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好像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由着性子左拐右拐,去了琼花台。
这是宴饮的地方,墙壁厚实,殿宇宣阔,在侧殿外还有个宽敞的露台,雕阑涂漆,横竖围过,正对辽阔无垠的湛蓝天空,而脚下便是浮延的九重宫阙。
音晚凭栏而立,萧煜小心护着她的腰背,防她掉下去。
她现在好像心情又好了,脸上浮着淡淡笑意,看向远处:“这里景致真好。”
萧煜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见宫阙像一个个小方盒子,错落棋布在渠水草木之间,确实美轮美奂。
他歪头凝着音晚的侧颜,柔声说:“你若喜欢,我以后每天都陪你来看。”
“好啊。”音晚答应得痛快,斜身依偎着他,指向顺贞门:“你看,宫门开了,有人出去。”
萧煜道:“那是禁军在换防。”
音晚呢喃:“长安升平坊有一家酒楼,临街而建,二楼雅间的视野也是这般好,坐在窗边能远远看见从街前骑马走过的将军。”
萧煜揽着她,饶有兴致地问:“那晚晚曾经在那里看过哪位将军?”
“你呀。”
音晚语调轻快:“除了你,我还能想看谁呢?”
萧煜讶异:“何时?”
音晚眉眼上挑,流淌着温脉笑意:“去年夏天,你刚剿灭叛将王猛,奉旨查抄勾结叛将的承安侯府,正从酒楼前走过。”
萧煜记得承安侯,侯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是他奉敕擒拿斩杀。但是那一天是什么情形,他走过了哪条街,路过了哪间酒楼,他却是记不得了。
他面露茫然。
音晚早就知道他不会记得了,也没有多么失望,看向远方,目光微邈,淡淡说:“你那日骑着一匹红鬃骏马,穿着黑色锦衣,头上戴着白玉冠,腰间垂下一只特别好看的绣红色香囊,还让我寝食难安了一个多月呢。”
萧煜失笑:“你为何要寝食难安?”
音晚只淡笑看他,不说话。
萧煜明白了:“你以为是哪个姑娘送我的?”
音晚转头不理他。
萧煜揽住她的肩,把她转回来,低头凝着她的双眸,笑说:“我那时已是亲王,你难道不知亲王的环佩物饰都有专人打理吗?什么姑娘,我哪有什么姑娘。”
音晚还是不肯跟他说话。
他怕继续打趣下去她会恼,便转了个话题:“那怎么只寝食难安一个多月呢?你只想了我一个多月就不想了吗?”
音晚默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浅笑盈盈,妩媚嫣然。
“因为一个多月之后,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萧煜蓦然一怔。
音晚把他附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扫开,依旧仰头看向天光云影,连声音里都染了幽远的缥缈之意:“我从前在闺中时就想,我是绝不许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的,但那个时候我却只想,若是能嫁给你,就算你这些年身边还有别的女人,哪怕有孩子,都是不要紧的。”
“只要这个人是你,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萧煜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知道,当初那个美貌灵动的姑娘满心欢喜嫁给他后,从他这里得到的却只有欺侮和折磨。
音晚却对他的反应丝毫未觉,她兀自追忆那些甜蜜又心酸的往事,缅怀着她的含章哥哥,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对她来说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时候你总欺负我,可我心里并不讨厌你,我想,也许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太恨谢家了,所以才会这样。我想着,总有一天会好的,而且最令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你身边好像没有别的女人。”
萧煜听得难受苦涩,想打断,可是又舍不得。
“后来你把伯暄接来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却又开始担心。有孩子就有女人啊,你那么疼爱这个孩子,那岂不是说明你很爱孩子的母亲。那些日子我简直愁得睡不着觉,想着该如何跟她相处,该如何才能让自己不变成面目可憎的妒妇,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
萧煜从来都不知道,那时候她外表寡淡,却藏着这么多心事。
这些事一旦要深想,便只觉心头扎了根针,一阵阵绞痛。既心疼音晚,又恨自己。
他正凄郁忧思,音晚忽地转头正对着他,灿然一笑。
倾城绝美的容颜霎那间被这笑容点亮,神采惑目,灼灼其华,周围所有奢华美丽的景致都仿佛失去了色彩,在她面前彻底沦为灰扑扑的背景。
她美得像遗落人间的仙女,清澈动人,美到让人心颤,美到让人不安。
萧煜正想说什么,音晚倾身抱住了他。
她身上散发着清馥的兰花香,转头附在他耳边,呵气如丝:“含章,你一定要记住,我曾经有多么爱你。”
牢牢地记住,将来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高台风大,灌入音晚的袍袖中,绣缎翩飞,宛如伸展开的羽翼,随时都会带着她乘风飞走。
自这日过后,音晚就没有再在萧煜面前提过伯暄的事,这事好像已经翻篇了,她好像不生气了。
萧煜暗自长舒了口气,更加殷勤地关怀着音晚,对她有求必应。
可音晚的性情却一日比一日古怪乖张,也许前一日还与他和风霁月,笑语嫣然,后一日又变得冷冰冰的,不许他碰,不愿意跟他说话。
太医说孕中情绪起伏是常有的事,龙胎无恙,凤体无恙,一切都好。
不知为何,萧煜心底总是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可朝政杂乱,谢家虎视眈眈,令他分.身乏术,由不得他花费太多时间在音晚身上。
他想,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等他将谢家彻底连根拔起,就能腾出空来陪伴音晚,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可以慢慢哄她,原不需急在一时。
进了腊月,年尾将至,各州郡呈送来贡品,萧煜从里面挑了一副同心玉环拿来给音晚。
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两枚玉环,玉质莹润柔腻,最重要的是两枚玉环相扣,表面光滑细凝,浑然天成,没有缺口。
萧煜道:“这是从一块玉石上抠出来的,本就是一体。”
他把玉环拎起来,玉石相击,轻鸣悦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晚晚,我觉得玉环相扣,寓意很好,所以就带来给你,你喜欢吗?”
音晚原本正在对着棋谱摆棋子,半点搭理萧煜的意思都没有,听他这样说,没忍住笑出了声,像听见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萧煜叫她闹得发懵,半天才问:“你不喜欢吗?”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音晚止了笑,掩去目中的嘲讽之意,抬手将玉环拿过来,随意扔进箱箧里。
萧煜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又提起笑,道:“我给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撒花纸笺,上面以遒劲楷书写了个“珩”字。
音晚歪头扫了一眼,念道:“君子如珩,美人如佩。”
萧煜道:“对,萧珩,怎么样,好听吗?”
音晚点了点头,问:“那若是女孩怎么办?”
萧煜抚着她的手背,温声说:“我这几日就再想女孩的名字……还有小字,也得各想一个。”
音晚把手抽回来,继续摆弄珍珑棋局,含笑道:“好,那你一定要好好想。”
好好想吧,反正将来这孩子叫什么,都不会叫你起的名。
宫女进来换了壶热茶,萧煜抿了口茶汤,忖度良久,才冲音晚道:“这几日未央宫可能会出些乱子,但你放心,哪怕动静再大也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会打到后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害怕,乖乖地在寝殿里待着。”
音晚摆棋子的手一僵。
她每天都数着日子,已经腊月了,距离谢家谋反的腊月初九已经没几天了。舅舅当初与她约定好,会在腊月初九之前命人给她送一样东西,可是东西迟迟未送到,她又不敢贸然联络舅舅,父亲更是已经离京,早就指望不上。看上去好像除了苦等,并没有第二条路。
音晚心中烦闷,生怕精心拟定好的逃跑大计会沦为泡影,兀自哀愁了一会儿,又怕被萧煜看出端倪,装出一副忧虑模样,道:“是谢家?”
她若不问,才是反常。
萧煜说是,眉眼间浮掠着冰寒:“他们既要寻死,那便成全他们。”
音晚不再说什么,脸上尽是冷漠,低下头继续摆弄棋盘。
一直等到腊月初八,音晚才收到了约定的东西。
今天是法宝节,御膳房送来七宝五味粥,用甜白釉篦划花瓷碗盛着,还冒着热气。
为首的宫女很是伶俐,将粥端到音晚面前,道:“膳房听闻娘娘孕中喜甜,特意做了甜粥,娘娘慢用,别烫着。”
音晚看都没看她一眼,用瓷勺搅动粥,淡淡道:“膳房费心了。”
待人走后,音晚让紫引她们也退下,从碗底摸到一个油纸小包,用蜡封在碗底,费了好大劲才拿下来。
她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夜间对着萧煜时也难得有好脸色。
若无意外,这将是她在未央宫的最后一晚。
第68章 陛下,娘娘不见了!
寝殿檐角下换了新的宫灯, 以竹篾为骨,犀角为饰,织得疏疏的薄绢上绘着缠枝牡丹鱼藻纹, 明晃晃的宫灯一耀, 几尾红鱼游曳在烂漫艳丽的牡丹花间, 热闹又喜庆。
音晚很喜欢这种款式的宫灯,命人取了一个下来抱在怀里把玩。
萧煜伏在案上批奏折,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玩得高兴, 脸上也挂着笑, 目光柔眷, 满是宠溺。
亥时至,紫引把滚烫的安胎药端上来了。
萧煜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接过来, 坐到音晚身边。他舀起一勺熬得沉酽的药汁,耐心吹凉, 才喂给音晚。
汤药浓醇苦涩, 音晚喝得眉头紧皱, 萧煜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颗桃脯塞到她嘴里。
桃脯上滚了一层糖霜,将果肉原本微酸的滋味调和得恰到好处,酸酸甜甜,在舌间蔓延开来,瞬间便盖过了药的苦味, 令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音晚吃完一颗,犹觉不够, 抻头朝向萧煜:“我还想要。”
她素来内敛沉静,鲜少会有这般放纵贪吃的模样,萧煜不禁一笑,从几底摸出一只翠兰釉瓷小罐,揭开罐盖,又摸出来一颗桃脯。
音晚吃过,看上去心情颇好,竟冲他扬眉笑了笑。
侧畔烛光幽烁,在她腮边推开一抹淡红的晕影,点缀着浅凹的笑靥,温甜柔软。
萧煜看得心动,倾身想亲她。
她没躲,也没迎合,只安静坐在那里,由他将细碎的吻落在眼皮、颊边,最后停在了唇上。
辗转厮磨,情渐转浓,萧煜的手不由得抚上她的衣带,音晚的反应极快,立即打掉他的手,把他推开。
也不知是萧煜沉浸在缱绻柔情中失了防备,还是音晚用的力气太大,他竟被她推得歪倒在榻席。
音晚捂着微凸的腹部,满含警惕地冷冷睨着萧煜。
萧煜维持着跌倒的姿势,胳膊肘拐在榻席上,支撑着身体,怔怔仰头看她。
短暂的懵懂之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颊瞬时滚烫,有些难堪,有些恼怒,半天才沉声道:“我知道有孩子,我只是想亲一亲你,我又不是禽兽。”
音晚蔑然轻哼一声。
萧煜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股炙热怒火蹭得蹿上来,坐正了身子跟她理论:“这些日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对你有求必应,就算讨不着点好,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几时像你想的那么禽兽过?”
“你没有吗?”音晚目光湛凉,满是嘲讽:“在这事上皇帝陛下不是一直由着自己性子来吗?你想要时便得立刻要,我跟你说我不愿意、我疼的时候,你哪一回放过我了?你不是嫌我矫情便是要我忍。”
“你说自己不是禽兽,我可真不明白,你什么时候不是禽兽了?”
她说话慢悠悠的,把萧煜说得脸色涨红,又恼又恨,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从前确实混蛋。两人刚成亲时音晚也就才十六岁,容颜美艳,身段袅娜,哪怕他恨谢家至极,哪怕他再挑剔苛刻,都不能否认,这是个天生的尤物,勾人心魂,诱人沉沦。
初识得各中美妙滋味,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尝到点甜味就想一个劲儿地尝,不知节制,粗蛮暴力,哪一回都得把音晚弄哭,那个时候的他却一点不会心疼她,甚至还觉得梨花带雨、泣若娇啼格外助兴。
第一晚后有女官来收落红的帕子,就曾在他面前咕哝过血流得太多,怕是伤了小姑娘家的身子。
他根本不入心,拂袖便去上朝,晚上回来该如何还如何。
那时的音晚还不像后来与他横眉冷对,见着他时还会娇怯脸红,在床榻间虽说羞赧扭捏,大多时候还是顺着他迁就他的。
直到第三夜,他取乐完了从她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寝殿,更衣时发现亵衣边缘沾了一小摊新鲜的血,叫荣姑姑看见了,死活劝着他七日内不许再去折腾音晚,临了还搬出子嗣之事来吓唬他。
他倒听话安生了七日,却不是心疼音晚,而是惦记着让她给他生个孩子好送到突厥为质。
若把人弄坏了,还怎么生孩子?
这些事一经回忆,萧煜便恨自己,恨不得提起刀往身上戳个窟窿,再面对音晚时,却是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他心疼她是一回事,突然间还想通了,他曾经那么对她,在骊山时她还愿意帮他,甚至若后来没有谢兰亭那档子事,她还会与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在驿馆他说喜欢她时,她还那么高兴。
曾经,她当真是那么地爱他,那份爱,怕是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深得多,深到可以默默忍受消化一切他所给予的屈辱和疼痛。
萧煜的心像叫人揉捏成团,凌虐撕扯,痛得不是滋味。他在音晚冷怒的目光中小心翼翼靠近她,想拉拉她的手,却又不敢,只能将手徘徊在她身侧,柔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要生气。”
音晚半分脸面都不想给他,半点气不想再忍,凉声质问:“你错在哪儿了?”
萧煜就像要叫人剥光了衣裳游街,纵然他脸皮厚,可好歹做了这么久受人山呼万岁的帝王,许久没受过这等奚落羞辱,当即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