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截住她的拳头,掠去戏谑,温柔哄道:“你躺好了,我把帐子放下来,让太医再给你看看。”
太医隔着绫帐把了许久的脉,终于展颜一笑:“恭喜陛下,从娘娘的脉像上已看不出丝毫中毒的痕迹了。”
萧煜乐得连声说“好”,命人赏了太医纹银千两,又让望春传旨,给那几个替他寻药偷挖皇陵的內侍各个晋升三级品阶。
外间事张罗完了,他拂开绫帐来看音晚,见她侧身躺着,抱着被衾,唇角弯弯,噙着柔婉甘甜的笑。
她感觉自己像是捡回了一条命。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犯病,什么时候会露馅,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疯子被人绑缚手脚了。
她可以安安稳稳活着,像这世间芸芸众生,再没有什么特殊,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了。
她的心情好了,面对萧煜也没有横眉冷霜,看了他一会儿,道:“谢谢你。”
萧煜抚平她鬓边的碎发,含笑说:“谢什么?我是你什么人,这不都是我应当做的吗?”
音晚眼皮微耷,透出些许疲累,声音糯糯:“我想睡。”
萧煜握着她的手,微笑道:“好,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音晚合上眼,默默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呼吸顺畅了许多,连唇舌间缭绕不尽的苦味都淡了,充斥着浓郁的桃脯香气。
她睡得迷糊,似是说了句“桃脯”,不多会儿,嘴里便被塞了一颗,她砸吧砸吧嘴,吮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穿透天灵,畅快又美妙,甚是心满意足。
唯一不足的,就是好像有人在嘲笑她:“真是只小馋猫。”
她寐中脾气大,当即蹬脚踢开了被。
立即有人把被衾重新给她盖上,无奈幽叹:“好,你不是小馋猫,你是只小暴脾气的猫。”
萧煜如临大敌般站在床前盯着音晚看,心道她要是再敢踢被子,他上去搂着她一块睡。
她吃到了桃脯,嘤咛几声,倒没有再踢,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萧煜给她掖好被角,拂帐出来。
望春端着拂尘站在外面,一脸焦急,道:“陛下,天牢出事了,孟元郎的饭食中混进了毒,他已中毒身亡。”
萧煜皱眉,隐有沉色,却并不惊讶。这个人握有当年松柏台的秘密,还觉得奇货可居,想作同萧煜讨价还价的筹码。
殊不知,这不是筹码,而是他的催命符。
当年的事了无痕迹,若想弄明白,便只有让对方主动露出马脚。
而孟元郎,就是萧煜抛出的饵。
他知道,当年害死四哥的始作俑者迟早会沉不住气,想要杀人灭口的。
萧煜问:“都有谁去天牢看过他。”
望春道:“只有一人,是启祥殿的女官翠竹。”
萧煜唇角漾起冰凉的笑:“哦,是母后身边的人。”
第58章 复仇
其实在一开始, 萧煜觉得松柏台的事不像是母后干的。
她这个人从来谙于算计、自私自利,在局势未明朗前,哪怕为了亲生儿子, 都极少有可能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可她又跟韦浸月走得那么近, 两人似乎有着牢不可破的结盟。
便让萧煜猜测, 事情可能是母后和韦浸月一起做下的。毕竟,两个贪婪自私的人,除了有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利益相连接,是绝做不到彼此信任的。
可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事关四哥, 萧煜不想事情有丝毫含糊, 他要的是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还差一刻到亥时,夜幕浓酽,天边堆砌着如丝絮的云团, 刚才还皎洁光亮的弦月已隐在云层后,看上去像是要有一场雨。
禁苑凤池环绕着嘉草花木, 萧煜从那里走过, 袍裾沾了几片花叶。他没有大兴仪仗, 也没有惊动旁人,只领着望春和几个心腹內侍,悄悄去了启祥殿。
谢太后年纪大了,又爱在睡前念佛诵经,睡得向来晚,萧煜去时她正拨弄着砗磲佛珠, 指间一颗鸦青石赤金戒,将色寡的佛珠映得金碧闪闪。
谢太后是场面人,像没发生过南薰殿那档子事似的, 收起佛珠跟萧煜拉家常,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春则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温煦有礼,谨慎良善,谁知竟会出这样的岔子。浸月这几日天天哭,去了几趟宣室殿,皇帝都不肯见她。哀家看,你们是年少的情分,还是别做到这地步。听说你命人给春则施了宫刑,唉,好好的一个世家儿郎,如今算是毁了,他也得到教训了,你就饶了他,放他一条生路吧。”
萧煜唇角总噙着薄如朝霭的笑,云环雾绕、高深莫测的,他不置可否,只抬起茶瓯抿了一口,又抬头看了看奉茶的宫女,随口问:“翠竹呢?怎么不见她伺候?”
谢太后有些诧异,萧煜几时对她身边宫女这么感兴趣了?她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说她家中老母病故,想回去看一眼。她可是谢家送进宫的,据说签的是死契,跟家人早断绝来往了,按理是生死勿扰的。哀家念她多年来伺候得尽心,也不忍,就允了。”
萧煜眸光微凉:“这么说,翠竹出宫了。”
谢太后点头:“是,过几日就回来了,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萧煜凝睇着谢太后的脸,她神色如常,半点慌乱都没有,若说孟元郎是她派翠竹去毒杀的,那未免也太能沉得住气了吧。
他心中掠过一道疑影,本来准备今晚摊牌的,却又想再等等。
这一沉默,谢太后又说起了韦春则的事:“哀家也听过坊间那些关于他和皇后的流言。这样的事情多了,淑女好逑,男未婚女未嫁的,春则不过被美色所惑,迷了头脑,其实没什么大错。倒是皇后,那小小年纪,勾得这么多男人为她逾矩犯错,纵然生了副好皮囊,也端得好手段。”
萧煜当即沉下脸:“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韦春则那小人一厢情愿,跟音晚有什么关系?她长得好看了些,叫一个疯子看上了,得不到便想毁掉她,到头来还成了她的错吗?”
谢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下颌紧绷,眼中寒光凛然,眼见自己的儿子又为那狐狸精顶撞自己,郁结于心,憋闷的快要喘不过气。
萧煜却懒得同她纠缠,起身敷衍鞠礼:“天色晚了,朕要回昭阳殿照料晚晚,母后也早歇着吧。”
转身阔步而出,留下谢太后气得砸碎了手边瓷瓯。
夜间安静,瓷器的碎裂声尤为刺耳,崔氏女听到动静进来,见一地狼藉,忙让宫人收拾,她则绕过去,上前宽慰太后。
谢太后除了留韦浸月在身边,还留了崔氏女和高氏女。
高氏女骄矜,韦浸月清高,谢太后用着都不顺手,唯有这个崔氏女,乖巧柔顺,小意体贴,颇入谢太后的心。
崔琅嬛出自清河大族,说起来与当年善阳帝的崔昭仪属同族,但崔昭仪出身旁系,崔琅嬛可是正儿八经的清河崔氏嫡出。
若是严格论起来,崔琅嬛的出身可要比当年的崔昭仪高了许多。
谢太后颇有些遗憾地看着崔氏女:“琅嬛,你这般懂事,也系出名门,比皇后好了不知多少,偏皇帝让妖女迷惑,识不得明珠,若你能得圣宠,那该有多好。”
崔氏女面露怆然:“臣女负家族期望入京,也希望能有个好前程,奈何入不了陛下的眼,说到底都是臣女无用。”
谢太后瞧着她,愈发怜惜。
崔氏女陪着谢太后说了会儿话,无意中说道:“这坊间尚有恭敬婆母、晨昏定省的说法,到了宫里竟全都废止了,说句大不敬的,皇后对太后也太怠慢了些。”
谢太后轻哼:“怠慢?说得也太轻了些。”
谢音晚岂止对她怠慢,是恨不得上来扒她的皮,啖她的肉了。
宫女递上新添过炭的手炉,崔氏女伺候谢太后脱履斜倚在榻上,往她脚边塞了一个手炉,柔柔和和道:“那也太不像话了,不如给她些教训。”
谢太后嗤笑:“你说得倒轻巧,没瞧见皇帝护她护得严严实实,怎么教训?”
崔氏女道:“尚宫局新送来一些香料,臣女瞧着里头有皇后最喜欢的都梁香,不如送给她,也算缓和两殿关系。”
谢太后随口说:“可真是给她脸了,哀家还给她……”她猛地会出深意,愕然看向崔氏女。
崔氏女盈盈浅笑:“臣女粗识医理,可往里面添几道杂香,嗅不到一日便会浑身长起红斑,要半月才能消。娘娘虽然一直缠绵病榻,可依旧花容月貌,必然要得陛下怜惜。可若她不美了呢?这天下的儿郎倾慕女子,哪一个不是先由色起?”
谢太后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就算被发现了,也是尚宫局渎职,没有调理好香料的配方,她们不敢不认。且又不是害人的东西,不过长几道红斑,就算叫皇帝查出来,他也不好发作。
崔氏女观察着谢太后的脸色,试探道:“不如叫韦姐姐同臣女一起去拜见皇后娘娘。”
谢太后瞧着她笑了。
谁都知道那韦浸月和谢音晚私怨颇深,万一此事败露,这戕害皇后的罪名大可推到韦浸月身上,崔氏女既在她这里得了便宜,还给自己留了退路,找好替罪羊。
好一招祸水东引啊,她可真是太喜欢崔氏女这股子机灵阴毒的劲儿了,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这未央宫里闯出一片天地。
其实谢太后早厌烦韦浸月了。进宫这么久,笼络不住皇帝不说,见天的自命清高,自许深情,半点手段使不出来,只会抱着那点子昔年旧情顾影自怜,叫谢音晚压得死死的。
真是枉费了她在韦浸月身上下的功夫。
她和韦家是有些交情,当年韦浸月的父亲韦商官述漳州太守,给她办了一件事,帮她稳住后宫地位,她也一直投桃报李,对韦商的一对儿女都很照顾。
奈何韦家姐弟不争气,也就怪不得她无情了。
这世上的结盟,总得有利用价值才能更稳固,不然,凭她这么自私的人,凭什么总要去做活菩萨。
两人商量好,各自安歇。
“当年世宗皇帝在位时,韦商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产香料,每年进贡数目繁多,很得当时还是贵妃的谢太后喜爱。谢太后年轻时注重保养,托韦商替她寻过秘制养颜膏,据说效果不错。”望春念着校事府呈上来的密折。
听得萧煜直皱眉:“朕让他们秘密探查谢太后和韦家的勾连,他们就查出这么些鸡毛蒜皮的事?”
望春将奏折翻到底:“就这些,没了。”
萧煜蓦得有些烦躁:“行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望春忙揖礼告退。
已经卯时,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萧煜伏在案上沉思良久,没想出个头绪,只觉此事迷雾重重,正难解时,帐内传出声响。
他忙收拾心情,快步入内。
音晚还在床上睡着,只是睡得不老实,把他刚才给她塞进被窝的手炉踢掉了,那声音就是手炉掉地上的声音。
萧煜弯身把手炉捡起来放在一边,仔细看音晚,她双眸紧阖,浓密的睫毛柔软垂下,鼻息均匀,肌肤嫩如新荔,睡颜宁谧柔美。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才转身出来。
宫人早备好了朝会要穿的衮服和武贲冠,望春瞧着萧煜的脸色,小声提议:“为那解药的事,陛下已几日没合过眼了,不如免一日朝,歇一歇……”
萧煜微抬了头让宫女给他戴冠,合着眼道:“不必了,早膳不吃,朕歪在榻上睡半个时辰即可。”
望春心疼地直叹气。
新帝虽有凶戾之名在外,但也是不可否认的勤政恪己,登基数月从未免过一天|朝,没有怠慢过一件政事。
崖州那边的旱灾刚解决,又要预备着明年大考,后宫还有一堆事等着他操心,当真是桩桩件件压下来,催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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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醒来的时候萧煜早就走了,窗外有雨声淅沥,大约是怕透进凉气,轩窗关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吹不进来。
还没有到烧熏笼的时候,殿中先烘着几只炭盆,柱边有绿鲵铜香鼎,鼎中燃的是她最喜欢的都梁香。
在她的妆台边还放着两盆蝴蝶兰,红色花朵开得艳丽繁茂,像伸展开的羽扇,瞧着热闹极了。
满是香暖,春光明媚,将萧索秋色关在了殿门外。
紫引也是几天未睡,正倚在绣帷外打盹儿,见音晚醒了,忙张罗着给她梳妆。
用过早膳,宫女便来禀,说韦夫人和崔姑娘求见。
音晚很诧异,她同韦浸月虽然关系微妙,但历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突然登门,倒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若单是她来,音晚是不会见的,但崔琅嬛也来了,却让音晚犹豫了,她沉吟少顷,道:“见。”
她坐在正殿鎏金椅上,二女入内跪拜鞠礼,音晚也无意为难她们,道了句“平身”,让宫女给她们看座。
韦浸月还是一副清高冷傲的样子,神色寡淡,却又礼数周全,举止娴雅,让人挑不出错处。她话少,一直在说话和热闹气氛的是崔氏女。
崔氏女才十六岁,生得娇俏可人,鹅蛋脸上两弯远山眉,一双眼睛晶莹闪亮,透出狡黠的光。
音晚总是偏爱这类活泼热情的姑娘,好像见到曾经被养在闺中无忧无虑的自己,不免和她多说了几句。
崔氏女笑说:“臣女入宫前新制了条石榴裙,喜欢得不得了,却刚巧赶上国丧,穿不得这样的颜色。入宫侍奉太后几个月,前些日子刚拿出来试穿了一下,娘娘猜怎么着?唉,穿不上了。眼瞅着宫里是珍馐美味花样百出,臣女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苦恼坏了。”
她虽说着苦恼,可面上笑靥依旧灿烂,看得人欢喜极了。
音晚笑道:“你还这般年轻,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能吃是福。”
这本是句无心之言,却叫韦浸月听得别扭,她比音晚和崔氏女都大了将近十岁,可是不“年轻”了,她本就是心思狭隘之人,越听越觉得音晚在故意讽刺她。
音晚倒真没这个意思,但她立即看出韦浸月多心了。
她原本想打趣几句圆回来,可又觉得没意思。韦浸月爱多心那就让她多吧,她可没那耐心哄她韦大小姐开心,再者说了,韦浸月自一进门就摆张晚娘脸,跟谁欠她似的,音晚又凭什么要对她笑脸相迎,拿她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