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萧煜的面色沉静, 看不出一点波澜, 语调清淡地吩咐:“请她们去内值司, 让孟姑亲自审问。”
  望春早就见识过帝王无情,还是不由得脊背发凉,没忍住, 压低声音道:“韦夫人啊……”
  “朕不聋。”萧煜没好气地说。
  望春不敢再多嘴,忙应是退下。
  萧煜浑身起满了红疹, 奇痒无比, 歪了脑袋想伸手挠, 可又突然想起太医说得话:这红疹瞧着不凶险,可有一点,千万挠不得,若是挠破了会留疤的。
  他只得强忍下去,把手收回来,转头看向音晚。
  音晚磕腻了瓜子, 开始剥榛子。雪亮的小银钳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嘎嘣”一下,榛子壳裂开, 果仁完整被取出,搓掉薄衣扔进嘴里。
  萧煜叹道:“朕都成这个样了,你就不能稍微关心关心朕。”
  音晚头都不抬:“陛下坐拥江山,御极天下,乃至尊。别说长点红疹,就是彻底变成个丑八怪也有的是姑娘往上扑,您就放心吧,在煊赫权力面前,容颜一点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区别,也是女子的可悲可怜之处。”
  萧煜是个顶会算计的聪明人,立即就听出音晚的话外音。
  倘若今日他没来,倘若音晚不是想要躲出去避他,那这香就用在她的身上了。虽然他不在意容貌,哪怕音晚变丑他都爱她。
  可在一般的观念里,毁女子容貌已是恶毒,毁后宫女子的容貌更是断人生路。
  萧煜拿过一只蜀锦缠丝靠垫,搁在自己腋窝底下,舒坦地靠着,慢悠悠道:“那要是我今日没来呢,你当真对自己这么狠,要熏出一脸红疹才肯罢休?”
  音晚耍弄银钳子的手一颤,小榛子顺着钳刃擦了出去,掉到地上。
  萧煜见着她终于可以把心思从榛子移到他身上,不由得心情大好,蓦地笑起来:“你让朕说你什么好,若非要反击,把香料赏给宫女用就是了,等宫女身上起了红疹,你领着她过来找朕,朕一样给你做主,非得绕这么一大圈,把朕绕进来了,朕招谁惹谁了?”
  “晚晚,你怎么总想着来骗朕呢?”
  音晚低头静默了许久,也勾唇一笑:“你真是太可怕了。”
  萧煜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淡淡笑说:“我要是不可怕,非得叫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音晚把手抽回来。
  萧煜也不勉强,凝睇着她,目中温情脉脉;“现在回想起来,晚晚心眼真好,会不忍心,会想让我离香鼎远一些。刚才太医说了,若我再多吸一点毒烟,这红疹十天半个月可是消不了的。”
  音晚问:“既然您心里什么都清楚,那想如何处置?”
  萧煜虚心求教:“晚晚想要我如何处置?”
  音晚低眉认真思索一番,秀唇弯起,玉面浮掠上娇娆笑靥:“要是因为区区小事就为难太后,那岂不是不孝?不如杀鸡儆猴,拿您的韦妹妹开刀,把她赶出宫……哦不,赶出长安吧。”
  萧煜立即点头应下,一副为美人一笑恨不得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架势。他应完了,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我的韦妹妹,我没有韦妹妹,我只有谢妹妹……”
  雨已经停了,彤云散开,金乌爬上飞檐,照在殿外的花藤枝桠上,遮出斑驳影络,落在人的脸上,显得尤为仓惶狼狈。
  韦浸月来回踱步,石砖小坑洼里积了雨水,她的织金锻裙袂反复拖曳在上面,已被浸透。
  宫女推开殿门出来,朝她躬了躬身,道:“太后凤体抱恙,就不见夫人了。”
  韦浸月急道:“你没有对太后说,陛下要将我赶出长安吗?”
  宫女素着张脸,半点表情都无:“陛下圣意,连太后也不好违背,夫人还是尽早出宫吧。”
  韦浸月如受重击,踉跄后退,待回过神来,宫女已经返身回了殿内,眼前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搭理她。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在游廊上碰见了崔氏女。
  崔氏女打扮得娇艳,鬓边一朵牡丹宫绢花,黛眉淡扫,胭脂红润,恰把美貌勾勒了出来。
  韦浸月素来瞧不起这些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子,只扫了她一眼,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
  崔氏女叫住了她。
  “韦姐姐打算什么时候走,与妹妹说一声,妹妹好去送。这么长时间,好歹还是有些情分的。”
  韦浸月嗤笑:“你想干什么?想来看我笑话么?你也配。”
  崔氏女眼中一派天真澄净:“我为什么不配?你不会还以为自己奇货可居吧?令尊早已去世,家中唯一的兄弟又得罪陛下被施以宫刑,在家世上你可以说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所以才会被太后视为弃子,你觉得自己奇在哪里?”
  她摇着漆股竹金烫花团扇,笑道:“莫不是你和陛下那点年少时的情分?可人都说爱屋及乌,我可没看出陛下对你有什么情分,不然你弟弟也成不了太监啊。”
  韦浸月脸涨红,但她素来爱脸面,做不出粗莽女子那等厮打互骂的事,狠瞪了崔氏女一眼,转身要走。
  崔氏女拎起裙摆快步挡在她面前,旋即换了一张柔善可亲的笑脸:“韦姐姐莫生气,妹妹只是与你开个玩笑。”
  她见韦浸月依旧想走,厚着脸皮拦住,道:“现如今也只有妹妹肯与姐姐说几句实话,也是想着点醒姐姐,全为了姐姐好。这样的实话旁人必不会告诉你的,那太后刚刚是如何敷衍你的?是不是说她病了?”
  韦浸月慢下脚步,定睛看她。
  崔氏女以扇掩唇,痴痴一笑:“我与姐姐说句实话,你断断不能离开长安。当初太后把你接入宫中时是何等风光,如今一点名分没有灰溜溜地走了,还不叫外头人可着劲儿的糟蹋羞辱。”
  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却正击在韦浸月的死穴上。
  她出身清流名门,自幼善通诗书,被人夸着才女长大,最好面子,宁可舍命也不能舍脸面。若要她受尽旁人耻笑而活,那倒不如死了。
  崔氏女瞧着她的面部表情变化,娇声道:“妹妹有一计,姐姐若敢用便用,若不敢用那就权当妹妹没说过。”
  韦浸月难得肯放下架子,正视她:“你说。”
  “姐姐被关在深宫可能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前礼部侍郎孟元郎死在天牢里了。”
  听到孟元郎这个名字,韦浸月猛地一颤,脸上骤现惊慌。
  崔氏女脸上浮现出些许鄙夷,但很快掩去,依旧慢吟吟道:“陛下查出来是启祥殿的翠竹干的,却没有声张,反倒暗中借着遇刺的事把启祥殿宫人挨着查了一遍,姐姐说他在查什么?”
  韦浸月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甚至身体晃了晃,险些歪倒。
  “我……我怎么知道?”
  崔氏女笑着摇头:“不,姐姐知道。十一年前的松柏台,昭德太子不就是在姐姐的劝说下才写下认罪书的吗?”
  韦浸月满心困惑,脱口而出:“可那跟太后没关系啊……”她猛地意识到什么,目光炽亮扫向崔氏女,满是戒备:“你胡说什么?”
  崔氏女莞尔:“我有没有胡说姐姐心里最清楚,我若是想跟陛下告密,会等到今天吗?姐姐就别提防我了。”
  韦浸月只冷冷看着她不语。
  崔氏女道:“咱们顺着刚才的说。这跟太后有没有关系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怀疑她,重要的是母子离心,经不得半点猜忌,若这个时候有个当年的旧人站出来,三分真七分假把事情摁到太后头上,她根本百口莫辩。”
  “而这一点,太后心里清楚得很。”
  “陛下与他的四哥情深意重,若叫他知道谁害了他的四哥,哪怕亲娘,他也绝容不下。”
  韦浸月皱眉:“你让我去要挟太后?若她不肯,我就要去陛下面前污蔑她。”
  崔氏女抚着指间银戒上嵌的东珠,道:“富贵险中求,我刚说了,我这个法子姐姐用不用随意,姐姐走时记得跟妹妹说一声,妹妹有些不用的簪钗可给姐姐,毕竟姐姐如今无依无靠,出了宫门还不定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她步态婀娜地顺着游廊走远,留下韦浸月呆愣至此,许久都没有再挪步。
  **
  音晚这几日过得很清静,萧煜身上起了红疹,怕她嫌他丑,日日避着她不肯再踏入昭阳殿。
  但这厮心眼颇多,怕几日不见音晚忘了他的模样,着人画了一幅他的画像,挂在音晚的寝殿里,就挂在她的床边,要她寝前寝后都能看见,伴着画像入眠。
  紫引奉皇命每日检查画像,歪了不行,落尘也不行,务必干净整齐。
  那画像中的人自是丰神俊朗,霁如虹光的,线条流畅有致,眉目弯弯朝人笑得温善无害,音晚看久了还觉得挺顺眼的一副容貌,至少比真人顺眼。
  萧煜那一身红疹足养了月余才好,其间宫中出了不少事,最大的一件就是韦浸月失踪了。
  自打驱她出长安的圣旨下来,音晚就一直关注着启祥殿的动静,却是风平浪静的,没过几天,就传出韦浸月失踪的消息。
  宫中有传言,说她不甘心离宫,舍不下皇帝,趁着夜深人静投了井。
  音晚对这种说话很存疑,依照她对韦浸月的了解,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只要有一点点办法,荒地里都能想法儿扒出一点草根,她是绝不可能轻易自尽的。
  音晚私下悄悄找崔氏女打听过,崔氏女没有跟她细说,只让她放心,一切尽在润公掌控之中。
  她如何能放心?
  这几日大伯谢玄频繁出入启祥殿,眼瞅着是在图谋什么。谢家人自来亲情寡淡,能一夜之间热络起来,除了利益驱使绝不会有第二种解释。
  他们在图谋什么呢?总不至于是叫萧煜逼得太紧,决定要起兵造反了吧。
  音晚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倒不是怕别的,是怕哪日大伯和谢太后当真阴谋反叛了,怕是要连累到父亲和兄长。
  众所周知,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最近父亲不大进宫了,据说兰亭带回来一个小胡女,正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两人正在议亲,预备国丧一过就成婚,父亲正在家中忙这些事呢。
  音晚也不好总叫父亲来,毕竟萧煜时时盯着她,她也怕他叫盯出什么。
  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去宣室殿探探情况。
  宣室殿内外风平浪静,萧煜好像压根没把谢玄和谢太后的动作放在眼里。音晚进门时,他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涂抹养颜雪肤膏,且涂得一丝不苟,捏着兰花指从梅花纹绛釉圆钵里挑一点乳膏抹脸上,以食指指腹轻轻揉捏,左转十圈,右转十圈,再慢慢晕染开,甚是讲究。
  音晚看着他那张堪比美娇娥的细腻面皮,心里直叹气,她到底嫁了个什么东西。
  萧煜十分严谨地按照太医交代的步骤呵护完肌肤,才分神出来招呼音晚。
  他捏着音晚的手,非让音晚摸他的皮肤,摸完了还要音晚回答嫩不嫩白不白。
  音晚闭着眼道:“嫩!白!肤如凝脂,皓若新雪。”
  萧煜十分受用她的夸奖,搂着她亲了好几口,自作多情地说他让音晚独守空闺许久,委屈她了,如今他的皮肤光洁如新,今夜一定好好疼她,好好补偿她。
  把音晚说得一阵腿软,慌忙切入正题。
  启祥殿的动静音晚都能探听出来,她就不信凭萧煜的道行会至今无所察觉。
  萧煜听罢,只幽深莫测地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是斗不过谢玄,还是斗不过我的母后?”
  当然斗得过。
  那两人已经很坏了,可要论坏心眼多寡,只怕把他们绑一块再翻几番也比不过萧煜。
  萧煜整个人都浸在坏水里了,浸染得彻彻底底,坏到天下无敌。
  音晚不担心这个。
  萧煜掠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怕,不管谢家再作什么大祸,我都不会株连你的父兄。”
  音晚这才能舒口气。
  萧煜道:“我已下旨册封兰亭为鄄城侯,他便安心做一个闲散外戚,不要再涉入政事了。”
  音晚对这安排很满意,侍奉这样一个狠戾多疑的帝王,并不是什么福气。
  音晚心怀忐忑而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就想走。萧煜如何能依,把她打横抱起,在她耳边低语:“我这些日子努力得很,你摸一摸,我不光脸嫩,身上也嫩得很……”
  合欢帐内翻腾了大半日,直到音晚捂着肚子说疼,萧煜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目光狐疑地流连于她的腹部,问:“真疼假疼?宣太医来看看吧。”
  音晚从前就经常被萧煜折腾得肚子疼,没当回事,坐在铜镜前边飞快梳妆挽髻,边道:“不用了,因为这种事宣太医,还不得叫人笑死。”
  说话间,萧煜又从身后凑了过来,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搂住她,看着镜中的她,痴迷且温柔:“晚晚,你真美。”
  音晚把钗簪回去,冲他敷衍地笑了笑。
  萧煜附在她耳边又道:“我该和你一起回昭阳殿的,可今晚要见个重要的人,只能委屈你自己回去,明晚,等明晚我一定去陪你。”
  音晚心道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本来就是为了父兄讨一个保证,讨到了,满意而归,刚出了殿门,就见穆罕尔王站在外面。
  原来萧煜要见的人就是他么?
  音晚对政务没什么兴趣,也无意去犯萧煜那“女子干政”的忌讳,见他给自己行礼,只说了句“平身”。
  内侍去抬她的步辇,她暂且等着。
  萧煜大约在内更衣,也没有立即召见穆罕尔王,他也等在殿外。
  夜色苍茫,檐下挂了几盏犀角宫灯,昏弱幽沉的光芒落下,让音晚发现,穆罕尔王的身后竟还跟了一个人。
  他穿着皂锦圆领襕衫,肩背皆宽,身形魁梧,因在灯影暗处,看不清容貌,却无端有种英武霸气,单单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就让人知道他绝非池中物。
  相比之下,原本还算出众的穆罕尔王就太不够瞧了。他似乎身上就有这种气质,会将身边男儿衬成凡夫俗子。
  他好像察觉到了音晚的目光,回过头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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