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苏醒后又连着高烧数日,终日迷迷糊糊,需得望春撬开嘴给他灌进药去才行。
缠绵病榻许久,还是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
他思念音晚,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提起精神继续应付朝政。谢家谋逆之后还留下一摊事等着他来定夺。
他像在地狱游走了一圈,始终都想不通,音晚怀着孩子是怎么做到这般决绝的,她难道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百思难解,直到雪儿来找他。
那日阴雨连绵,殿中昏暗,龙案上点了四盏灯烛,把人影映得虚虚晃晃。
雪儿站在大殿中央,犹豫道:“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皇叔。那天晚上,周郑交质的故事是婶婶让我念给您听的。”
大殿中极静,萧煜提笔想要批阅奏折,那支笔却再也落不下来。
墨汁点点滴落,破碎成珠,洇脏了奏折上的字迹。
第71章 陛下应该反省自己!
谢润是被秘密押送回长安的。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遭, 还是十一年前,昭德之乱后世宗皇帝密诏他入京,也是这般禁军护法, 就差给他戴上镣铐枷锁。
微雨初歇, 宫苑到处是败叶衰草, 两三枯黄烟柳枝垂在烟霭迷蒙中,说不尽的凄清萧疏。
宫人们知道圣上心情不好,动辄暴躁大怒,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没有敢多说话的。
萧煜在昭阳殿等着他。
殿中一切如旧。香鼎内焚都梁香, 香雾轻薄, 气味醇正。髹饰紫金檀木屏风后有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孤立在雁衔丹霞的水墨画间。
谢润刚走进来,宫女就悉数退出去, 只留下他和萧煜两人。
“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吧。”萧煜像是在问他, 语气却是笃定的。
谢润敛袖而立, 缄然不语。
面对这么一个算无遗策, 精明狠毒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叫他窥破天机,摸出把柄。
萧煜从屏风后绕出来,神情寡淡,眉眼间笼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谢润,你可不是孑然一身, 你有儿子,儿子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你总不希望他们受你连累, 有什么不测吧?”
谢润讥诮一笑:“我总觉得,都到如今了,皇帝陛下不至于还这么下作,拿无辜妇孺出气。”
萧煜凉声说:“你干的事情不下作吗?晚晚都怀孕了,你还想让她跑到哪里去?”
谢润回击:“是呀,都怀孕了,能把一个怀孕的女人逼得不顾一切逃离,皇帝陛下好本事啊。”
萧煜登时语噎。他差点忘了,如今温吞寡言的谢润,若是倒退回去十多年,也有一张能戳破天的尖牙利齿,常常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煜决定不端架子,不卖关子了,他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朕与云图可汗约定送嫡长子为质的事了?”
谢润冷睨着他。
“朕告诉你,这里头有误会。”萧煜一激动,胸前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和:“那是从前朕憎恶谢家时立下的盟约,如今朕绝不会送朕和晚晚的孩子出去当质子。”
谢润眼中冰冰凉,依旧不说话。
他不信。
是了,如今的萧煜君临天下,位及至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小皇子,可偏偏失了让人信他的本事。
萧煜咳嗽了几声,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咽下,哑声道:“耶勒可汗秘密入京,朕与他商讨得便是这一件事。朕许他粮草辎重,让他假意投靠云图,压制突厥各部,让他们不敢因朕毁弃盟约而掀起战端。”
他咳嗽得太厉害,没有注意到,谢润在听到他的话后,深深蹙眉,湛凉目中漾起微澜。
这本是国策大计,不该轻易告人。可萧煜心中有数,谢润若是无视社稷黎庶安危,从前他大权在握时许多事早就做了,蹉跎至今,不过就是因为顾忌太多。
十年光阴倏忽过,把意气风发熬成了鬓边霜华,却依旧不舍心中仁义与家国天下。
萧煜额间汗珠密布,虚弱地抬头看向谢润:“你告诉朕,晚晚在哪里?”
谢润低凝着他,眼神中透出尖锐锋芒,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伪。萧煜坦荡地回看,漆黑双目中浮荡着些许哀求之色。
那一箭不光伤了他的身,还摧毁了他的倨傲冷漠,把一个嗜血帝王变成了寻常男子,满心乞求爱妻归家,因求之不得而忧悒落拓,无计可施,慢慢陷入穷途。
谢润默了许久,喟叹道:“你放过她吧。”
萧煜盯着他,扬手打翻了茶盘。
茶汤泼溅,瓷瓯破碎,濛濛热汽氤氲一地狼藉。
萧煜病容苍白,眉宇间却有张扬横飞的冷怒:“她是朕的妻,她肚子里怀着朕的孩子,你凭什么这么做!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谢润面露讽意:“孩子?皇帝陛下已经有了皇长子,对他颇为偏爱,您还需要别的孩子吗?”
萧煜蓦然一怔,立即追问:“音晚对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对臣说。”谢润道:“这么久了,她没在臣面前说过陛下一句坏话。晚晚对陛下一片痴心,可陛下是如何对她的?”
他此刻不是臣子,而是做为父亲,咄咄怒火质问这将女儿伤得遍体鳞伤的男人。
“陛下以为臣知道晚晚的下落吗?您将臣一家监视得如此严密,若臣知道,暗中与晚晚联络,又如何躲得过陛下耳目?”
“您听明白了吗?晚晚这一走,不光舍弃了您这个夫君,连父亲和兄长也一同舍了。”
“您把一个曾经对您情根深种的痴心女子逼得不惜诀别父兄亲族也要逃跑,您在逼问旁人之余,就没有一刻去反省反省自己吗?”
“你想想,你与晚晚成亲的这一年,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你仗着她爱你,仗着她三番五次原谅你,忍让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萧煜步步后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眉目低垂,神情凄惶,咳嗽了几声,遽然吐出一口鲜血。
望春慌忙奔进来,扶住萧煜倾倒的身体,尖声嘶吼:“太医!宣太医!”
萧煜陷入昏迷,梦寐中,仿若走入了无人之境,周围空空荡荡,只有音晚的声音缭绕不散。
“我没有利用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没有对你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没有!所以我不忍!”
“我不爱西舟,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旁人!”
“含章,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
“我这辈子只爱含章哥哥一人,永远都只爱他。”
“含章哥哥……”
他心口剧痛,像有什么砰然碎裂,碎成渣滓,面目全非。
他将她摁在榻上贪婪无节制需索时,他荒唐胡闹花样百出时,她皱眉迎合他迁就他时,她不疼吗?
他说要立伯暄做太子时,她痛快地点了头,她心里真的愿意吗?她没有觉得委屈吗?
兰亭回来后,她决定原谅他,怀了他的孩子,要和他好好过下去的时候,她真的放下过去,抚平心间伤疮了吗?
在最后的时候,她说着要与他一生一世,白首偕老的谎话时,她不心痛吗?
还有他囚她,控制她,折磨她的时候。
他扭曲疯狂地占有她,因嫉妒而面目丑陋想要毁了她的时候。
他骗她的时候,伤害她兄长的时候,袒护害他们孩子的伯暄的时候。
那些时候,音晚心里在想什么,她有多难过……
萧煜像魂灵出鞘徘徊在地狱修罗里,于往生镜前看透了他在感情里犯的错,做的孽。
他自以为深情,自以为对音晚此情不移,可到头来,却是伤她最深的人。
他除了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音晚,还能伤害谁?如果音晚不是那么的爱他,又怎么会叫他伤到体无完肤?
除了音晚,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这么爱他?
……
一缕孤魂淡若烟霭,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在暗昧中倏然见到一个模糊身影,纤腰罗裙,白衣胜雪,仙袂飘飘,萧煜执拗地跟着她,跟过了漫漶大雾,跟过了奔流河渠,面前光明普照道路通达,浮延万里。
她终于停下,回过头看他。
“你走吧,我累了。”
他不肯走,她却不再说什么,拂袖纵身一跃,跃入前方万丈霞光中,光芒迸射,灿烂如锦,顷刻间便将她的身影吞没。
萧煜一急,猛地惊醒。
眼前玄色锦帐垂曳,以金线缕出祥云螭龙的纹饰,四角鲜红穗子坠下轻摇,浓郁的龙涎香气浑浊着汤药的苦涩。
望春见他醒了,忙擦干眼泪,把太医们唤进来。
萧煜昏睡了一天一夜,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守在这里,灌药施针,他都毫无反应,外殿的礼部官员都开始商讨要不要召道士进宫作法叫魂了。
太医诊过脉,忧虑道:“陛下,您的伤势不轻,本应卧床休养,忌怒戒躁的,您万不可再糟蹋自己的身子。”
萧煜倚靠在绣垫上,目光涣散,神色愣怔,也不知听见没有。
太医叹了一声,躬身退出来。
安静了许久,萧煜渐渐回了神,问:“谢润呢?”
望春道:“润公在偏殿,一直未曾离去。”
“把他叫过来。”
望春踯躅道:“陛下,您歇一歇吧,奴才叫禁军看着润公了,他不会走,您想什么时候见他都行。”
“把他叫过来。”
望春不敢再拦,揖礼下去叫人。
“朕只想知道她是怎么逃的。宫禁森严,朕把整个未央宫乃至于长安城都翻了个遍,那日出宫的文武官员也都严加排查审问过了,毫无破绽,她是怎么做到的?”
谢润站在屏风外,无奈道:“您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萧煜抬手挟掉唇角残留的苦涩汁液,执拗地说:“朕只想知道,朕受伤时她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朕伤得很重。”
谢润生怕又是一个圈套,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含蓄道:“她……应当知道吧。”
屏风内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映在薄绢上的影子许久未动,谢润站得有些脚麻,方才听见里头飘出萧煜清寡的嗓音。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不过别走,朕另有事情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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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做了个梦。梦里萧煜总阴魂不散,跟在她身后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把她急得干脆跳了河,这一跳就骤然从梦中醒过来了。
初醒时带着些迷茫恍惚,只觉周围一切都很陌生。
身下铺着羊毯,皮毛软蠕,绵弹厚实,不远的炉子烧得通红,上面吊着铜壶,周围摆了一整套崭新的楠木桌凳,帐篷入口垂下厚重的毡帘。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已经随舅舅回了突厥草原,现正住在兀哈良部落的帐篷里。
毡帘被拂开,青狄和花穗结伴走了进来。
音晚想起来了,临睡前舅舅把她们叫过来陪她的。
父亲、兄长连同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都被萧煜监视了,他们暂且来不了,但这两个小丫头目标小,在音晚跑之前就悄悄被送了过来,她们已在这儿等她快一个月了。
青狄提着铜壶,打开盖子,立马有浓郁香甜的奶味飘出来,她倒了一碗让音晚趁热喝。
“这是可汗给的,说是奶酪子茶,您先喝一点,可汗说一会儿来看您。”
音晚捧过粗瓷碗啜了一口,觉得跟中原的酪子茶大不一样,像用羊奶调制,腥膻味浓郁,几乎快要把茶叶的清香盖过去了。
倒也不难喝,她喝了小半碗。
天已经黑了,掀开帐篷帘子向外看去,草原辽阔一望无尽,星罗棋布着许多顶帐篷,大多被里面灯火映得通明,牧民说话交谈声相互交织,帐篷间飘散着一股炙肉的香气。
音晚想出去走一走,但又怕舅舅会突然来找她,怕他扑了空,只有老老实实守在帐篷里等着。
炉子里烧的是黑炭,靠近了就有些呛,但是烧得很旺,很暖和,朝炉子摊开手,不一会儿浑身都暖了。
音晚以为自己会有背井离乡后的哀愁,会想家,但其实没有,她甚至在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离开长安,离开未央宫,还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之感。
此处天高地阔,灯火炊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等了没多久,耶勒就来了。
耶勒脱下了那身在大周皇帝面前伏低做小时穿的锦袍,换上了羊皮绔褶,裤脚紧贴着精悍健硕的小腿收进靴子里,显得既野性又利落。
他把裘衣脱下随意扔给侍从,关怀地问音晚:“住得惯吗?”
音晚点头。
耶勒低头仔细瞧了瞧她的脸,笑道:“要是哪里不习惯就说,缺什么了也说,别憋在心里啊。”
音晚也笑了:“我真觉得挺好的,舅舅就不要担心了。”
耶勒见她笑容清澈如水,不像强颜做伪,长舒了口气,让候在帐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怀中抱着一套颜色鲜亮的小褥袄,正是突厥女子最常见的装扮。
“你若是歇好了,就把这衣裳换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音晚一怔,旋即猜到了。
在来的路上舅舅曾向她透漏过,外祖母尚在世,只不过自母亲死后,她便常年窝在帐篷里吃斋念佛,等闲不见外人。
耶勒领着音晚绕过几顶帐篷,走到僻静处,这里帐篷扎得很疏散,唯有一顶最大最气派的,外面有几个壮汉执刀防卫,帐篷四角悬着银铃,夜风吹过,“叮叮当当”作响。
耶勒道:“自从灜山族被灭,你外祖母的脾气就很古怪暴躁,从前阿姐在时,母女两没少冲突。”
“她逼阿姐自小守着灜山族的清规戒律,以纱覆面,不许男人看见她的脸,还吓唬她说,如果她胆敢不守族规,就再没有她这个女儿,就不要她了。”
音晚安静听着,心想,后来母亲被世宗皇帝强掳入宫,顶着阖宫非议的压力也要继续守这条戒律,她那个时候应当是希望她的母亲不要舍弃她,有朝一日能带着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