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他闭了闭眼,抬头道:“好,外臣应下了。”
  萧煜冲他和善一笑。
  这些钱粮怎么给,如何防着耶勒拿了钱不办事,这里面还需要他们细细讨论出一个章程,既防君子也防小人。但只要双方在大策上达成一致,这些只是小节,后面慢慢商定便是。
  耶勒出了宣室殿,顺着宫道走出去很远,才能松口气,骂道:“狗皇帝!”
  穆罕尔王挑了挑眉:“在商言商,起码他挺痛快的。”
  耶勒冷道:“我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质子,他得是个什么品种的畜生,当初才能答应把嫡子送去突厥为质。他的嫡子可怜,给他生嫡子的女人更可怜!”
  穆罕尔王轻咳一声:“他现在不是知道错了吗?不是想着毁约了吗?”
  耶勒怒道:“知道错也不行!”他额角青筋凸蹦,将本英武俊朗的面容衬得有些狰狞:“谁家姑娘不是娘生爹养的?不是家里的宝贝?凭什么让他这么糟蹋!”
  他忿忿不平了一路,出了宫门,渐渐冷静下来,道:“我要见一见谢润,让他帮我想想办法,我离开长安之前一定要见音晚一面。”
  穆罕尔王倒吸一口凉气:“您可别胡来,咱们身边都是皇帝的耳目……”
  耶勒斜睇他:“你来想办法。”
  说罢,他飞身跨上马,扬鞭疾驰而去,留下穆罕尔王愁眉苦脸,方脸几乎皱成了一团。
  **
  音晚这几日心情总是欠佳,崔氏女使出浑身解数哄她却总也哄不笑。
  殿中熏笼烧得极热,音晚只穿一件薄罗衫子,披散着头发歪身坐在榻上,看崔氏女表演她新学来的皮影戏。
  崔氏女本就擅长口技,一身分饰四角,切换自如,将一出内宅大戏演得甚是精彩。
  当她唱念到“怀胎十月辛酸泪,一朝分娩儿离母”时,音晚不由得愣住了。
  崔氏女隔着丝绢屏风见她又在发呆,扔下皮影出来,无奈叹道:“我的娘娘啊,这是唱的家中小妾身份低微,生下儿子没有资格亲自抚养,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正房夺走。您可是正宫娘娘,谁敢来抢您的孩子啊?你这又伤感个什么劲儿?”
  刚才那一瞬间音晚想起了伯暄。
  她知道没什么可想的,含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怀孕了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崔氏女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还平坦的小腹,怜悯叹道:“唉,这小家伙真是可怜,天天要跟着母亲辗转哀愁,生出来可别是一张苦脸啊。”
  音晚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又当真有些怕生个苦脸孩子出来,忙收拾心情不再多愁善感,专心与崔氏女玩乐。
  两人正在掷骰子,太医院的内侍来禀:“今日的安胎药要晚一个时辰送来,陛下让奴才来回娘娘一声,您只管安心等着,不要着急。”
  音晚摇着骰子,随口问:“怎么了?”
  内侍立在帐外,表情有些古怪,但很快敛去,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个宫女手脚毛糙,把药碗打翻了。”
  音晚秀眉一拧,觉得有些奇怪。打翻药碗确实是小事,可怎得连萧煜都惊动了?太医院遣个人来说一声,再煎一碗就是,为何要这么麻烦?
  她往深处问,内侍答得滴水不漏,再问不出什么。
  内侍走后,音晚与崔氏女对视了片刻,崔氏女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刚走到门口,正遇上雪儿神色慌张地过来。
  雪儿裹着披风,额头上全是冷汗珠,连披风系带都跑歪了,她顾不得礼节,忙奔向音晚,拉住她的手,气喘吁吁道:“晚姐姐,出事了。”
  她一着急,连婶婶都不叫了,直接依照旧时习惯叫起了晚姐姐。
  音晚从绣枕底下抽出帕子给她擦汗,要她慢慢说。
  “杂役库那些坏东西脏东西,挑唆伯暄往安胎药里放了不该放的,被皇叔的暗卫当场拿下。宣室殿那边好像已经闹了一场,皇叔命我不许多嘴,不许告诉你,可我就是害怕,我从前在庄子里时就听人说,滑胎是会死人的,不光死孩子,还会死大人,晚姐姐……”
  雪儿涕如雨下,不住抽噎:“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这么狠?咱们不在这儿了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谢家吧,好不好?”
  音晚搂着她,胳膊不住颤抖,脸色惨白。崔氏女担忧地凑上前来,唤了她一声。
  音晚沉默良久,眼中掠过冰冷锋芒,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把雪儿从怀里捞出来,道:“没事,不要怕,你回自己殿里去,这几天都不要出来。”
  她又转过头冲崔氏女道:“琅嬛,你也回去,你们都不要参与这件事,我自己能解决。”
  音晚将两人撵走,把紫引叫到跟前,吩咐:“备辇,我要去宣室殿,我要立即去见皇帝陛下。”
  紫引踯躅着,悄悄朝身后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立即往殿外跑。
  音晚厉声喝道:“站住!”
  小宫女骤然停步,转过头来讪讪看她。
  音晚从榻上起身,扫了一圈殿中众人,凉凉道:“今天谁要是敢去宣室殿报信,抓起来立即打死。”
  她冷眸看向紫引:“本宫说备辇,你听不懂吗?”
  紫引咬了咬唇,碎步退下去备辇。
  音晚没有正儿八经梳妆,只在耳边用两支嵌珍珠的玉篦别住鬓边碎发,向后梳拢,使头发披散在身后,绸裙外系了一件紫貂大氅,便就这样去了宣室殿。
  望春站在殿门口,见着她惊讶万分,下意识来拦她,音晚停住步子,道:“本宫要见陛下。”
  望春愣了愣,忙说:“容奴才去通报。”
  音晚一把推开他:“不必了,本宫思念陛下心切,现在就要见。”
  望春还想再拦,可音晚疾步如风,又怀着身孕,望春实在无处落手,只有昂着头吆喝:“陛下,娘娘来了,她说思念您,现在就要见您……”
  音晚闯入殿中时伯暄正跪在大殿中央,萧煜高居御座,脸上还残存着来不及遮掩的愤怒。他见音晚进来,着实慌了一下,霍得起身,结结巴巴道:“晚晚,你……你怎么来了?”
  音晚脸色凛寒,瞥了一眼萧煜,看向跪着的伯暄。
  伯暄却好像更害怕她,触到她目光的一瞬身体瑟缩了一下,颤颤地跪着往后挪。
  萧煜飞快冷静下来,握住音晚的手,低声道:“我们谈,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解决。”言辞神情之间,倒好像怕音晚要把伯暄生吞了一样。
  音晚倏然冲他笑了:“好啊。”
  萧煜脸上浮着不安,手上若擎千斤重,艰难地朝伯暄摆了摆,伯暄如蒙大赦,飞快站起来跑了出去。
  萧煜吩咐望春把殿门关紧了,不许旁人来打扰。
  殿中重归于寂,两人缄默相对许久,音晚赶在萧煜开口之前说:“我在来时已经想过了,事情其实也好办。”
  萧煜让她坐龙椅,自己站着,颓然道:“好,你说。”
  音晚紧凝着他的双目:“那个立储大典不要推迟了,直接取消……”她见萧煜霍得抬头看她,冲他灿烂一笑,轻柔道:“立我们自己的孩子为储,好不好?”
  萧煜的目光流连于她的腹部,温声说:“还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
  音晚眸光清澈且单纯:“没关系啊,如果是女孩,我们可以再生,直到生出男孩儿为止。”她前倾了身子,仰头看向萧煜,柔情款款:“我总能给陛下生出一个太子的,对不对?”
 
 
第64章 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萧煜低眸凝着音晚看了许久, 才缓缓说:“好。”
  音晚寸步不让,非要逼出个准确话:“好什么?”
  萧煜道:“我不立伯暄为太子了,他当不起这个大任。”
  听到这句话, 音晚脸上那虚浮的轻柔笑意才敛去, 她不笑了, 面色反倒比刚才有所缓和,瞧上去不那么冷鸷尖锐。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滑凉绸裙下依旧平坦,若不是日日泛酸恶心, 她都要怀疑这里面是不是真的住了个小生命。
  他还这么小, 只能活在娘的肚子里, 若是稍稍不小心,他就会不见了。
  音晚覆在肚子上的手缓缓合拢,狠下心道:“还有一件事。”
  萧煜看着她的神情, 好像猜到她要说什么,目中微澜, 闪现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但很快敛去。
  他又不是伯暄, 他是精明通透的,自然知道音晚是为什么而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让音晚说。
  “康平郡王要立即出宫,你可以给他选一处好的府邸,也可以让他住回从前的淮王府,总之, 他要离我和孩子远远的。”
  萧煜闭了闭眼,道:“好。”
  他统统都答应了,音晚反倒不安怀疑起来, 仰头看着萧煜的脸,想从那张永远山云雾绕,幽邃莫测的面容上窥测出些许端倪。可是什么都没有,他面容平和,一片澹静,仿佛只是在跟音晚讨论寻常家事。
  音晚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郁结至深,难以纾解。她兴师问罪而来,明明所有要求萧煜都答应了,且答应得如此痛快,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心痛至极的感觉。
  原来她自以为静好安谧的岁月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而脆弱,经不起丝毫风雨。
  她沉默了许久,蓦地问:“事情出了之后,你为何想要瞒着我?如果我不知道,你预备怎么处置?”
  萧煜斜倚在龙案上,道:“晚晚,我想要瞒着你,是因为太医说过,你胎像不稳,切忌怒忧,我是怕你知道后生气会动了胎气。”
  他那么谙于心机谋算,又怎么会看不穿音晚心中的根刺?
  萧煜耐下性子,慢慢向音晚解释:“整个未央宫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个蠢笨的孩子和一个用心险恶的太监根本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大风浪。伯暄刚跟那个叫容九的太监有接触,我就得到消息了,之所以没有声张,没有中途阻止他,是因为我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他能做到哪一步。”
  “仅此而已,伯暄刚把药投进安胎药里,我的暗卫就连人带药一起拿了。那碗被下了毒的安胎药压根不可能送到你面前,没有什么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不要过分吓唬自己,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他诉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音晚还是觉得悲怆难消,她恍然发觉,原来她一直最在乎的并不是萧煜会不会迫于形势取消立储大典,会不会在她的威逼下妥协将伯暄赶出宫。
  她在乎的是她同孩子在萧煜心底的分量。
  但她随即便感到了绝望,她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伯暄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仍旧在萧煜心中占据极重要的一席之地,哪怕伯暄试图伤害他的骨肉,萧煜最先想到的也不是要严惩他,而是护着他。
  这是音晚无法改变的,因为她还活着,活在萧煜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活着,就永远无法同已经死了的昭德太子相比。
  音晚感慨颇深地看向萧煜,心中一阵凄清,这么个冷情冷心的人,大约只有让他失去,他才会知道珍惜吧。
  她讥诮地浅笑,鬓边珠光缭乱,映出一张笑靥破碎的玉容。
  萧煜看着她的样子,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可是还有哪里不满意?”
  音晚笑说:“满意,我自然是满意的。皇帝陛下大义灭亲,为了我和孩子连最亲爱的侄儿都能狠下心处置,我若再不满意,岂不是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吗?”
  萧煜心中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他已经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她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萧煜紧凝着她的脸,目中满是惶惑不安:“晚晚,你怎么了?哪……哪里不对吗?”
  音晚捂着肚子起身,扔下一句“没有”就要走,萧煜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松。
  两人僵了一会儿,音晚问:“你当时为何想要与我成亲?”
  这话一问出来,音晚就觉得问得极愚蠢。还能为何?自然是想挑拨谢家内斗,他好坐收渔利的。
  不过一年,竟恍如隔世,那么多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再回过头去翻旧账,其实挺没有意思的,况且音晚的本意也并不是翻旧账。
  萧煜脸色微黯,低垂着眉目,不说话。
  音晚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成亲就免不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你如此疼爱伯暄,那个时候就没想过万一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彼此的关系该如此处理吗?亲兄弟之间尚且会因利益而疏远仇视,更何况是这种。”
  经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与侥幸都打破了。不是亲生的就不是,终究无法共处,哪怕曾经有过和睦的表象,却也经不起半点离间。
  萧煜眼中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带着几分心虚,精光闪烁地划过音晚的脸。
  音晚正陷于哀戚中,没有察觉,只是想把手从萧煜的掌心里抽出来。
  萧煜看了她一会儿,又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经知道了质子的事,轻呼了一口气,将音晚松开,保证:“晚晚,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解决干净的。”
  瀚文殿前有一树梨花,凛冬之际早已开败,枯枝黄叶顺着渠水飘零。
  梨花树下摆了张檀木光弦纹椅,萧煜坐在上面,眉间若拢霜雪,浮着冷冽戾气。
  禁军将容九等几个内侍压上来,远远朝萧煜跪倒,萧煜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只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浑身瑟瑟,满面怯意,慢腾腾挪过来。
  萧煜的言语颇为温煦,宛如春风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价。”
  他散漫地微抬手,禁军立即将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铅笞板朝着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声惨叫,欲要求饶,御前内侍揣摩着圣意,立即用破絮将他的嘴堵住。
  求饶之声被闷在口中,夹杂在棍棒声中,成了一声声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着容九被打,双目通红,想要上前救他,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萧煜拎着后衣领提溜了回来。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