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云图可汗深受新崛起的耶勒可汗威胁,担心大权旁落,暂且咽下杀子之仇,咬着牙与大周新帝交好,特派了穆罕尔王再次来使大周。
  那穆罕尔王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着见面礼。
  见面礼就是失踪数月的谢兰亭。
  谢兰亭在小别山被胡商救起,起先昏迷不醒,胡商有心送他回家,却问不出他家的地址,他当时伤得那般重,又不能把他扔下,便只有带着他顺北方廊道一路西行。谁知半路遇上突厥来袭,胡商是胡人,又不是大周子民,边关将领惯会钻圣旨的空子,也不管他们,任由他们被突厥人掳走。
  谢兰亭在突厥住了将近六个月,中间听闻帝都巨变,料想父亲和妹妹为找他该急坏了,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死了,自是归心似箭的。
  但他同胡商一起做了突厥的阶下囚、马前奴,被看管得严实,别说逃,就是往外递信都做不到。
  他经了一场兵变,受了一番算计,鬼门关走了一遭,人也成熟许多,深知身份一旦暴露,突厥人必会用他来威胁父亲和妹妹,便只有先蛰伏下来,伺机而动。
  蛰伏了小半年,恰遇耶勒可汗带兵突袭奴役他的突厥部落,把他救了下来,交给了穆罕尔王,让穆罕尔王带他回长安。
  宣室殿中灯烛亮如白昼,音晚临进殿门时绊了个趔趄,差点向前扑倒。萧煜这一回赶在紫引之前搀住她的胳膊,两人四目相对,萧煜慢慢把手收回来,道:“去吧。”
  谢兰亭站在殿中,青布斜襟长袍,黑色马靴,下颌尖长出了一点点胡髭。
  他听到声响,微颤了颤,回过头,饱经沧桑的面上浮掠起点点笑意:“晚晚,哥哥回来了。”
  音晚扑进了他怀里。
  这么长时间,她深夜梦回,常梦见兄长,不是浑身是血,就是流落异乡在吃苦。醒来,又面对那一殿的珠光影壁,那紧逼着她缠绵温柔的萧煜,心中备受煎熬。
  好像如今的一切荣华,包括皇后凤位,都是用她哥哥换来的。
  若她当初没有嫁给萧煜,没有与他结着姻缘,也许哥哥就不会遭此劫难。
  忆及往事,她不禁伏在兰亭肩头潸然,泣道:“都是我害了哥哥。”
  她说得真情意切,站在一旁的萧煜微愣怔。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觉得是她害了兰亭,那么这么长时间她除了在憎恨他,还憎恨自己,一直活在内疚里么?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萧煜既心疼又恼恨自己的粗心。
  兰亭轻抚着音晚的背,温声安慰:“这跟妹妹无关,是为兄太蠢,着了旁人的道。”
  他说得低缓又认真,刚坐下的萧煜不由得抿了抿唇,略微显出心虚。
  兄妹两诉着衷肠,收到信儿的谢润来了。
  父子久别再见,自是热泪盈怀,情难自抑。
  但天色已晚,本就是违背了宫禁,谢润怕给音晚多添麻烦,领着谢兰亭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谢兰亭走后,萧煜让望春给音晚搬了把椅子坐在身侧,听陆攸的回禀。
  “臣奉皇命顺着长安外的官道一路找寻兰亭公子,走了许多弯路,幸而运气不错,在廊道遇见了穆罕尔王,正带着兰亭公子来长安,便结伴而行。”
  他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脸晒黑了许多,人也憔悴,内疚道:“若当初臣能护好兰亭公子,就不会有几日的波折了,都怪臣,有负皇命。”
  他说话的间隙,偷偷觑看音晚的脸色。
  来时荣姑姑嘱咐过,如今兰亭公子已经找到了,该说的话必须要在皇后面前说清楚。当时陛下设那个局实属无奈,却也尽了全力救兰亭公子,甚至冒了君臣反目的风险。
  他确然对皇后和兰亭有所亏欠,但着实也承受了不少压力去尽可能扭转局面。
  陆攸见皇后面露恍惚,目光微散,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拔高了声调道:“陛下当初派臣去救兰亭公子是瞒着乌将军和陈大人他们的,也幸亏当时没让他们知道,不然,君臣生隙,哪有今日盛景。”
  萧煜何等精明,早看出了这小子在弄什么虚玄,且由着他说。但一听他提及乌梁海和陈桓,脸色却有些沉暗,道:“好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陆攸满腹的锦绣良言被生生梗在了嗓子眼,他不情不愿地端袖揖礼,告退。
  偌大的宣室殿,瞬间又冷寂下来。
  萧煜小心翼翼地看向音晚,见她面色瓷白,依旧透出孱弱的病态,些许心疼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他本以为音晚不会理他,会站起来就走,谁知她掠了自己一眼,轻轻应了一声:“好。”
  极浅淡的一声“好”,比镂隙里飘出的香雾还要轻浅,但萧煜已经满足,因这声“好”里纵然没有多少感情,却也没有敷衍,没有厌恶。
  他眼见着音晚揽袖往外走,蓦得叫住她。
  “晚晚,你……如今还在吃避子丸吗?”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颤了颤。
  她原先有一瓶避子丸,可进宫后萧煜需索得实在频繁,不到一个月就吃完了。萧煜将青狄和花穗儿都撵走了,她身边没有心腹,无人替她张罗这些隐秘事,便被迫中断了。
  她直觉无需在这些小事上扯谎,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默默站着。
  萧煜温声道:“兰亭安然无恙,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孩子?”
  音晚转过身看他。
  萧煜脸颊微红,罕见的透出些许羞涩:“刚刚荣姑姑说,有雪儿和伯暄在,宫中氛围都不一样了,若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会好一些?”
  音晚看了他一阵,默默低下头。
  萧煜起身绕过龙案走到音晚身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低眸看她,问:“你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吗?”
  话中颓然凄怆,还有一丝丝恼怒。
  音晚抬起头:“我身上有毒未解。”
  萧煜道:“我已经问过太医了,你这毒是从娘胎里带来,不比直接中毒的人,并没有那么深。再加上这段时间的调理,其实毒性已经减弱了许多,你不是一直都没有再犯过病么?”
  “太医说,不碍着诞育子嗣,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是健康的。”
  音晚的睫毛轻颤,眼中闪过犹豫。
  萧煜那暴脾气瞬间涌上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要将她拦腰抱起:“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晚便生。”
  音晚挣扎着,声音中带了哭腔:“你总是这样!”埋怨夹杂着委屈,泪水似决了堤的河,夺眶而出。
  萧煜冷不防她哭了,一时呆愣。
  她哭得伤心,哭得痛快,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像要将这么长时间所受的委屈,所压抑的伤怀全都哭出来。
  萧煜的手还箍在她腰间,随着她的泣声微微颤动,他把手收回来,想给她擦泪,指腹刚要触上她的脸颊,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她。
  大殿里悄寂寂的,只有哀戚哭泣,似涓流缓缓淌过,微弱而绵长。
  萧煜只觉喉咙发涩,好半天才说:“你别哭,我不碰你。”
  音晚低着头,剔透的泪珠一滴滴滑落,融花了铅粉,带落了胭脂。
  萧煜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记忆里曾经出现过,她委屈兮兮地蹲在一边,把自己缩成个球,一见着他就哇哇大哭,哭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孩子。
  他曾经答应了云图可汗,要把嫡长子送去突厥为质。
  这是个大问题,他明日定要召见穆罕尔王解决这个问题。
  这一走神,音晚的哭声止了,她眼眶里盈满莹莹泪水,在烛光下,似春水微澜,楚楚可怜。
  萧煜实在拿她没办法了,从袖中摸出帕子,停在她脸颊前一寸,低头问:“我给你擦擦眼泪,好不好?”
  音晚的眼睫被泪水浸过,湿漉漉的覆下,不说话。
  “那我擦了。”萧煜给她擦着泪,轻叹:“我脾气可能是不太好,对你是凶了点,但你想想,你就没错吗?整天那么骗我、伤我,还总想着要跑,我心里好过吗?我为了找你,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把祖制都违悖了,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音晚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我不跑了。”
  萧煜拭泪的手微顿。
  “我不跑了,我从前是想去找我哥哥,现在我哥哥回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事了,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她抬头看了萧煜一眼:“要跑太难了,我不想连累别人因我丢性命。”
  萧煜听她这样说,霎时冷下脸:“你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严西舟吗?”
  音晚好像把所有力气用在了哭上,哭完了,也筋疲力竭,再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只平静看着萧煜:“我跟他又没仇,我惦记他干什么?我都嫁给你这么久了,该做的事情都跟你做了,旁的男人谁还会稀罕我?”
  萧煜就听不得她妄自菲薄,轻哼一声:“你嫁多少回,你都是天上的仙女,严西舟还有那个韦春则至多就是癞蛤|蟆,永远也配不上你。”
  话音一落,他立即觉出不对。
  嫁多少回……好像在给自己找帽子戴。
 
 
第50章 朕迷恋你至深
  音晚好像也听出来了, 嘴唇微微抽搐,隔着朦胧泪珠,抬头看向萧煜。
  萧煜很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两人静默站着, 谁也不理谁。
  荣姑姑在殿外听得焦急, 敛袖进来, 躬身道:“天色晚了,太医说过娘娘的身子骨不宜虚耗,要早些安置,不如……”她抬起头, 一双慈眉善目, 谆谆劝道:“娘娘今夜就宿在宣室殿吧。”
  听得这提议, 萧煜顿时心旌荡漾,却又怕极了音晚会冷脸反对,谁知音晚想了想, 点头:“好。”
  宫女们端进铜盆净水伺候两人梳洗,紫引遣人去昭阳殿取来音晚的寝衣和奁具, 把她浑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干净, 萧煜掀帐进来的时候, 音晚已经乖巧坐在床上,抱着被衾发呆。
  她见萧煜来了,且脸色还不错,便试探道:“既然我哥哥回来了,那是不是可以查一查当初是谁在小别山袭击他,把这个人揪出来?”
  萧煜的一颗明媚春心遽然沉入寒潭底, 他意识到,原来音晚这么痛快答应宿在这里,不是想和他重温鸳梦, 而是惦记着她的哥哥。
  他蓦地有些伤心,她可以为了严西舟与他低三下四,还可以为了哥哥委曲求全,她什么时候能真心与他亲近,再没有这些杂念?
  音晚见他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拔高了语调:“这件事情总要查清楚的,难道您希望自己的身边永远留着居心叵测、不遵圣意的臣子吗?”
  萧煜自她话中觅到一点光影,弯身坐在床边,问:“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
  音晚点头。
  萧煜透出些许兴味:“好,你说说看。”
  音晚凝着他,神情凝肃:“陈桓。”
  殿中安静了少顷,萧煜缓缓笑开,戏谑:“你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才冒着丢性命的风险帮了你,你转头就去怀疑人家。”
  音晚道:“就是因为他的态度奇怪。”她逃跑时心情惶惑,根本没有心情去理顺这一团乱麻,回到宫中静下心来,才恍然觉出陈桓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
  怜悯,歉疚,他甚至还说过:就当臣欠您的吧。
  他们有什么交集?他又能欠她什么?无外乎就是兰亭的事。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点。那日在清泉寺,韦春则曾十分自得地向她炫耀,他可以为她摆平寺外禁军,令她一路畅行无阻。那便说明韦春则是和萧煜身边的某个近臣有勾结的,且这个近臣是能左右禁军防卫的。
  若她没记错,陈桓曾跟她说,他被萧煜停职了。他这样颇受宠信的天子近臣,得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才能受此惩罚,又恰巧发生在音晚离寺之后。
  若非触了萧煜逆鳞,凭萧煜对他的倚重信任,他绝不会被这般处置。
  而且陈桓话里话外提及萧煜,虽未明说,却透出一股颓然丧气,像极了犯过无可转圜的疏漏。
  她越想越觉得陈桓可疑。
  萧煜笑吟吟瞧着她,而后,缓缓地摇头。
  他目光幽邃,精明内蕴,像是深山里流窜的狐狸,狡猾至极,能洞悉世间一切辛秘与人心。
  他道:“这件事不是陈桓做的。”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轻轻揉捏着,添了一句:“但他一定知情。”
  他的语气笃定,言辞凝练,却让音晚愈发糊涂了。
  萧煜宠溺地刮了一下音晚的鼻子,道:“你还是太嫩,凡事只会看表面,连是祸首还是在替人遮掩都分辨不出。”
  “替人遮掩?”音晚惊诧:“为何这样说?”
  萧煜却故弄起玄虚来:“那日在清泉寺,他若想放你走,只要告诉慕骞一声即可,他为何要亲自去?”
  音晚猜测:“他不放心?”
  “呵。”萧煜没忍住,轻笑出声,直到音晚拧眉瞪他,他堪堪止住笑,道:“他想把嫌疑都拢到自己身上,好替别人遮掩。”
  听上去好一番苦心孤诣。
  音晚追问:“那他要保护的人是谁?”
  萧煜张了口,又闭上,脸色沉凝:“不行,这件事事关重大,还不能告诉你,免得你露出马脚,打草惊了蛇就不好了。”
  音晚看着萧煜,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大阴谋,要有大动作,却绝口不提,像极了当初他要对付谢氏的前夕。
  只不过如今剑尖指的不是仇敌,而是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太子旧部。
  萧煜沉眉默了许久,给她把粟玉软枕摆正,让她躺好,自己也翻身上床,躺在音晚身边,搂着她,轻声说:“快睡吧,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查清楚,也会有个处置的。还有那个玉坠的事,我总会还你清白的。”
  音晚睁着眼睛,目中淌过涟漪。
  萧煜倾身亲了亲她:“我今日才知,原来你的心事竟重到这地步,会把兰亭遇袭的事归咎于自己。你傻不傻,这是男人们在争权夺利,干你一个女人何事?就算罪孽深重,将来要下地狱,那也是我下地狱,且轮不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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