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颤巍巍地去掀他的衣襟,却叫萧煜摁住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榻前的音晚,道:“你回过头去。”
音晚闻言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 默默转身背对着他。
亵衣后背被血浸透,漉漉的粘在伤口上,费了好大劲儿才脱下来, 太医仔细查看伤口,禀道:“应当无毒,只是这箭得拔下来,会有些疼,陛下忍着些。”
萧煜在西苑那十年,受的伤忍的疼不计其数,这点毛毛雨算什么?他面色不改,痛快道:“别废话了,拔。”
太医握住短箭尾端,拿捏着手法力道,把箭拔|出来,只带出少量血迹喷|射,望春立即拿着绵帕上前来擦血。
宫女将调制好的药膏呈上来,太医敷在伤口上,边敷边嘱咐:“这伤一月内不能碰水,一天三回上药,臣待会儿开些内服的汤药,膳前服用。”
上完药后,太医接过薄纱布给萧煜缠伤口,伤在背部,纱布自腋下缠成一圈,那纱布是专为伤者特制,织得极疏,这么看过去还透光。缠完后萧煜低头看了一眼,道:“再缠厚些。”
太医不敢违逆圣意,忙又剪了一段纱布,缠成厚厚一圈,所缠绕的地方结实严密,把身上的痕迹全都挡住了。
萧煜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抬头冲音晚道:“回过头来吧。”
音晚依言转回来。
太医将瓶瓶罐罐和沾血的棉布收拢回漆盘,冲谢太后揖道:“太后勿要担心,陛下年轻力壮,区区小伤没有大碍,只要小心照料,不出两月就能全好了。”
谢太后颔首,随口道:“浸月细心,不如就让她跟在皇帝身边照顾。”
韦浸月安静站在谢太后身后,痴痴凝望着萧煜,目中含泪,满溢出来的心疼凄怆之色,那伤在她身上也不过如此了。
萧煜又看了一眼音晚,她倒是没有不耐烦,面上却是一派平淡沉静,连听到母后说要把韦浸月留在他身边时都没有半分涟漪。
他腹诽,至少装个样子啊,也不必如韦浸月这般夸张,只要装出稍稍心疼的模样,他便当真了。
刚才那声他受伤时听到的“含章”,三分惊惧,七分担忧,如今再回想,虚幻的像梦一般,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幻觉。
萧煜仿佛累极了,疲乏地靠着白底黑花豆形瓷枕,轻叹道:“太医刚才不是说了吗?朕的伤无大碍,母后不必忧心,朕身边的人都很得力,伺候得很好,不必辛苦浸月。”
此言一出,韦浸月蓄在眼眶里泪砰然顺着脸颊滑下,淡妆玉面,泪痕浅浅,甚是惹人怜。
谢太后见他态度这般强硬,也不再强求,只例行公事般嘱咐了几句,领着韦浸月走了。
那刺杀圣驾的刺客还未找到,禁军正全宫搜寻,想来不久便会有回信。这到底是启祥殿,听禀奏、发号施令都不方便,萧煜摆驾回了宣室殿。
一路无言,刚进殿门萧煜就没好气地吆喝口渴,望春忙不迭倒水,将莲瓣青釉瓯跪捧到萧煜眼前,萧煜低睨了他一眼,道:“你的手太粗,朕瞧着没喝水的心情。”
望春仿佛胸口中了一箭,愕然看向他。
站在一边的音晚走到近前,从望春手里拿过茶瓯,道:“你下去,这里有本宫。”她冲侍立在绣帷的宫女们扬声:“你们都下去。”
人都走尽了,寝殿中只余他们两人,音晚将茶瓯捧到萧煜嘴边,萧煜看了看她,脸色有所缓和,刚倾了身要喝水,又撤回来,挑剔道:“朕够不着,你会不会伺候人啊?”
音晚唇角微微上挑,弯身坐在他身边,一手从后扶住他的肩,一手将茶瓯瓷边送进他的嘴里。
萧煜就着这软香酥手喝了小半杯,气才稍稍顺些,斜身靠在她身上,叹道:“晚晚,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为何我受伤你一点都不担忧?”
音晚手里还捏着瓷瓯,低头默了默,道:“我担忧啊。”
萧煜直起身子,紧凝着她的脸:“你少来哄我,你哪里有半分担忧的样子?”他凤眸微冷,掠过颓然丧气:“你又骗我。”
音晚偏开头,望着龙榻绣帷垂下的璎珞,鲜红光影映入眸中,将神情衬得愈发怅惘复杂。
“我只是……在刚才想起了一些往事。”
萧煜忙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掰回来正对着自己,问:“想起什么了?”
音晚摇摇头:“您不会想听的。”
萧煜直觉是关于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从前他待音晚不好时,态度恶劣地警告过她,不许跟他提从前的事,她果真就再也没跟他提过。
唉,真是世事好轮回,自己作孽自己还。
萧煜放软了声音,带了几许哀求意味:“晚晚,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想听。”他见音晚还是沉默不语,又补充道:“就看在我今夜为救你受伤的份儿上,你就不能多想着我的好,暂且忘掉我的坏吗?”
“从前我做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你就当我魔怔了,疯了,胡言乱语,原谅我好不好?”
他向来桀骜难驯、不可一世,音晚从未见过他低三下四到这地步,本来心情低怅,突然竟觉出些痛快。
音晚站起身,将茶瓯搁在榻边矮几,冷眸低睨萧煜:“再说一遍。”
萧煜冷不防她突然变脸,怔怔看她,竟一时忘了言语。
音晚面上寒光缭绕,不耐烦道:“再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
她陡然将声调拔高,回荡在幽深宁静的殿宇里,竟让毫无防备的萧煜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转动脑子回想了一下:“从前我做错了,我早就知道错了,你就当我魔怔了,疯了,胡言乱语,原谅我好不好?”
音晚俯身揪住他的衣襟,冷冷道:“我不原谅,我凭什么原谅你?你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你以为把哥哥找回来,挨一箭就能弥补了吗?萧煜,你想得太轻巧了。”
她漠然无情,偏唇角噙笑,像极了从前萧煜折磨她时皮笑肉不笑的寒冽模样。
“你爱上我了,想和我破镜重圆对不对?”她凉凉一笑:“这就是报应,上天要报应你,所以让你爱上我,因果循环,皆有天数。”
她霍然转身要走,手抚上绣帷,忽听萧煜在叫她。
“晚晚……”
音晚置若罔闻,继续往外走。
“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在流血……”
音晚终于止步,转过头看他,满脸狐疑。
萧煜斜靠在榻边,额间纹络深邃,眉宇间尽是痛苦之色,无力地冲音晚道:“你就算恨我,总不会希望我死吧,去叫太医吧。”
太医来将纱布拆下,果然见伤口加重又在流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捋了捋白须,困惑道:“不应当啊。”
他重新给萧煜上过药,把纱布缠严实,嘱咐:“陛下不可让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于伤口无益。”
萧煜并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才致使伤口裂开,而是他刚才暗自用内力故意挣开的。他抬眼看向音晚,音晚站在窗边,根本不看他。
哦,太医刚才给他把纱布拆下,露出身体了,所以她乖觉地不看。
萧煜一阵苦笑,挥退众人,冲音晚道:“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将刚合上的寝衣解开脱下,然后又开始解纱布。
音晚站在榻前皱眉:“您这是做什么?”
萧煜道:“我们欢好时你不是经常来摸我这里吗?纵然把你的眼蒙上,你还是摸来摸去,你不想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他神色淡然地把沾血纱布扔到一边,抬起胳膊,露出腋下给音晚看。
“黥刑——在罪犯面上或者额上刺字,染上黑墨。当年我刚被关进西苑,善阳帝就指使西苑护卫往我身上刺字,当然,那时父皇还在世,他不敢做得太明显,不敢往我的脸上刺。”
“他知道我性情清高自傲,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在不堪受辱的情况下自尽。”
“晚晚,你别躲,走近点看吧,我们是夫妻,不该再瞒你。”
音晚走到他身边,倾身看去,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囚”字,可上面横七竖八另有许多刀痕。
“我自己划的。那刀子是我找来想自尽的,可刚放到脖颈上我突然想起四哥来了,我想起了他的认罪书,那上面大半篇幅都是在替我开脱、替我求情。”
萧煜仰头看向音晚,目中莹光惑惑,竟似有泪:“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替四哥报仇,把伯暄好好养大,给他应得的。”
“是,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什么纯情少年郎,那是因为从少年郎到现如今的我之间,隔了十年,暗无天日的十年囚禁生涯,才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说我就活该吗?世人亏欠我的,我又该去哪里讨?”
音晚凝睇着他腋下的字,嘴唇轻微发颤。
萧煜光着上半身起身,抓住她的手腕,温情脉脉地说:“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现在的我就像十一年前的你,溺在水中,痛苦万分,爬不上来了。你能不能像当初我救你那般,把我救出来?”
第53章 你不可能干这么下作的事
音晚看着他, 没说话,默默把手往回抽,萧煜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两人一拉一拽, 正僵持着, 萧煜派出去查刺客的禁军回来了。
虽说没有抓到人,但却带回来一些具有指向性的、很要命的线索。
萧煜让音晚去屏风后站着,让望春伺候他穿好衣衫,连夜召见了陈桓、慕骞、季昇入宫。
龙案上添了几盏灯烛, 将人的影子打在地上, 重影相叠, 窗外有夜风呼啸,整个夜晚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负责追查刺客的禁军跪在地上,禀道:“臣无能, 搜遍未央宫都没有找到刺客的踪迹,但是在刺客藏身的地方有一个脚印, 因为种有从南郡移植而来的名贵花草, 宫人刚浇过水, 地面潮湿,脚印很清晰,臣将它拓了下来。”
萧煜早就看过那张纸,正摆在龙案上,他朝望春瞥了一眼,望春立刻上前, 把纸笺拿给那三人看。
陈桓接过,发现刺客鞋底的纹络很有规律,是双线框鱼鳞纹。
他心里咯噔一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鱼鳞纹是禁军官靴底的纹络,那个刺客在行刺时穿着禁军的装束。
陈桓满含担忧地看了一眼季昇。
他自己和慕骞早就被停职了,乌梁海执掌的是领翊府兵,而季昇则是禁军副统领,若没记错,今夜正是季昇亲自当值。
调查刺客的禁军接着说:“臣已秘密排查过今夜当值的禁军,数量正好,不存在有外人混进来的可能性。”
季昇有些发懵:“你秘密排查今夜当值的禁军?我怎么不知道?”他一顿,随即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一颗心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着人绕过他这个副统领去排查刺客。
君臣目光交汇,颇有些微妙意味在其中,只有慕骞稀里糊涂:“没有外人混进来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自己人干的呗,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挨着审啊……”
萧煜清清淡淡地道:“你是禁军都府将军,你该知道,启祥殿乃后宫重要殿宇,除了值守的禁军,寻常禁军是进不来的,除非有当夜当值的头目玉令。”
慕骞一愣:“当夜当值的头目是季昇啊……”他终于明白今夜的氛围为何如此古怪,他上前,跪倒在地,道:“陛下,这是不可能的。季昇对您忠心耿耿,我们都对您忠心耿耿,我们怎么可能害您?”
萧煜看着他头脑简单的模样,不禁一笑:“是吗?你们是对朕忠心耿耿,还是对伯暄忠心耿耿?”
“这有什么差别?”慕骞出身绿林,游走江湖数十年,才随萧煜入朝不过一年多,对这些朝野之上的弯弯绕很摸不清楚,他心中只有善恶,认定季昇同他们一样,都是昭徳太子的旧部,绝无可能有弑主之心。
他跪在地上,焦急回头看季昇:“你说话啊,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季昇起先刚听闻这件事时惊惧交加,而今回过神来更多的是伤心,他躬身揖礼,恭敬道:“陛下英明,自有圣断。”
萧煜的目光幽深,逡巡在三人之间,蓦地开口道:“刚才慕骞说,效忠朕与效忠伯暄是一样的,令湛,你是饱读诗书的儒将,你说一说,一样吗?”
陈桓垂眸沉默良久,跪在慕骞身侧,道:“不一样。臣等是天子之臣,只能效忠天子,若要效忠旁人那便是大逆不道。”
萧煜轻笑出声,笑声回荡在深夜寂寂的殿宇中,有种森森阴气。
“令湛,虽说你最年轻,可你却是最懂事的。”
他话里阴阳怪气,令慕骞摸不着头脑,正想再替季昇辩解,被陈桓抓住胳膊,他回身看去,见陈桓朝他摇头。
“其实这件事情之前,朕还想把另一件事查一查。谢兰亭已经回来了,那么当初在小别山到底是谁袭击了他和陆攸总得有个分明,捡日不如撞日,正巧今天你们都在——哦,待会儿把乌梁海也叫过来,你们各自说一说,那日谢兰亭遇袭时你们都在哪儿,见过什么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季昇终于沉不住气:“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们?”
萧煜语气温脉,却甚是冷酷无情:“是或者不是,总得查过之后才能知道。”
殿中安静片刻,慕骞那暴脾气上来,连陈桓都摁不住,他一把挣脱陈桓的钳制,腾得站起来,怒道:“陛下,您这样说话,可真是够伤人心的。是,我们当初是不愿意因为一个谢兰亭妨碍大局,可我们也不是那等鬼祟歹毒的人,嘉猷门兵变已成定局,我们还去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干什么?”
“您不能因为宠了个姓谢的女人,就到了是非不分、冤枉臣工的地步。我们都是陪您刀山火海过来的,那谢音晚算什么东西,一个姓谢的妖孽……”
石砚漾出浓浓墨汁,从龙案飞过来砸到慕骞的胸前,萧煜拍案而起,脸上怒意凛然,青筋凸蹦:“你放肆!”
陈桓忙上来把慕骞往后拖,压低声音:“那是皇后,你不可胡言乱语,你想想康平郡王,你是想害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