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提及伯暄,慕骞的脾气一下子就没了。
伯暄就是他们所有的七寸,珍之重之,熬尽所有心血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慕骞健硕紧绷的身子倏然软下来,颓然跪倒:“臣有罪,陛下打臣杀臣都行,但求您把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我们。”
萧煜胸前起伏不定,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好像是伤口又裂开了。他长吸一口气,坐回御座,道:“朕知道你们对谢家有仇恨,朕也有。但那是朕的妻子,是大周的皇后,她未曾做过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慕骞低着头不说话。
“朕能体谅你们为伯暄的一片心,但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朕答应过百年之后会传位给伯暄,但朕还活着,就容不得你们越矩。”
他微顿,绕有深意:“不然,那不是在帮伯暄,而是在害他。本来有些东西就是他的,可要是先夺了,那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真心也好,有意震慑他们也罢,萧煜话中寒意颇重,令这三人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陈桓的心思最敏锐,他终于明白,今夜为何会有人来行刺萧煜,也明白为何那刺客恰好穿着禁军的装束。
储君勾连臣子谋位,向来是君王之大忌。君王有心处置他们,是什么都挡不住的。
萧煜扫过他们三人,道:“乌梁海应该快到了,趁这个空挡,你们各自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若你们当中有谁真做过亏心事,自己站出来认了,朕可从轻发落。”
更漏里细沙缓缓流淌、陷落,轻微且均匀,像能一直淌到地老天荒。
殿中安静了许久,陈桓闭了闭眼,撩开绯色袍裾跪倒:“是臣做的。”
萧煜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像是早就料到陈桓迟早要站出来。
在慕骞和季昇惊诧的目光里,陈桓反倒镇定自若,语调平稳:“是臣在小别山偷袭了兰亭公子,也是臣把娘娘的白玉髓坠子放在了严西舟的榻上,诬陷他们有私情。臣利欲熏心,罪该万死,求陛下赐臣一死,臣绝无怨言。”
慕骞怔怔看了一会儿陈桓,随即摇头:“这不可能,你是我们这些老大哥看着长大的,你自小苦读圣贤书,执圣人礼,你不可能干这么下作的事。”他越说越急,跺了跺脚:“不是你干的你别吓认!你知不知道这是能要命的……”
陈桓抬头看他,腰间紫生袼囊随着动作而摇摆,他目光澄净,有决绝之意:“就是我干的,兰亭公子受的伤,皇后娘娘受的委屈,我来偿还,我用命来还。”
他看向屏风,积在胸前的万钧重压终于可以移开,颇有些轻松痛快的意味,干干脆脆道:“陛下,娘娘当初就是被冤枉的,她循规守礼,正直良善,没有干过那些脏事,都是臣恶毒,臣陷害了她。臣向她赔罪,希望她余生不要受此事所扰,能活得恣意快乐、无忧无虑。她没有做错任何事,错在尘世太脏,人心太脏。”
萧煜一直等着他说完,缓声问:“此事事关皇后清誉和皇家颜面,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公开审的,你若现在承认了那便就是这样了,你可想好了?”
陈桓重重点头:“臣想好了,臣认罪。”
萧煜唤进禁军:“押下去,关进天牢,择日处斩。”
慕骞和季昇想替他求情,眼见他不停朝他们摇头,又想起那孤弱可怜的伯暄,两人都忍住了。
萧煜像是累极了,命人把陈桓押下去后,让那两人也告退了。
殿中冷香缭绕,音晚从屏风后绕出来,望着殿门外的茫茫夜色,幽然叹道:“原来,真的不是陈桓。”
萧煜轻勾唇:“是啊,多明显啊,令湛这个傻小子,自以为聪明能瞒天过海,他跟你一样,都嫩得很。”
音晚拧眉:“为何要这样?”
萧煜道:“我刚才说了,事关你的清誉,不能放在明面上审问发落,只能这样做,逼那个人自己站出来。”
音晚抚着云袖上金线织就的鸢花捻珠,盯着萧煜的眼睛,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刺客,今夜的事是您一手安排的,就是为了逼陈桓站出来认下罪责。”
第54章 音晚甩了萧煜一耳光
夜风在隔着窗吹旋, 声若浅咽。
萧煜隔着烛光闪烁看向音晚,墨色瞳眸深如潭涧。
蓦得,他无奈一笑, 抬手抚住额头:“晚晚, 你别这样看我。原本那支箭我是能躲过去的, 是你非要停在那里去看苏惠妃的寝殿,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是为了救你才挨了这么一箭。”
样子要做得像,那射出来的箭便不能离萧煜太远。
萧煜本意送音晚上步辇后, 找个理由徘徊在启祥殿前, 等着安排下的人把箭射出来。
这样, 既能有借口削了季昇的权,逼陈桓认罪,还能借机整顿一下启祥殿的宫人, 若借题发挥得好,还可以折腾一下今晚赴宴的世家。
萧煜无意为这些事真的弄伤自己, 但音晚今晚精神恍惚, 目光流连于苏惠妃的寝殿不肯走, 眼瞧着已经快过了萧煜与“刺客”约定的时辰,“刺客”不敢违背皇命,只有硬着头皮把箭射出来。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刺客”的箭法精湛,若无意外,那支箭会擦着音晚的身前飞过去, 是萧煜关心则乱,当时来不及细细思忖,只想着不能让音晚受伤, 才飞奔上去护住她,自己生生挨了一箭。
他说得全是实话,音晚看他的目光却充满怀疑。
这个人的心思简直深到可怕,又让人怎么敢轻易相信?
静默之间,鎏金台中连爆了几个烛花,“荜拨”轻响。
萧煜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音晚对她的怀疑,唯有坦诚相告:“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逼出真相,还想以一种体面的、平稳的方式收回曾赋予季昇和陈桓他们的权力,这也是为了伯暄。不然,君臣闹得太难看,京中谣言四起,对伯暄也是不利的。”
帝王遇刺,禁军责无旁贷,借此削了季昇的官职,任谁都说不出什么。
当然,顺便再整顿一下启祥殿和近来冒头的各世家。
一箭三雕,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这箭伤太疼了。
萧煜浅吟了声,扶住自己肩头,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对着音晚,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怎么好像又裂开了……”
深夜悄寂,唯风流转。漫天星辉熠熠,闪烁在天边。
音晚被萧煜缠了一宿,好容易在天边微亮时脱开身,送他去上朝,自己则回昭阳殿。
紫引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浮掠着倦色,劝她休憩一小会儿。音晚本来以为自己心事重重会难已入眠,谁知刚着上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薄曦初散,湛净晨光在天边漫开,朝霞浮生,又是一日清朗好天。
乌梁海是辰时入的宫,但没有去上朝,而是请旨去了瀚文殿看望伯暄。
昨夜宫里折腾了一宿,先有內侍传旨让他入宫面圣,没过半个时辰,又传旨说不必了。紧接着他便听说陈桓认下了所有罪责,被关押进死牢。
新帝这股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劲儿,乌梁海倾心叹服。叹服之后又有些怅惘,心想若当初的昭德太子也能有这般睿智绸缪,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昭德太子啊,这真是深埋心中的伤恸,任岁月经年,都难以消弭。
乌梁海出身世家,年少及第,本应风光无限的。可偏偏造化弄人,多年蹉跎不遇,一直在仕途郁郁不得志。当年偶然间被昭德太子选中入营做他的副将时,乌梁海已经三十多岁了。
至今想起来,追随昭德太子的那几年都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年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那么敦厚善良,懂得体恤属下,君臣几年,昭德太子从未对他红过脸,他家中有难处,还未出口,太子便先一步替他解决了。
以清醒的眼光来看,昭德太子确实不具天赋,人有些平庸,别说与当年光芒正盛、惊才绝艳的七皇子萧煜相比,就是比善阳帝,才学睿思也都差了那么一点。
但他怜悯苍生,胸怀大爱,生在云端,却能体察挣扎在泥间的百姓疾苦,这在奢靡浮躁的皇室中显得尤为可贵,尤令人折服。
这样的太子,总能吸引一众追随者甘心为他卖命,哪怕时至今日,他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昔年旧臣都是甘心情愿为他卖命的。
乌梁海叹了口气,由內侍引着,走进瀚文殿。
轩窗半开,露出一截鲜妍锦衣,伯暄正坐在窗前,打着哈欠读书。
“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伯暄一转身看见了乌梁海,眼睛登时亮起来:“乌伯伯。”
乌梁海与夫子好言许久,才勉强争取来两刻的时间与伯暄单独说话。
乌梁海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话对伯暄说,只是想看看他,嘱咐过他好好念书,从袖中摸出两块麒麟纹玉佩递给他。
“你留着做个纪念吧,还有一块给雪郡主。”
这是当年昭德太子下葬前,他买通守陵官从太子身上取下来的。
白玉雕琢而成,泛着淡淡青色,细腻质润,通透无瑕。
伯暄拿过玉佩翻来覆去看了看,觉得乌梁海今日有些奇怪:“乌伯伯,你怎么了?”
乌梁海深眷地凝睇着他,极为不舍的模样,却还是咽下喉间酸涩,强忍着道:“郡王,您一定要好好念书,不可偷懒。还有,您要听陛下的话,恭敬顺之,千万不可惹他生气。您要和雪郡主好好相处,彼此扶持,因为你们才是最亲的人。”
伯暄甚是懵懂:“雪姐姐是我大伯父的女儿,我如何与她最亲近?”
乌梁海恍然笑开,这孩子还真是跟他爹一样,憨厚有余,睿智不足。若换个精明剔透些的孩子,这么长时间怕是早就察觉出不对劲来了。也就是他,还一心一意认定宣室殿里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乌梁海忖了忖,决心还是不说破了。就把这个任务留给陈桓他们,由他们在将来的某一日找个好时机把真相告诉伯暄。
他抚着伯暄乌黑的鬓发,含笑道:“那你们也是堂兄妹,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该相互爱护的。”
伯暄撅起嘴:“自从雪姐姐来了之后,母后和父皇好像喜欢她多一些,对她比对我好多了。她可以和母后睡在一起,也不必被父皇逼着读书……”
乌梁海宠溺道了句“傻孩子”,想起什么,敛去笑,问:“皇后对你好吗?”
伯暄捣蒜般地点头:“好,我喜欢她。”
乌梁海稍显宽慰,但随即提起一抹深重忧虑,握住伯暄的手,谆谆教导:“你要乖,要听话,将来你会有弟弟妹妹的,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就不会像现在对你这么上心了。你要学着讨好长辈,最重要的是要笼络住你父皇的心。”
伯暄懵懵懂懂,可乌梁海已经没有时间再说下去了,因宣室殿內侍已至,道朝会完毕,陛下召见乌将军。
乌梁海为伯暄将褒衣博带理平整,冲他温和一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室殿前龙尾道逶迤屈曲,丹墀光可鉴人,乌梁海阔步入殿门,揖礼跪倒,视死如归一般。
“陛下,臣是来请罪的。小别山的事、白玉髓的事都是臣做的,与陈桓无关。”
萧煜看着他,却没有了昨夜对着陈桓等人的色厉内荏,他淡淡道:“朕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你觉得朕会食言?”
乌梁海叹道:“说到底是臣一时糊涂,那夜在王府,看着陛下对皇后痴心执念颇深,后来您又要为了她留下谢兰亭的命,臣的心里就不安,带兵巡视京畿时见着陆攸救出了谢兰亭,鬼迷心窍,干下那等糊涂事。”
他顿了顿,抬头道:“她是世家女子,血统高贵,教养良好。将来生出的孩子也一定如陛下般聪颖睿智,如她那般灵秀通透,那孩子父母双全,必定金尊玉贵,什么都有。可是伯暄有什么?伯暄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父母早就死了,我们几个也都不成器,护不了他多久,臣如何能不担心?”
萧煜目光微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乌梁海道:“这些事不是臣一人所为,小别山的事是臣干的,干得不好,被人瞧见了,拿住把柄,被逼着干了白玉髓的事。此人居心叵测,对娘娘心怀不轨,陛下绝不能轻纵。”
萧煜不等他说,冷冽眸光中尽是了然:“韦春则。”
午时,阳光炽盛,刑部天牢外的秋蝉嘶声哀鸣,像在为身陷囹圄的人唱了一首挽歌。
铁栅门被推开,陈桓神色憔悴地走出来,正与穿一身囚服的乌梁海擦肩而过。
乌梁海带着镣铐,步行缓慢,回头看他,在他忧戚伤慨的目光中淡淡一笑:“行了,傻小子。什么时候你老大哥还用得着你来顶罪?护好伯暄,我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陈桓静然长立,看着乌梁海被押进去,两扇铁栅门轰隆隆合上,天地重归于寂,落叶飘飞,深秋萧索,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据乌梁海供述,当日小别山袭击谢兰亭时被韦春则瞧见了,韦春则以此相要挟,给了乌梁海一串白玉髓坠子,让他伺机放在严西舟的榻上。
那日搜查绸布庄是乌梁海和慕骞一起去的,乌梁海为了避嫌,特意提出去搜外院,但实则早趁慕骞不注意把坠子放在了严西舟的榻上,等着他们发现。
萧煜派禁军去韦府捉拿韦春则,同时遣人向音晚递信,告诉她所有的事情今天皆可分明。
韦春则被押进宣室殿时略有些狼狈,一绺黑发在推搡间从冠中落下,顺着尖秀下颌切过,但神情却优游自若,目中甚至含了挑衅的笑意,道:“陛下说得话臣一个字都听不懂,臣没有干过这些事,臣可以和乌将军对峙,或者三司会审也行。”
这人还是有几分聪明才智,知道萧煜不会将这等事情放在台面上办,提前将他的军来了。
萧煜不是不能直接杀了他,亦或是折磨一番再杀,可那样太便宜他了,他倒求仁得仁。
对付这等无赖,萧煜最是擅长,他也不恼,唇角微弯,笑中满是嘲讽:“你可真是个男人啊,朕原先还想不通,当初你也是世家出身,前途无量的,为何谢家父女就是看不上你。现如今朕明白了,像你这等软骨头的腌臜无赖,能看上你才怪?你还瞧着人家严西舟不顺眼,依朕看,严西舟至少是个男人,而你,连男人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