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这样想过,立即打消了圆话的念头。
可崔氏女是个机灵人,看着韦浸月耷拉下脸,偏爱火上加油,笑吟吟道:“娘娘不过比臣女大了一岁,不也一样年轻,咱们都年轻。”
音晚当即皱眉,虽说她不爱哄韦浸月开心,但用年龄来攻击女人却着实有些不妥。
说到底,谁又能做到今年十八明年十六呢,大家都是要老的,早晚的事。
果然,韦浸月当即脸上挂不住,腾得站起来,敷衍道:“臣女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音晚也不留她,让人客客气气把她送走。
韦浸月走后,崔氏女状若无意地掠了紫引一眼,瞧着音晚的云髻笑说:“娘娘的发髻有些歪了,臣女给娘娘重新梳一梳吧。”
她一副活泼伶俐的模样,不等音晚说话就起身过去拉她的手。
她们往寝殿深处的妆台走去,崔氏女见紫引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珠转了转,娇滴滴道:“我来时见外面桂花开得正好,不如取些来做兰膏,臣女正巧知道一个好方子,但就是要用新鲜的、完整的桂花来做,径蕊都不能被破坏,若让寻常宫女去摘,只怕她们粗手粗脚,干不到好处。”
音晚会意:“那紫引去吧,你做事稳妥,出去看着那帮小丫头。”
紫引犹豫了犹豫,但见崔氏女单纯伶俐,自进殿后闲话一大堆就没几句正经,料想无事,便应是退了出去。
崔氏女将音晚摁到妆台前,拿起玉背角梳,弯了腰好像是在给音晚梳理云髻,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臣女是奉润公指派潜入宫中助他成事的。”
音晚点头:“我知道,父亲说过。”
崔氏女一改张扬浅薄的模样,收敛笑颜,神色严肃道:“臣女送来的都梁香您不要用,赏给宫女用,那里头有毒,会让人浑身起红疹。待宫女用完出了事之后,您就去找陛下,让他给您做主。”
音晚诧异:“你们要陷害太后?”她一想,又觉得不对:“你们要对付韦浸月?”
崔氏女道:“能不能扳倒谢太后,让她身败名裂的关键就在韦浸月身上。润公嘱咐过,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跟娘娘说太多,陛下心机深沉,日日环绕在娘娘身边,您的一言一行他都无比上心,若你知道了不小心露出半分,就会让他看出来。”
这句话音晚十分赞同,当初刚进宫时就是因为她无意说漏了关于韦浸月的动向,让萧煜看出父亲教着她耍心眼。
这么大的事,可不能她而坏事。
天知道音晚多想让谢太后去死。
她应下,崔氏女便不再说其他,专心给她梳理云鬓。
崔氏女的一双手甚巧,勾拢盘捻,飞花掠影一般。其间音晚问起她与父亲的渊源,她道:“当年王猛作乱,谢家宗族欲借机大肆株连士族,铲除异己,我清河崔氏首当其冲。是润公力排众议,反对牵累无辜,这才救了我们崔氏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润公对崔氏恩同再造,我崔琅嬛愿以死相报,助润公完成心愿,替他夫人报仇。”
待紫引摘了桂花回来,崔氏女用帕子包好,说回去制兰膏,等制好了会亲自再送过来。
她走后,音晚盯着那些盛放香料的螺钿髹漆盒子看了许久,决意不给宫女,还是她自己用。
又不是宫女的杀母之仇要报,何苦累得她们受罪。
音晚让紫引把香丸放进鼎里,就让她退下,只说自己要静一会儿。
静坐了没多久,萧煜下朝回来了。
外面还在下雨,萧煜的衮服袍裾湿了,宫人伺候他脱下,换上干净的花鸟织锦家常便服。
音晚静静看着他,想了想,起身热情地引他坐,将他引到香鼎边的绣榻上。
第59章 你别靠朕这么近
萧煜辛劳许多日, 受音晚冷眼许多日,终于见她对自己有了好脸色,不由得满心霁色, 暂且将所有烦恼抛诸脑后, 想将她搂进怀里温存温存。
音晚皱眉看了看那顶绿鲵铜香鼎, 侧身一闪,萧煜去揽她腰的手便落了空。
她坐得离他远远的,哀怨叹道:“昨天荒唐大了劲儿,今日身上疼得很, 皇帝陛下还是做一日君子, 与我好好说话吧。”
萧煜不禁笑起来:“我倒真想再去问太医要一点那味药, 竟能把晚晚变成那个模样,当真让人神魂颠倒、沉湎如狂。”
音晚矜持不语,只盯着他看, 看出他欢颜笑语之下的面色有些发灰,眼睑下两团乌青, 不经意间就能透出疲色。
她想起这几日从寻药到喂她喝药再到等她醒来, 自始至终都是萧煜陪在她身边。
当然, 父亲和兄长也来过,可是碍于宫规他们总不能待太久。
所以,当她做噩梦醒来时,当她被叫起来喝药时,当太医要给她把脉时……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萧煜。
她活得安稳、用不着人时萧煜总在她跟前晃,她就会觉得烦。可当她脆弱时, 担惊受怕时,有这么个人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床边,哪怕心里清楚他就是个混蛋, 可还是让音晚莫名的心安。
她希望时时有人守护,可刚才突然才反应过来,这几日她浑噩醒来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黑夜,不管白天黑夜,萧煜都衣衫齐整地出现在她床前,那岂不是意味着这几日他都没睡……
音晚看了看香鼎,又看向萧煜:“要不,您睡一会儿吧。”
她起身过来拽住萧煜的袖角,拽得他离香鼎远一点,道:“到我的床上去睡一会儿。”
萧煜低凝着她的侧颊,舒展身体随着她走,微微一笑:“好。”
香雾自铜鼎镂隙飘转而出,白茫茫的轻缕,须臾间盈满殿宇。萧煜褪了外裳躺到床上,音晚坐在床边,萧煜握住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细碎吻着,叹道:“刚才天牢传来消息,乌梁海死了。”
音晚的指尖轻颤。
萧煜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疲惫:“这样也好,他付出了代价,事情也可有个了结。陈桓和慕骞他们没有闹,也没有牵连到伯暄身上。”
他万般手段和心机使下去,无非就是想要这么一个结果,既对音晚有所交代,又能保全伯暄,还可免去朝野因此而动荡。
可当真如所愿,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怅惘落寞。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陡然发现音晚没有说话,抬眸看过去,见她正盯着自己看,神色淡淡,难以捉摸。
赶在他说话之前,音晚把手抽出来,起身道:“这些日子太过忙乱,也没顾得上雪儿和伯暄,您小睡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
萧煜打心眼里想让她陪着自己,但转念一想,还是道:“这样也好,你去吧。”
御苑中的潇湘翠竹将近时暮,枯萎大半,委地黄叶碾落成尘同泥土混在一起。音晚穿过一院萧条秋色,去了瀚文殿。
此处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亭台楼阁相叠,檀楠筑起梁栋,甚是奢丽华美。
萧煜对伯暄总是格外偏爱的,偏爱到要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音晚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殿外徘徊了几许,听里面传出孩童天真无忧的欢笑声,她才强迫自己收拾心情,走入殿中。
伯暄今日不用读书,正由小黄门陪着在大殿中打弹珠,他玩得起兴,额头上满是汗,小脸红扑扑的,正不顾仪态地趴在地上打出一枚弹珠。
那颗琉璃弹珠咕噜噜滚到音晚脚边,色如冰晶,剔透水亮,看上去很精致。
音晚低身将弹珠捡起,伯暄亦忙不迭过来向她揖礼,笑嘻嘻叫她“母后”。
他身上满是褶皱,铜扣磐玉腰带都系偏了,乌冠更是歪歪斜斜,料想这几日萧煜都在围着她转,对伯暄疏于管教,他便如脱缰野马,又顽皮起来。
音晚抽出帕子给他擦汗,笑道:“今日得亏来的是我,若是你父皇,这一顿骂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伯暄最怕萧煜,闻言吐了吐舌头,满脸惧色。
跪在伯暄身边的小黄门笑道:“都说娘娘宽厚仁和,最疼爱殿下,最护着殿下了,有您这么好的母后,是我们家殿下的福气。”
音晚偏头看去,见这小黄门看上去同伯暄差不多年纪,生得薄唇细眼,削肩窄腰,无比伶俐的模样。
她问:“这是谁?”
伯暄亲昵地拉过小黄门的手,道:“他叫容九,是内值司新选送上来的内侍,他聪明极了,会玩的花样可多了,每天都陪着儿臣玩。”
音晚皱眉,凝着伯暄的手:“你是皇子,要注意礼节尊卑。”
伯暄慌忙松开容九的手。
音晚扫了一眼容九,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他。也不知是因为他领着伯暄玩闹毫无分寸,还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太谄媚刻意,太会抖机灵。
若是自己的儿子,她该让人把容九调走,可偏偏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小黄门又如此得伯暄欢心,她便不好这样做。
乌梁海的事也不知伯暄知道多少,会不会与她生出芥蒂。
音晚让伯暄陪着自己饮茶,找了借口把容九支出去,严肃地冲伯暄道:“你是被陛下寄予重望的康平郡王,不是不让你玩,但需知道节制。还有,陛下不会喜欢你让宦官陪着你玩乐的。”
伯暄当即不服气:“宦官怎么了?宦官也是人,凭什么瞧不起他们?”
音晚耐着性子道:“没有瞧不起宦官。只是你还年少,正是该上进苦读的时候,你应该多和才德兼备的世家子弟来往,与他们从小建立情谊。将来有一日,他们兴许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助你建功立业。”
“不管怎么样,这大好的天光,你都不该关起殿门跟一个宦官那么没大没小地嬉闹。”
伯暄神情委顿,讷讷了许久,才颓然道:“他们都瞧不起我。”
音晚一诧:“什么?”
伯暄眼圈红了:“他们嫌我举止粗鄙,学问浅薄,更没见过世面,我还听见他们私下里悄悄说……”
音晚追问:“说什么?”
“他们说我不是中宫所出,生母不详,八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现在只有我一个皇子,父皇还稀罕我,等将来中宫产子,就会把我撇到一边。”
“岂有此理!”
音晚怒容炽亮:“他们这么挤兑你,你就这么听着?你身边不是有这么多内侍宫女吗?让他们扇这些碎嘴舌头!”
伯暄蜷腿坐着,一副温儒稚弱的模样,讷讷道:“我不敢,他们各个都是家里的宝贝,我怕扇了他们,他们家里会闹。我也不敢告诉父皇,父皇脾气那么坏,要知道了一生气把他们打死怎么办?他们虽然嘴坏,可也没有犯必须要死的错啊。”
音晚终于知道何为“龙生龙,凤生凤”了,这孩子虽然顽皮了些,难管了些,可他将他爹昭德太子的敦厚善良承继了个十足,真是让人无奈又心疼。
她默了默,给伯暄斟了一杯热茶,温声道:“伯暄,你也是家里的宝贝,是我和你父皇的宝贝,我们知道了你在外面受委屈,我们也会心疼的。”
伯暄双手捧着茶瓯,闻言抬头看她,眼中泪光闪闪。
音晚冲他笑了笑:“你现在还小,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跟父母说还能跟谁说?你不要担心你父皇,他虽然脾气坏些,但他不是一个随便杀人的暴君,他会替你教训这些可恶的人,教训几回,他们就不敢不敬你了。”
“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事,一定要说,不许憋在心里。”
伯暄望着音晚愣怔了许久,重重地点头。
两人闲话了一会儿,音晚状若无意地问起陈桓他们,伯暄颇为沮丧道:“陈叔叔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来看我了,而且他们说以后不会再经常进宫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音晚有所听闻,萧煜收缴了陈桓等人手里的实权,给了他们“紫金光禄大夫”、“辅国将军”……这等闲职,连随意进入宫闱的玉令都收回去了。
料想陈桓他们是怕触皇帝霉头,连累伯暄,所以才刻意避嫌。
音晚安慰了伯暄几句,嘱咐他勤学多思,多去宣室殿请安,便走了。
走到院子里,那个容九甚是灵巧,快步奔过来揖大礼恭送音晚,将其余宫人都甩在了身后。
音晚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陛下看重郡王,对他的学业甚是关心,这几日得空一定会来看他的,到时候万一要是发现郡王终日贪玩,荒废学业,一定会大发雷霆。陛下自然舍不得打郡王,少不得要责罚宫人,为了你们自己,平日多敦促郡王念书,少鼓动他玩乐。”
众人规规矩矩应是,偏那容九还要堆笑着添一句:“娘娘放心,奴才定会照顾好郡王的。”
音晚瞥了他一眼,让起驾。
这么折腾一番,她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去别处,着人往雪儿那里送了些衣物钗环,就摆驾回了昭阳殿。
回去时殿中果然很热闹。
宫人进出忙碌,面带慌张。几个太医立在帐外,低头检查香鼎里焚剩的香丸,医令正在帐内亲自给萧煜看诊。
萧煜坐在床上,缎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面长满了红疹,再往上看,脖颈和脸上也全是。
他见音晚回来,忙道:“你先别靠朕这么近,还不知这东西传不传人。”
医令号过脉,仔细检查了萧煜身上的红疹,禀道:“陛下放心,只是寻常的红疹,过个十天半月就消了。”
帐外的太医捧着一堆香灰进来,道:“这香果然有问题,里头掺了绿芴和甘甲子,都是会让人长红疹的东西。”
萧煜脸色微寒,看向音晚:“这香是从哪里来的?”
音晚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无辜与惊吓:“是太后派人送来的。”
第60章 晚晚,你怎么总想着来骗朕呢……
萧煜饮过药, 裹了张薄绸披风盘腿坐在榻上,凛若寒松。
望春亲自去了趟启祥殿,谢太后果然推得干干净净, 说这东西是尚宫局送来的, 送到她殿中连盒子都没开, 就直接让人送来昭阳殿了。
萧煜对他这位母后的秉性一清二楚,原也没指望从她嘴里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又问是谁送来的。
望春看了看伏在矮几上嗑瓜子的音晚,回道:“韦夫人和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