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夫妻间的嫌隙是日积月累生出来的,我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
穆罕尔王叹道:“您这又是为什么呢?”
耶勒凝望着音晚离去的方向,戾气褪去,浮满怜惜:“姐姐在天有灵,知道女儿受了这么多苦,她会心疼的。我要让晚晚过正常的生活,我会给她庇护,让她余生安稳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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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宫之后与崔氏女商量,让她尽快收拾行李出宫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说要等到音晚生产后、看着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坚决沉凝地要她走,她实在拗不过,便答应了。
夜色沉落时下了一场雪,雪如鹅毛,在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罩向浮延相叠的九重宫阙。
殿中红罗炭烧得“筚拨”响,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儿念了一则《左传》中的故事。
刚刚念完,萧煜就来了。
大雪令路滑,他没有乘辇,是一路走着过来的,进殿门时黑狐大氅上落满雪花,连乌发上都是,鬓边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几分狼狈。
殿中众人皆屈膝行礼,唯有音晚坐得稳当,静静抬眸看他。
第66章 她要让萧煜比她痛苦百倍
萧煜道了句“平身”, 径直坐到了音晚身边。
他自雪夜中来,即便褪去大氅,只穿着深衣, 身上还是带着冰寒, 一靠近音晚, 她就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挪得离萧煜远一些。
萧煜察觉出来,默默起身去炉火边烤了一会儿,到把身上寒气驱散, 才重新坐回音晚身边。
他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 神情淡淡, 一切如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小心试探着问:“晚晚,你今日见过你父亲了吗?”
音晚轻“嗯”了一声:“父亲说他会和兄长尽快离开长安, 时间紧张,就不进宫向陛下辞行了。”
在萧煜看来, 谢润来不来向他辞行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两人如今见面就要掐, 谢润不尊他这皇帝,他也不敢把谢润砍了,与其彼此折磨,倒真不如一拍两散。
倒是雪儿,听见谢润要走,不由得把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 秀眉间镌满不舍:“皇叔,我可以去送吗?”
萧煜含笑道:“自然可以,他将你教养大, 你理应去送。”
雪儿喜笑颜开,衣袖划过梨花几,不小心把几上的书扫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捡。
这殿中太过冷清,音晚只低头把玩着青釉瓷瓯不说话,萧煜有意活跃气氛,冲雪儿道:“最近在看什么书?”
雪儿一脸平常地将书页合上,扬起给萧煜看:“《左传》,我有些不太懂的地方,方才问婶婶来着。”
萧煜知道音晚很通文墨,只不过她素来低调内敛,不喜卖弄罢了。他有心攀谈,饶有兴致地问:“哪一段?说来听听。”
雪儿将书摊开,朗朗念道:“‘周平王欲委权于虢公,郑伯怨王,因此周郑交质’。”末了,她叹道:“我也是方才弄懂‘交质’为何意,这些王侯真是狠心,竟舍得把自己儿子送去当质子。”
萧煜没说话,只是握瓷瓯的手轻颤了颤,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
音晚在一边紧盯着他看,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阵冷笑,谢音晚啊谢音晚,你若是还抱有什么样的幻想,这下总该彻底死心了。
她赶在被萧煜察觉之前,把目光收了回来。
萧煜短暂愣怔之后,果然立即去看音晚,见她仍旧低着头摆弄那套茶器,才轻舒一口气,可心底仍旧有一缕疑影,问雪儿:“怎得突然看起这本书来了?”
雪儿道:“是教引姑姑让我看的,她说皇叔喜欢这本书,让我多看看,将来御前若是说起来还能接上话。”
萧煜不禁笑道:“你这姑姑对你还真是上心。”
雪儿甜甜一笑,复又低头捻动书页,认真看起来。
萧煜看着她乖巧懂事又上进的模样,欣慰之余却有一阵失落伤感,他沉默良久,想起身边的音晚,抬胳膊拢住她,轻声问:“孩子乖不乖?有没有折腾你?”
音晚由他拢着,睫毛轻覆,遮住了眼底的光,淡淡道:“挺好的。”她低头想了想,倏地一笑,抬头看向萧煜,娇滴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萧煜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梦?”
“梦见了一个小男孩,稚生生地喊我娘。”音晚充满母爱地抚着肚子,道:“人家都说孕期的梦最准了,我觉得他应当就是男孩儿。”
萧煜没说话,只是抬手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
音晚却不放过他,攀住他的肩膀,娇嗔:“若真是男孩,他会是太子的,对不对?”
萧煜神情微僵,眼底闪过痛苦的神色,被他飞快掩去,他望着音晚:“自然。”
音晚冲他笑了笑,低头看着肚子,呢喃:“反正啊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谁要是敢伤他,我就要与那人拼命。”
萧煜的脸色难看极了,还在强撑着笑:“若要与人拼命,你就多吃点饭,瞧你瘦的。”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宫女估摸着时辰进来添炭,用铜钩将烧得发白的炭挑出来,换上新炭。
音晚像是没瞧见人似的,自顾自地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世上的女子都是敢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拼命的,你的母亲不爱你,不代表别人不爱自己的孩子。”
宫女正要往暖炉里放炭,听到这话吓得手一颤,红罗炭掉到地上,摔出一地碎渣。
连雪儿都放下笔,睁大了眼睛看过来,面上带着些紧张。
萧煜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目若静潭,毫无波澜地看着音晚,许久,他才凝着她的肚子道:“是呀,这孩子的命比我可好多了。”
音晚更是一昧沉浸在对爱子的期盼中,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出自己言语伤人,没事人似的拉着萧煜道:“那是不是该给孩子取个名字?”
萧煜一点都不想说话,可看着她殷切明亮的目光,还是艰难出声:“礼部会拟定的。”
“不,我要你取。”她嘟起嘴开始撒娇。
萧煜只有道:“好,我回去想想。”
两人各有心事,偏偏笑靥相对,说了一会儿话,前朝来了加急密折,需要萧煜立即去处理。
望春伺候他披上大氅,刚要出殿门,音晚叫住了他。
她脸上一派纯澈天真:“伯暄怎么样了?他出宫了吗?”
萧煜脑子乱糟糟的,偏还得和声细语:“他明天就出宫,就不让他来叨扰你了。”
音晚道:“还是让他来吧,我可是他的嫡母啊,若是不来,未免也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萧煜闭眼:“好,那就让他来。”
他走后,音晚脸上那虚假的笑也挂不住了,蜕皮似的蜕了个干净。雪儿忧色重重看着她,想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紫引,又憋回去。
音晚让紫引退下。
待殿中无人,雪儿才起身凑过来,挽住音晚的胳膊,问:“晚姐姐,你为何要让我念那一段书给皇叔听?你怎么了?”
音晚只觉得疲惫,乏力地摇头:“没什么,你要记得替我保密。”
雪儿点头:“你放心。”
夜间音晚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幽晃晃的雪光,半点睡意都没有,相反,脑筋格外的清醒。
她一直都了解萧煜这个人,从他害得兄长生死未卜还要强迫她配合他欢爱时,她就知道,这个人着实贪婪,明明该做抉择的时候,却偏偏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舍。
现如今他一定也还做着他两全其美的大梦,想等着过些日子她的气消了,就把伯暄接回来,仍旧立他为储,至于自己的孩子,当然要送去为质,替他安定边疆。
他知道她会闹,但闹又怎么样,终究逃不出去,闹一段时间就该消停了,仍旧好好过日子,像从前她无数次原谅他、妥协那般。
或许从一开始音晚就错了,她以为这是爱,可会令萧煜习惯性地逼她退让,让他习惯性地按照自己意愿决定一切,而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
都到这地步了,她还要那贤良淑德做什么?哪怕是要走,但在走之前,她绝不能叫他好过。
她要让萧煜比她痛苦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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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在宣室殿看了一夜的折子。
谢玄勾结左骁卫,试图干涉未央宫内苑宿值,被暗卫探知,没有惊动对方,悄悄将信递到御前。
萧煜早就部署好一切。他刚登基,四海未稳,各方藩将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断不能闹出亲娘伙同娘家反他的丑闻,更不能闹得坊间人尽皆知,谁都能来戳他的脊梁骨。
所以,只有把他们放进宫城,关起门来擒拿,秘密处置。
过后,大不了就是谢玄谋逆,气得谢太后暴毙,皇帝一片孝心,严惩叛贼,满门抄斩,同时大加株连,彻底将士族清理一番。
萧煜歪在龙椅上合眼小憩,盘算了一下,要杀的人实在太多,可若从腊月里开始杀,杀到明年六七月份,他和音晚的孩子出生时,应当也就杀得差不多了。
到那时,必是海晏河清,盛世升平的好景象。
他猛地睁开眼,瞧了瞧更漏,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他可趁现在翻翻诗集,给他们的孩子取个好名字。
翻了半天都觉得不满意,配不上他的孩子。
望春领着小黄门们进来,手里托着冕冠朝服,站在天光瞑蒙里。
该上朝了。
宫闱内外风潮暗涌,偏朝堂上风平浪静。
无外乎老一套,韶关增兵,粮草补给要跟上,还有往崖州几个地方派发赈灾银粮,皆有固定章程可循。
一个多时辰便下了朝,萧煜正要召文物朝臣继续议政。内侍来禀,说康平郡王一早进了昭阳殿道别,到如今都没出来。
萧煜犹豫了片刻,他心里觉得音晚那么善良懂事,就算心里再生气也绝不会去为难一个孩子,可还是放心不下,还是去了。
昭阳殿殿门大敞,宫女侍立在外,见萧煜来了,齐齐附身跪拜,像专在这里等着他一样。
萧煜觉出什么,可既然已经来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
伯暄坐得离音晚很远,面前搁了一杯热茶,他低着头,不言不语。
音晚却在看见萧煜来的一瞬笑出了声,笑中有几分预料正确的自得,还有浓浓的讥讽。
第67章 我曾经那么爱你。
伯暄见萧煜来了, 像见着救星一般,忙站起来奔到萧煜身边,朝他揖礼。
萧煜却有些忐忑地看向音晚。
音晚逆光跽坐, 容色白皙清透, 唇角噙着薄笑, 像窗外积雪般湛凉。
他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音晚先说话了:“你把他领走吧。”她声音平淡,带着深深的疲惫厌倦,转开眸子, 不去看他们了。
伯暄不舍地看向音晚, 犹豫低喃:“母后……”
音晚转过头来看他, 像两人第一次说话般,柔声细气:“以后不要再叫我母后了,我并不是你的母后。”
伯暄的眼眶登时红了。
音晚瞧着他, 叹道:“咱们大概缺了些母子缘分吧,这也无妨, 你有父皇就够了, 他会将你护得严严实实, 有没有母后,其实也并不重要。”
伯暄低下头,嗫嚅:“对不起……”
音晚唇角微勾:“不错,还有些长进,知道错了要认。”
伯暄手指蜷曲,紧抓着他的罗红地银泥袍袖边缘, 微微颤抖,却忍着没有哭。
音晚无趣道:“怎么还不走?再站下去,一会儿哭了, 难不成还要我哄你吗?”
伯暄吸了口气,朝音晚深揖为礼,霍得转身跑了出去。
萧煜朝望春使了个眼色,望春连忙追过去。
音晚散漫仰头看了萧煜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萧煜来得匆忙,甚至连垂旒冕冠都没来得及摘下,十二旒白璇珠迎着阳光闪烁,把面容衬得有些模糊。
他道:“我知道你生伯暄的气,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你错了。”音晚摇摇头:“我从前生过气、伤过心,可现在不气了,也不伤心了,因为他于我而言,可以什么都不是。”
她仰面直视萧煜:“但你不行啊,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为什么要生伯暄的气,为什么要去生不相干人的气,我要气也是气你,要恨也该恨你。”
萧煜怔怔看着音晚,向来牙尖嘴利的他,竟也会有这般词穷的时候。
他默了许久,才说:“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就权当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
音晚笑了:“好啊,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我这不是一直都很给他父亲面子吗?不管他的哪一个父亲。”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僵持。
跟在萧煜身后的荣姑姑实在看不下去,陪着笑脸上前说和:“快到午时了,陛下还没有用膳,不如在昭阳殿用一些。”
音晚也冲她笑,语调和婉,慢条斯理:“我早膳用得晚,现下还不饿。”
说罢,她站起身,说外面雪停了,想出去看看雪。
萧煜皱眉道:“外面凉路又滑,你出去做什么?”
音晚一脸天真烂漫:“因为我想去啊。”
萧煜叫她梗得胸前发闷,目光沉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妥协:“多穿些,我陪你去。”
望春正送完伯暄回来,瞧见紫引给音晚系鹤氅,像要出去,一时有些心疼萧煜,凑到他跟前嘟囔:“陛下,您早膳就没用,下午还得议政,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还是吃点东西歇一歇吧。”
那厢音晚已经穿好披风,抱上手炉,极不耐烦地道:“到底走不走啊?”
萧煜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依言跟上去。
宫道上的雪已清扫干净,留下淡淡水渍,偶有黄叶飘过来,好似枯蝶被粘黏住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琼楼台阁顶上还铺着厚厚的雪毯,天光映下,皎白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