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当初才犹豫要不要提醒萧煜,有一段时间她也安慰过自己,那个叫容九的内侍只是让她不舒服,与伯暄不知尊卑了些,并没有干什么多出格多大逆的事,兴许只是她多心了。
可她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伯暄那孩子诚心实意对她,她却暗自权衡是亲生的如何,不是亲生的又如何,且这孩子本来课业就不扎实,唯有这几年是读书的大好时光,着实耽误不起,这才忍不住在萧煜面前提了一两句。
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音晚当即坐不住,让崔氏女陪着她去一趟瀚文殿。
在殿门口下了步辇,果然听见萧煜在里面大声骂人。
“朕早就说了,你开蒙晚,禀赋又不是上佳,该比别人更用功,不说闻鸡起舞,你至少得把每日夫子为你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吧。哼,这可倒好,朕几日没来检查,你就懒惫得不像样子,整日跟着这些太监疯玩,连夫子都管不住你,叫你气病了好几回,你可真是厉害!”
伯暄抽噎了几下,泣道:“这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饶了容九吧,不要把他送去杂役库,他是儿臣的朋友,只有他一直陪着儿臣。”
此言一出,萧煜更是怒气凛然:“不许哭!收起你这副软弱的模样!朕说了多少回,你是萧家子孙,将来是要承继大统的,必须要坚韧刚强,断不能像小姑娘似的动不动抹眼泪。”
伯暄哭得更厉害,抬手抹眼泪,气得萧煜扬起巴掌,就要打下去。
音晚慌忙跑进来,挡在萧煜和伯暄之间。
她回头看了看伯暄,抓住萧煜高高扬起的手,劝道:“有话好好说,打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萧煜气得胸前起伏,胳膊颤抖,见音晚来了,才强自压下怒气,把胳膊放下,护住她的腰腹,道:“你怀着身孕,跑来做什么?”
音晚叹道:“我不来能行吗?你也知道伯暄开蒙晚,那些课业对他来说晦涩难懂,他会生出抵触心理是再正常不过。加上这些日子你忙,陈桓他们又不大进宫了,伯暄感到孤独,想用别的法子排解也是正常。你若嫌伯暄学得不好,夫子交得不好,你就多上点心,多些耐心,不要总这么凶,让人都怕了你。”
她见萧煜怒气稍散,不似方才那么狰狞冰寒了,便回过头去看伯暄。
伯暄脸上还挂着斑驳泪痕,仍有泪珠不住的从眼眶往外淌,音晚从袖中抽出帕子想给他擦泪,谁知帕子刚要碰到他的脸,他立即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红肿的双眸,直勾勾盯着音晚,问:“是不是你向父皇告的状?”
音晚一怔,捏着帕子愣在原地。
萧煜刚平复下的怒气又腾得蹿上来,他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跟谁说话?还有没有点尊卑礼数!”
伯暄却不理他,只看着音晚,既委屈又伤心:“我那么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音晚面对着他的质问,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失措,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紫引忙上前去扶住她。
萧煜的脸色森凉如冰,走到伯暄跟前,冷冷道:“去向你母后赔罪。”
伯暄睁着一双汪汪泪眼,倔强十足:“不!”
萧煜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去赔罪。”
伯暄扯着嗓子喊:“我不!我就不……”
撕裂的嗓音被一计闷顿的巴掌声打断,萧煜终究扬起手甩了伯暄一耳光。
第63章 我总能为陛下生出一个太子……
院中死寂沉沉, 满院宫人稽首,几乎将前额贴在了地面上。
萧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抬头看向伯暄, 他脸颊上浮着红彤彤的掌印, 双目蓄满了泪, 倏地,捂住嘴跑了出去。
萧煜下意识想追,但又立即想到音晚还在,强忍着站住了, 指了几个侍立在侧的内侍:“去追他。”
他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容九等人:“送去杂役库。”
众人深感天子雷霆之怒, 各自噤声, 连求饶不敢了,默默依旨行事。
音晚看着眼前这一切,生出些荒诞的感觉, 她弄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以至于局面崩坏到这种地步。思绪杂乱不堪, 可再也无法冷静延展下去, 因她腹部突然开始痉挛, 一阵阵刺痛传来,她虚弱地低吟,向后倒去。
崔氏女自刚才便一直担忧地紧凝着她,眼见她要晕倒,忙上前将她扶住,高喊:“娘娘!”
萧煜恍然回神, 忙从崔氏女怀里将音晚接过来,吩咐内侍去请太医。
太医看过音晚,让宫女去煎安胎药, 向萧煜禀道:“娘娘这是动了胎气,暂且没有出血,还算大幸。”他觑看着萧煜的脸色,叹道:“娘娘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孩子本来就不稳当,又正好是前三个月,千万不能再让她动胎气,不然……”
萧煜面色紧绷:“不然什么?”
太医道:“不然会有滑胎的可能。”
萧煜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凛声道:“这孩子你们要看紧了,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太医应是,提议:“胎满五个月以前娘娘最好还是卧床休养吧。”
萧煜点了点头,让他下去看着安胎药。
绣帷低低垂下,萧煜拂开进去,崔氏女正坐在床边握住音晚的手低声安慰她,见萧煜进来,她纵有不舍担忧,还是起身朝他鞠礼,默默退出帷幔。
音晚方才是脑子乱,现在却是空了,乖乖地躺在床上,茫然四顾,眼神空洞,不知该想些什么。
萧煜给她掖了掖被角,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道:“我已命礼部暂停筹备立储事宜,将此事推迟,我再想一想。”
音晚回过头来看他,眸中清莹莹的,看不出悲喜,只木然道:“你不想安昭德太子泉下之灵了吗?”
萧煜的神情有一瞬的僵滞,叹道:“这孩子太不像样了。”他不想再提今日的事,立即将话题岔开,说:“你好好安胎,不要多心,出了什么事我都会解决的,现如今这孩子是最要紧的。”
音晚裹在被衾中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闭上了眼:“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萧煜会意,起身道:“好,我正好前朝还有些事,晚上我再来陪你。”
音晚没了动静,双眸轻阖,气息绵匀,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萧煜知道她没睡,还是放轻了脚步退出来。
他今日召见了耶勒可汗和穆罕尔王来,想把质子的事情彻底解决。那孩子在音晚的肚子里越来越大,只怕消息早就传到了云图可汗的耳中,万一是个男孩儿,难不成真要送去突厥为质么?笑话。
况且,他和音晚的关系稍有缓和,也全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必须要在音晚知道这件事之前解决,不然,到时候就算他如何解释,音晚都不会信他。
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夫妻情谊,根本经不起任何猜疑摧残。
萧煜顺着游廊盛辇慢行,心事重重,看了看天光,时辰还早,料想耶勒他们还没来,冲望春道:“朕去绿芜殿看看雪儿。”
望春忙让抬辇的内侍调转方向。
时至初冬,西风狂啸,寒霜浸染松林,天畔破云如絮,看上去很是凄清,但绿芜殿却别有一番景致。
雪儿坐在殿外游廊里,披着鹤氅,正跟萧煜遣来的教养姑姑学着宫规礼节。
“四时有序,服章有度,针凿织绣,皆循礼规……”
众人听得圣驾驾临,忙停下正在做的事,拂开廊下画帘出来迎驾。
萧煜让宫女把行跪拜大礼的雪儿扶起来,问了她住不住得惯,宫女听不听使唤,吃穿用度可有缺之后,又问教养姑姑宫规教得如何。
教养姑姑笑说:“雪郡主识文断字的底子极好,经史子集都不在话下,何况宫规。”
雪儿抱着手炉,浅浅一笑:“姑姑总是这般哄我,大约是怕打击到我,我要哭吧。”
教养姑姑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爱怜:“奴婢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说?郡主确实既乖巧又聪颖。”
她们相处如此融洽,萧煜也算放心了,他漫步踱到廊下,随手拿起雪儿方才正在写的纸笺,见是簪花小楷,与音晚的笔迹十分相似,笔触细腻,骨架婉约秀致,应当是花了功夫在上面的。
萧煜问是谁教她的。
雪儿道:“润公教过我一些名家典籍,但字是他另外请女夫子教的,他说姑娘家习这等小楷最好,时常练习,既能养性又能培养耐心。”
萧煜面色幽沉复杂,低眸看着那张纸笺,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雪儿觉出他应当是有心事,试探着问了一句,萧煜默了默,没跟她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只道:“你若是有空,多去看看伯暄,想来你们年龄相仿,有些话也许能说到一块儿去。”
萧煜的声音明明平和无澜,雪儿却无端听出了喟叹之意,她心中有些忐忑,想起音晚正有孕在身,若按照常理,皇叔应当嘱咐她多去看婶婶才对啊,为何突然要她去找伯暄说话?
雪儿今年十三岁,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家,正是心思敏感细腻的时候,她本能觉得伯暄不怎么喜欢她,仿佛还因她的到来占据了皇叔和婶婶太多精力而恼怒。
她十三岁以前生活在谢家,虽然是名义上的侍女,可那是为掩盖身份的,谢家上下从未有人真把她当侍女,一般人家小姐该有的关爱与体面她都有。这就使得雪儿虽然乖顺好脾气,但骨子里也有几分倨傲自爱,人家不待见她,哪怕他再得盛宠,再有前途,她也不愿意舔着脸往前凑。
可这些话又不能对皇叔说。
雪儿跟在音晚身边那么久,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口舌是非搬弄不得,更何况还是在深宫里这么复杂的亲情关系面前。若伯暄是婶婶亲生的,她大可在皇叔面前告他几状,可偏偏他不是,这里头就有些微妙了。
不管怎么样,看着皇叔如此发愁,雪儿心里还是难受的。
雪儿皇叔和婶婶对她恩重至此,给了她温暖的家,给了她名分地位,让她能像个真正的大家小姐那般,熬雪烹茶,呼仆唤婢。
哪怕他们一直说这是她应得的,可她心里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若她没有遇上这么好的叔叔与婶婶,断也不会有这般人生境遇。
她想通这些,决心大度地抛开那些龃龉,认真地向萧煜保证:“皇叔放心,我一定会多去看望伯暄,劝说他用功读书的。”
萧煜见她这么懂事,不禁笑了,将纸笺整齐放回桌上,道:“你继续学吧,朕走了。”
雪儿领着宫人们屈膝恭送。
回宣室殿的一路上萧煜心情都是复杂的。他胡乱想着,若当初把伯暄托付给谢润就好了,可又一想,那时两人死敌一般,他提防仇视谢润都来不及,怎可能把四哥遗子交给他?
话又说回来,那个时候正是命陷穷途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到还能有今日光景?那个时候他们想得最多的是让伯暄躲避追杀能活下来,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现在突然就变得重要了。
萧煜只觉得像陷入了两难,抵着额头斜倚在美人靠上,疲乏至极,等回了宣室殿,耶勒可汗和穆罕尔王早等在那里了。
伯暄的事就得先放一放,专心料理正事。
大殿宣阔,日光朗朗,耶勒站在大殿中央,萧煜扔给他一方素锦封折。
耶勒徐徐打开,穆罕尔王抻头来看,见上面写着白银牛羊布匹粟谷……数目之大,连见过无数回大阵仗的穆罕尔王都忍不住热血激涌,一个劲儿拽耶勒的衣袖,小声说这一回可来值了。
耶勒却格外冷静,将折子合上,道:“这些东西陛下怕是不会白给吧?”
萧煜道:“那是自然,朕有条件。”
耶勒合掌为礼,示意他请说。
“朕要你投靠云图可汗。”
什么?!
耶勒可汗和穆罕尔王极为震惊,齐刷刷看向萧煜。
萧煜道:“云图占据王庭,仍是草原霸主,是名正言顺的大可汗。你去投靠他,若你有能耐,经营个一两年,挟可汗以令诸侯,暂且威慑压制突厥各部落,应当不是难事吧?”
耶勒的手颤了颤,指间的狼头银戒刮过奏折封锦,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萧煜瞥了穆罕尔王一眼,冲耶勒接着道:“这人应当跟你说了,朕与云图有过约定,要送嫡子入突厥为质。如今朕想毁约,只怕突厥各部落有居心叵测者,以此为由挑起战端。你去王庭,若哪个部落不听话,你就以大可汗的名义讨伐之,等过个一两年,灭几个部落,他们也就听话了,朕的嫡子也能留在朕的身边。”
耶勒沉默了许久,蓦地笑开,揶揄:“陛下说得好轻巧,云图可汗视外臣如眼中钉,就算迫不得已接纳外臣,也势必会严加防备外臣。挟可汗以令诸侯?梦都不敢这么做。”
萧煜也笑,笑中冰冷且残酷:“若是容易,朕为什么要找你?又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钱帛粮草?这世上的东西都是有价的,你想从朕这里拿什么,就得付出对等的,不然你拿什么来换,你嘴上的忠心吗?”
“这世上有亲缘的父子兄弟都会为了利益而相残,更何况你我?”
御座上的天子侃侃而谈,耶勒只觉有股凉意从地底往上蔓,顺着筋脉流向四肢百骸。
他早就知道这皇帝不是善茬,刚愎多疑,冷血残暴,可听闻一百回都不如亲自交锋一回来得深切。
这是个陷阱,耶勒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陷阱。
他同穆罕尔王一样,出身阿史那氏旁系,因祖上曾经与汉人通婚,立了带有汉族血统的孩子为继承人而备受草原各部族排挤。
就算他拼尽全力、九死一生能控制住王庭,草原各部族必不会真心拜服他,到时他便是众矢之的,必会引来无数攻伐。
那时茫茫草原将会陷入叛乱与镇压迭起的战火烽烟之中,至少五年内不会再有太平日子,再无余力南下。
萧煜拿这么点钱,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给大周边疆换来五年和平,他若不当皇帝,去做商人,也定会富可敌国的。
耶勒暗自讥讽,却深知自己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这些年穷兵黩武,把那点子家底都耗尽了,又因扩张太快而树敌无数,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若他有第二条路,现如今也不会出现在长安,抛开草原男儿铮铮傲骨,来侍奉这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