人可就惨了。”
音晚凝着高墙,微侧了头,问:“有多惨?”
陈桓叹气:“凡宗亲获罪被押送到这里,无非是沾了谋逆的边,除了陛下,从未有人能从这里翻身。跌落云端的皇子皇孙,落到这等腌臜地,可是连最下贱的奴仆都不如的。任打任骂,百般折磨,就算被折磨死了,也不过一卷破草席,乏人问津的。”
“我听常先生说过,刚开始的一年,那些守卫总来折磨陛下,偏陛下是个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一点软都不服,坚决不肯低头,那些人便变本加厉。被欺辱重打就算了,有一回,那些人打完了他,把他扔到院子里。正是隆冬寒天,雪下得极厚,陛下浑身是伤,只穿着一件薄衫,卧在雪地里整整一天一夜,高烧到昏迷。还是常先生买通了守卫——哦,就是陆攸——把陛下救起来,偷请了郎中来看,才救回来一条命。”
音晚抚着墙的手微颤,扫掉墙皮扑簌簌落下,她默了一会儿,问:“那些打他的守卫后来如何了?”
未等陈桓回答,她紧接着道:“是不是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
陈桓:还真是。不愧是夫妻,比谁都了解他。
但他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多少有些谤议天子的嫌疑,便尴尬地一笑,含糊道:“兴许是吧。”
音晚绕过墙,去找正门。
陈桓虽然被停职,但鱼符并未被收缴,他随身带着,这等荒凉之所,他这个官位的鱼符足够两人畅行无阻了。
漠漠清寒,院中落叶飘洒,满地枯叶枝桠铺砌的厚毯,一片萧索寒凉气息。
有个满脸皱纹、腰背佝偻的老者引他们进去,道:“年轻的都找门路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老迈无用的,朝廷早就不往这拨修缮银子了,好几处房顶漏了,下雨天根本没法住人。”
这里冷落太久,好容易迎来穿着体面的贵客,老者不放过一丝机会,忙不迭诉苦。
陈桓现如今自身难保,也不好轻易许诺他什么,免得给了他希望,到头来再失望,那不是更令人难过。
唯有与他说两句话,做些口头上的安慰。
说完了话,他一转身,音晚不见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骤然惊慌,忙拔腿到处找,却始终找不见她的影子。还是那个失望的老者冲他指了个方位:“往那边去了。”
陈桓顾不得别的,忙朝他指的方向奔去。
这里依旧是落叶纷飞,荒凉破败的景象,但在墙边有一树枯藤,藤蔓小孩胳膊般粗,被十分精细的编出了一个秋千架,音晚正坐在上面,悠悠荡着。
陈桓的心落回去,长舒了口气。
“小心些,怕是不怎么结实,别摔下来。”
音晚轻应了一声,道:“这个地方不好,我不喜欢。”
陈桓心道,谁会喜欢这里?那除非是见了鬼了。
但他未说出口,只道:“年久失修,太过简陋,自然与未央宫天壤之别。”
音晚把头靠在藤蔓上,叹道:“如果与未央宫比,那还是这里好一些。”她歪头想了想,回头冲陈桓道:“要不我搬到这里面来住吧,你不是天子近臣吗?不是颇受倚重吗?你能不能替我说两句好话,劝一劝天子,让他允我搬到这里。”
陈桓笑说:“我这近臣可没这么大本事,敢这么说,只怕是活腻歪了。”
音晚叹气:“那我该怎么办啊?要不你给我找一口井,我还是跳下去算了。”
陈桓刚平缓的心跳又急促起来,扑通扑通,一下蹿到嗓子眼。他抹了把额间冷汗,温声劝:“您不要想不开,事情没到那份儿上。陛下心里是有您的,就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放不开。您不如试着接受,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音晚的眼睛乌灵静澈,紧盯着陈桓,目光湛凉得有些刺目:“换了是你,你能接受吗?”
陈桓耐心哄道:“我接受啊。其实他还是有些优点的,必如他长得挺好看的,也挺聪明的,乾纲独断的年轻天子,尊贵富有,多少女子恨不得自荐枕席……”
他及时住了口,觉得调子有点跑偏了。他本来是巴不得她快点逃的,就算逃不了,最好帝后不睦,多生嫌隙,那嫡子永远不要降生才好。
可怎得就演变成苦心劝和了?
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晕,从昨夜见到谢音晚开始就晕。
音晚直勾勾盯了他一阵儿,面无表情道:“你要是觉得他好,那给你吧,你去吧。”
陈桓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和陛下绝没那种关系!”
音晚颇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把头转了回来。
第45章 他站在高处低睨着他的笼中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音晚自顾自地荡着秋千, 六幅的郁金裙摆顺着藤架飘下来,被风扬开,是一副花色绮丽雪海香浓的旖旎刺绣, 映着朝霞, 美得像是一团幻影。
陈桓站在她身后, 静静看着她那纤细婀娜的背影,蓦地有些心慌,生怕下一刻她会化成烟雾,消失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