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了眼睛,娇憨面容上满是懊恼,不住地低声念叨:“婶婶,婶婶……可不能再忘了。”
萧煜瞧着她玉雪可爱的模样,不禁笑起来。
荣姑姑看着这和乐的气氛,灵机一动,柔缓了声音冲雪儿道:“郡主若是想皇后了,现在就可以去看看她,正是晚膳的时辰,陛下也还没有用膳,不如去皇后那里看看,有无好的吃食?”
萧煜板起脸,端着架子:“朕才不去。”
雪儿刚想说:那我自己去。却见荣姑姑在悄悄朝自己使眼色,她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堆砌出甜甜的笑意,朝萧煜撒娇:“皇叔,你就带我去嘛,我可想晚姐……可想婶婶了,她从前对我最好了。”
谢润当年为了隐瞒雪儿的身世也是为了大力气的。她年纪小,曾随宫女辗转奔波,其实也记得一些事,生怕搁在谢家眼皮底下,哪日里童言无忌说漏了嘴,那可就麻烦了。
因而把她送进了京郊的庄子里,买了几个侍女照顾,又请了女先生教她读书识字。
谢润闲暇时常带着音晚去底下庄子小住,音晚虽不知雪儿身份,却十分喜爱她的天真娇憨,时常给她带些宝簪琼珠、绢角糕饼这样的小玩意,哄得她乐呵呵的。
侍女们不知底细,难免会对她有轻慢,女先生又过分严肃,只有她的晚姐姐柔善可亲,待她像自家妹妹一般亲热,除了那带她出来的宫女徐姑姑,便数晚姐姐对她最好。
萧煜见她情真不似作伪,不禁一怔:“她当真对你那么好吗?谢润对你也好吗?”
“那是自然。”雪儿收敛笑,认真道:“润公是个大大的好人,还有兰亭哥哥,哦不,兰亭叔叔,他们都是好人,庄子里住了许多跟我一般年岁大小的孩子,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润公收留了他们,派人教养他们,还帮他们娶妻生子、备嫁妆嫁人。徐姑姑说,能遇见润公,是我父亲在天有灵保佑我们。”
她唇齿清晰,柔情切意,却把萧煜说愣了,目光涣散落于虚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姑姑忙趁热打铁:“现在去昭阳殿,正好问问娘娘从前的事,陛下就不想知道更多关于雪儿的事吗?她这么个小姑娘,兴许有些事也记不清楚说不清楚。”
萧煜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从龙案后起身,瞧上去极不情愿地模样,道:“可不是朕想去的。”
昭阳殿中灯火通明,音晚命人把油腻的膳食撤下,只留下了几样小菜。
一盘冰鸭,一叠豚皮饼,糟瓜茄,干豆豉,另有紫引非要留下滋补菜品,麒麟脯和五色芝,瞧着简单,却也淅淅沥沥摆了一桌。
音晚手边还搁了一支金葵花杯,她不用旁人伺候,自斟满杯,一仰而尽。
萧煜料想她这会儿消停了,应当正在用膳,没让人通报,直接领着雪儿进来,就见她在喝酒,萧煜登时来了气,阔步上前,把金葵花杯从她手里夺下,怒道:“你要是不想活了,你就痛快点说,别整天零碎地作贱自己,也作贱朕,朕千辛万苦给你找解药是为了什么?”
音晚正喝得惬意舒爽,烦恼好似都忘了大半,冷不丁见这人又来发疯,不禁皱了眉:“还给我。”
萧煜自是不还的,不光不还,还“咣当”一声把酒杯扔出去。
紫引见状不妙,忙上前道:“陛下,娘娘喝得不是酒,是膳房新制的桂花甜汤,她说用金葵花杯喝滋味更好……”
第48章 音晚就是对他没好脸色
萧煜愣了少顷, 把手抬起来放在唇边嗅了嗅,果真是桂花清馥的香气,并无半点酒的味道。
殿中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音晚瞪着他, 把碗筷往前一推, 没好气道:“不吃了, 撤下去。”
紫引应是上前,却踯躅着不动,只看向萧煜。
萧煜面容紧绷,额角跳得极快, 看了眼摆放着的杯盘碗碟, 菜肴几乎未动, 只有豚皮饼被咬了几口。
他不禁皱起眉来。
但这情形,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又朝音晚发了脾气,显然已经输理, 音晚又目光眈眈地盯着自己,半点给他台阶下的意思都没有, 要他如何开口让她再多吃些。
便就这么僵滞了下来。
荣姑姑瞧着这两个祖宗, 无奈地轻叹, 又朝雪儿使了个眼色。
雪儿这姑娘甚是灵巧机敏,蝶羽般的睫毛忽闪了几下,透出几缕黠光,蹦蹦跳跳到音晚跟前,勾住她的胳膊开始撒娇:“婶婶,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雪儿今晚也还没有吃饭,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肉末汤饼。”
音晚一怔:“你叫我什么?”
“婶婶啊。”雪儿笑容清澈温甜:“荣姑姑和皇叔都说了,我以后不能叫你姐姐,要叫婶婶, 你是我皇叔的妻。”
她的声音软糯,话又说得好听,连萧煜听得都忍不住轻弯唇角,面上寒霜融化干净。
但他立即意识到不妥,忙把唇角弧度平整,紧抿唇线,清清淡淡看向音晚。
音晚摸了摸雪儿的鬟髻,再仔细看她的装束,料想萧煜把她的身世核实清楚,该让她认祖归宗了。打心眼里替她高兴,又有些许担忧。
这幽幽深宫,纵然仆婢成群,锦衣玉食,看上去好似活在云端,可是随着长大,利益纠葛牵在身上,一定会添增许多烦恼,再也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样子。
所以趁着她还小,就要尽可能满足她的心愿,让她高兴。
音晚怜爱地抚着雪儿的脸颊,道:“好,我给你做。”
她站起身,许是没吃什么东西,又站得急了,陡觉一阵目眩,向后趔趄了几步,磕绊在杌凳上,险些摔倒。
萧煜下意识要上前扶她,但紫引离得更紧,已火速搀住音晚。
萧煜的手便停在了半空,十指缓缓合拢,无声无响地缩了回来。
雪儿拉住音晚的手,焦急道:“婶婶你怎么了?”
音晚弯指抵住脑侧,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刚才那一阵有点晕。”
萧煜歪头冲望春低声道:“宣太医。”
望春伶俐地快步出去,召来候在檐下的內侍,让去宣太医。
紫引喂音晚喝了几口蜜水,她缓过劲儿来,反握住雪儿的手,温声道:“没事,不要担心,我们去做肉末汤饼吃。”
汤饼这种吃食坊间再寻常不过,萧煜压根不信到了谢音晚手里就能做出花来。他没兴趣、更不想纡尊降贵往那小厨房里钻,便揽着阔袖站在檐下,瞧着沉夜里星星点点宫灯映亮的宣阔宫苑,冲望春皱眉:“太医院那帮人是想死了吗?这会儿还不来,是不是以为皇后与朕不和,他们就可以怠慢?”
望春忙道:“夜深路不好走,再者说从内宫去太医院还挺远的,那內侍只走了一刻,料想还没走到呢。”
萧煜瞥了他一眼:“哦,才刚走啊。”
说话的功夫,荣姑姑吩咐紫引往殿中各角的小香鼎里撒点婆律香丸,可以杀虫除恶气:“天眼瞧着就凉,也就撒这几日,等到了冬天就换成都梁香,娘娘喜欢那个味道。”
萧煜本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忽听到荣姑姑说音晚喜欢,不禁凝起心神,仔细听。
“这些香放得久了,去尚宫局领新的,旧的也别浪费,用酒合蜜煮一煮,拿去熏偏殿也是好的。”
紫引虚心受着教导,不时点头应和。
正说着这些香料琐碎事,院中飘出了浓郁的肉香味儿。
音晚从前未出阁时便时常下厨,只是做给父亲和兄长吃,不善做大席面,只擅长做这种家常小食。她素来细心耐心,肯花功夫在膳食上,寻常的一碗汤饼也做得精美细致。
选用肥瘦相宜的肉刀切成末,用大骨头熬出浓酽的汤汁,把肉末略略滚过油,放在一边备用。将蒸到半熟的薄饼下到骨汤里,煮上一炷香,再把肉末撒进去,临出锅时撒一把嫩白小葱花。
音晚不让宫女插手,亲自起锅,起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把锅放回去,冲身边的宫女道:“你去问问陛下,能否把康平郡王叫过来,让他一起用一些?”
雪儿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仰头问:“康平郡王是谁啊?”
音晚一怔,随即意识到萧煜没有告诉雪儿,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弟弟。
事情若深想,凭萧煜对伯暄的期望,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都是孩子,口无遮拦,知道得越多,越容易误事。
但音晚第一次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伯暄自己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她把锅放在小火上煨着,拉起雪儿的手,问:“你皇叔都给你说过什么?”
雪儿拧眉回想:“皇叔过几日就同礼部商议,将我的名字写入宗牒,正式册封我为郡主。”
“还有呢?”
雪儿摇头:“没有了。”
音晚琢磨了片刻,觉得这样挺好的。雪儿今年十三岁,有名有份之后还能在宫里教养个两三年,有萧煜看护着她,将来也一定能给她择一门好亲事。
若当年的东宫未曾罹难,她本就该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娇郡主,流离了十一年,算是回到了本该有的成长轨迹。
还有伯暄,若他的父亲不死,那位子原本也该是他的。
萧煜是在拼命推动着所有事情回归本途。
音晚正沉思,院子里传进亢亮的嗓音:“太香了,我又饿了。”
音晚笑了笑,吩咐宫女把汤饼盛出来,拉着雪儿的手往外走。
伯暄脚踩紫缎地兰花小靴,身穿红绸滚金缎袍,似一朵红彤彤的云飘进来,被萧煜厉眸一扫,忙擦干口水,规规矩矩地冲他行礼。
今夜天色空净,月光皎皎似水,洒落在庭院里,映亮了桂花飘簌,渠水潺湲,景致甚是幽妙。
荣姑姑请过君意,命人把杯盘碗碟摆在院中的石桌上,往石凳上放蜀锦团垫,引他们来院中用膳。
萧煜坐在石凳上,冷睨了一眼伯暄,道:“宫人都是怎么教你规矩的?这么久了,连点长进都没有。你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凡事得入心,得知道勤勉。”
伯暄讷讷应着,一抬头,看见音晚领着个小姑娘出来,像见着救星似的,忙道:“参见母后,母后快来坐。”
萧煜训斥人的声音那么大,音晚自然是都听见了。她瞧伯暄那可怜样儿,想说几句情,但又想到,萧煜说得其实也有道理,他不是寻常人,是要承继大统的,将来身系社稷,断不能像孩子似的顽劣庸碌。都说慈母多败儿,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儿,且得避嫌,不能败了别人的儿。
因而她只一笑:“雪儿说饿了,便随意做了些吃食,想你夜夜苦读,又是正长个儿的时候,就算用了晚膳,这个时辰也该饿了,所以就把你叫来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伯暄虽在学问上有些笨拙,但哄人开心与撒娇却是天赋异禀,他凑到跟前,嘻嘻笑道:“只要是母后做的,一定合儿臣的胃口。”
他见音晚领着雪儿坐下,弯了腰也想坐,却又惧怕萧煜,半弯不弯地偷偷看他。
萧煜脸色沉暗,一副怒其不争气的模样,但看了看音晚和雪儿,把怒气摁下去,道:“你坐,先吃饭,吃完了朕要考你功课。”
伯暄登时瞠目,霜打茄子似的坐下。
他吸溜了几块汤饼,边嚼边说:“他们都说我不像父皇的儿子,父皇自小天赋卓绝,凡经史子集,过目即诵,我却要背许久。”
这话一出,音晚就暗道不妙。
萧煜果然把刚提起的筷著扣到石桌上,怒道:“这是哪个不懂规矩再胡说八道,该剪了舌头赶出宫去!”
伯暄端碗的手抖了抖,溅出几滴汤汁,怯怯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言语了。
萧煜目光沉凝,把望春唤到跟前,低声:“去查……”
院中气氛骤然冷下来,雪儿目中含惧,悄悄看音晚,音晚冲她摇摇头。
望春一脸冷肃地领命而去,恰与太医擦肩而过。
太医背着药箱步履匆匆而至,忙不迭朝萧煜揖礼,萧煜道:“平身,给皇后诊脉。”
紫引上前往音晚腕上铺了层白绸。
太医搭脉观色,又问:“娘娘近来可会有眩晕之症?”
音晚点头:“有。”
太医低头忖了忖,道:“没什么大碍,还是气血两虚,积郁致结,娘娘凡事要放宽心,按时用膳,臣再开几副安眠的药,睡前饮。还有……”
他神色古怪地偷觑萧煜,凑到他跟前,低声道:“娘娘身子骨弱,陛下需得怜惜,床榻间要有些节制。”
萧煜还未说什么,音晚的脸腾得红了,忙去捂雪儿的耳朵。
雪儿却压根没听懂,一双大眼炯炯,眨巴眨巴看她。
伯暄更是个没心没肺的,叼着快雪白汤饼,傻愣愣看向音晚,瞧见她不围着自己坐,却对那陌生小姑娘无比亲昵,感觉到被冷落,面露不悦。
萧煜沉默片刻,朝太医道:“好,你去开药吧。”
太医领命而去,刚走没几步,就被疾疾奔来的身影撞上,险些歪倒。
望春气喘吁吁,顾不得御前礼仪,颇为激动地看了一眼音晚,跪在萧煜身前,道:“陛下,兰亭公子找到了。”
第49章 晚晚,我们要个孩子吧
自打善阳帝驾崩, 穆罕尔王就回了突厥,继续侍奉他的云图可汗。
这些年大周同突厥关系紧张,多有摩擦, 但终归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一来, 善阳帝软弱, 掣于外戚,不想大动兵戈,到最后都是破财免灾,保全颜面为上。二来, 云图可汗老了, 后继无人, 突厥内部面对分裂,自然不想也无力倾国大战。
便是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直到萧煜登基。
萧煜登基不出三个月,突厥骑兵便在大周边境吃了瘪。往日他们嚣张惯了, 只骑着宝马拿着弯刀去骚扰一圈, 掠些附近周民的粮食鸡鸭回去, 戍边的将领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不同,萧煜下了严旨,若胆敢让突厥骑兵越边境一寸,扰民一户,守关将领立斩不赦。
那些边将怕丢了性命,不敢怠慢, 硬着头皮拿出快生锈了刀迎敌,倒也把犯境的突厥打退了。
如今,草原上皆知新帝手腕强硬, 不可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