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酸涩悄然盈上心头,不禁眼眶发红。
耶勒见音晚这模样,忙宽慰道:“不过你别怕,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她老了,脾气好多了,我走时来见过她,跟她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应当还是挺想见你的。”
他在帐篷前站住,望着音晚轻轻一笑,目光柔和:“你和阿姐长得很像。”
侍女通报过,撩开帐子朝耶勒点了点头,耶勒便领着音晚进去。
帐中宽敞,却像雪洞般素净,除了卧榻等寥寥几样用具,便只剩下供奉在香案上的佛相。
佛相庄严悲悯,默默俯瞰人间。相前烟雾缭绕中跪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盘成螺髻在脑后,她穿了一身灰色缎子长袍,周身再无配饰,捻动佛珠,合眸诵经,看上去甚是专注虔诚。
耶勒让音晚等着,自己上前,朝老妇人躬身鞠礼,恭声道:“母亲,儿子把音晚带回来了。”
老妇人捻动佛珠的手一顿,却没有睁开眼看他们,更没有半点回应,只全神贯注继续诵念着梵语经文。
耶勒又叫了她几声,她都不理人。
连侍女都看不下去了,上前轻声道:“夫人,可汗来看您了。”
回来的途中舅舅也同音晚说过,自他的父汗死后,外祖母便不许旁人依照突厥规矩叫她“可敦”,而要按照瀛山族的习惯,称她为“苏夫人”。
音晚听时觉得惊讶,因为苏氏是外祖母上一任夫君的姓氏。
舅舅笑着道:“突厥并没有你们大周那么些礼教,她愿意旁人称她‘苏夫人’,那她就是苏夫人,左右父汗已经死了,都无所谓了。”
想过这一段插曲,大约苏夫人终于诵完了一段佛经,终于把佛珠放下,睁开眼,转过头来看他们。
她一看到音晚,老迈蹒跚的身体轻微颤了一下,那双眸子遍布沧桑,死水无澜,却又像有什么在深处翻涌,含着炽热与痛惜,在阵阵檀香中渐渐息止,最终恢复平静。
音晚朝她鞠礼,叫:”外祖母。“
苏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微凸的腹部。
音晚一瞬紧张屏息。
“你怀孕了。”
音晚想起瀛山族可怕的家规,愈发忐忑不安,向耶勒投去求救的目光。
耶勒立即道:“音晚在大周已经成亲了,是被明媒正娶到人家家里的。”
苏夫人冷哼:“那怎么又带着孩子跑出来了?”
她字句带刃,转往人心窝上扎。音晚被勾动往事,低了头,睫毛簌簌覆下,默不作声。
耶勒看着她的反应,心疼至极,蹙眉道:“这些事情我以后会向母亲慢慢解释,今日音晚第一回 来拜见母亲,你们该好好说话,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
苏夫人面目坚凉,刻薄道:“还真是她母亲的好女儿,长了一张祸水的脸,罢,我只这么一个孩子,死在外头了,那全都是我的命,你还把她带来见我做什么?她长得跟阿瑶再像,她也不是阿瑶。”
音晚彻底被她弄糊涂了,她这反应,到底是恨极了自己的女儿,还是爱极了自己的女儿?
但很快,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只这么一个孩子”……
苏夫人只有母亲一个孩子,那舅舅是谁的孩子?
她困惑地看向舅舅,舅舅面色平静,仿佛已经习惯了被如此恶劣对待,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
他朝音晚摇了摇头,示意她无事,冲苏夫人恭敬道:“今日天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我先带音晚回去了。”
自始至终礼数周全,无可摘责。
两人出了帐篷,正是月光如水,夜风轻啸。
音晚拢着羊毛披风默默跟着耶勒走,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舒开,压抑着什么,仿佛心情糟透了,却强自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不知该如何说,如何问。
走到音晚的帐篷前,耶勒停住步子,转过头来看她。
“晚晚,我与你母亲并无亲缘关系。”
音晚一路都在这样猜测,乍一听他说出来,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耶勒俊秀硬朗的面上浮着淡淡的忧伤:“阿姐是母亲从瀛山族带来的孩子,而我是父汗同别的女人生的,这在兀哈良部不算什么秘密,你也早晚会知道。但阿姐没有告诉过谢润,大约当年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她心中,我就是她的亲弟弟。”
“所以,你父亲不知道我和你其实没有亲缘关系,我也不敢告诉他,你们大周礼教那么森严,我怕他知道了,不肯让我把你带回来。”
音晚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古怪的境地。
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不可能掉转马头回长安去,萧煜一定正大发雷霆,等着抓她,关她,惩罚她,再落到他手里绝没有好,可事情却又变得复杂起来。
她拧眉纠结,想给父亲写一封信与他商量该如何做,立即意识到此路也不通。父亲现在定然被萧煜严密监视,若是写信,便与自投罗网无异。
她为难至极,仰头看向耶勒。
第72章 晚晚,玩够了,该回家了……
他背靠无垠夜空, 星芒在身后闪烁,连面容都似染了夜的寂黯。
“晚晚,当年阿姐是为了我才离开草原的, 她若不是要去找被我弄丢的贡物, 她也不会遭受灾厄。我亏欠她良多, 所以一直想弥补你和兰亭。”
“如果你过得好,我是不会打扰你的。就像这么多年,我每年都去长安,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你和兰亭, 看着你们平安长大, 过得顺遂无忧, 我以为也就这样了。”
“可你过得不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在那个吃人的深宫里,步你母亲的后尘。”
耶勒低眸看她, 眼睛亮晶晶的,像浮着泪光:“我在去长安的路上一直都很怕, 怕我去晚了, 来不及救你。就像当年, 我年幼稚弱,救不了我的阿姐。”
音晚听得难受,要走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音晚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道:“我有办法。”
耶勒不理她, 犹自仰头看着苍茫星海,颌下一弧优雅颈线,显得很是忧郁。
音晚为难道:“舅舅, 你不是要哭吧?你……”这么魁梧的一个汉子,要是在自家门口抹起眼泪来,那多违和啊。好歹是个可汗,若是叫人看见威严何在啊。
这样想着,她不禁环顾四周,瞧瞧有没有人在偷看。
耶勒收拾好心情,低头瞥了她一眼,哼道:“当我是你们大周那些油头粉面的世家小生啊,天天伤春悲秋,娘们唧唧的,本汗骁勇善战,是铁铮铮的大丈夫,流血都不会流泪。”
音晚道:“行吧,那我要说我的办法了。”
“那个……舅舅不是亲的,可外祖母是亲的啊,我可以搬到外祖母的帐篷里跟她同住,这样,应该无悖礼法,就算将来父亲知道了,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她兴致冲冲去看耶勒的反应,等着他夸她聪明,却见他神情变得古怪,目光定定看着她,嘴角微搐。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你想好了?我先跟你说,你外祖母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
音晚点头:“想好了,您去帮我说。”
耶勒再度仰望苍天,一副生无可恋泪凝噎的模样,直到夜风骤起,狂啸而来,他怕音晚着凉,催促着她回帐篷,自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安然进去,才负袖走了。
耶勒应下,会尽快说服苏夫人,让她答应音晚搬过去与她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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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这些日子睡得少,吃得也少,除了上朝听政,便是埋头理顺政务。
谢家谋逆,牵扯甚广,萧煜将士族彻底清理一番,斩杀谢氏党羽无数,朝中重要官位许多空缺,需要立即物色合适人选填上。
谢氏这棵参天大树,一朝被连根拔起,朝野上下本就人心浮动,若不能早安局面,只怕会生乱子。
萧煜再情伤凄惶,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撑起做为君王身上的担子。
日落西山,殿中光线转暗,荣姑姑进来往龙案上添了几根灯烛,试探着道:“陛下,到时辰用膳了。”
萧煜健笔如飞,头都没抬:“朕不饿。”
荣姑姑叹道:“陛下身上还有伤,过会儿还得吃药,多少用点吧。”
萧煜皱眉,有些不耐烦,正想让她出去,忽地想起什么,笔锋一顿,抬头道:“给朕煮一碗长寿面吧。”
荣姑姑连忙应是,快步下去准备。
萧煜命人把膳桌上的白烛换成红烛,找出了从前音晚夸过好看的霁釉莲花瓷瓯,自斟清茶,喝下小半瓯,一个人默默地把长寿面吃完。
他将银筷放下,凝着烛光,轻声说:“生辰快乐。”
轩窗紧闭,宫人侍立在殿外,殿中一片悄寂,无人回应。
萧煜从未陪音晚过过生辰,去年这个时候她刚嫁入淮王府,他待她一点都不好,连好听的话都没有一句,更别说陪她过生辰了。
今年他本打算隆重操办音晚的生辰宴,她怀着他们的孩子过生辰,双喜临门,理应风光的。
他想着,除了谢家之后,要用大办生辰宴的方式告诉朝野内宫,皇后仍旧圣眷优渥,由不得他们轻慢。
可现在,都成了空想。有些事情该做的时候不做,想做时也做不了了。有些人辜负得太厉害,想弥补时人家已经不稀罕了。
萧煜唤进内侍,吩咐:“去给谢润也送一碗长寿面,让他吃完了来见朕。”
谢润一直被他扣在宫里。
虽然那日,谢润怒气腾腾地说音晚为了逃离他身边不惜舍弃父兄,但他总不信音晚那么一个孝顺女儿,会真的抛下她父亲永远不见了。
他觉得只要谢润在,就还有指望。因而时不时把谢润叫到跟前,听一听他说话,哪怕话实在不中听,可只要听着动静,他就心安。
谢润早看穿了萧煜的那点心思,也不点破,不慌不忙地与他周旋。吃了长寿面,内侍引他去了留仙苑,穿过亭榭,见木莲栏上坐着一人,白衣翩跹,袖袂随风轻扬,正在月下吹着洞箫。
自是天生秀骨,风采无双的。
谢润陡然想起了多年前,萧煜还是才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天赋异禀又古灵精怪,偏深得圣眷,谁也管不住他。
有一日艳阳高照,萧煜拦下了面圣后要出宫的谢润,死皮赖脸给他吹了一曲洞箫,故作深沉地冲他道:“‘嵇叔之为人也,若孤松之独立,若玉山之将崩’,三舅舅风姿卓越,我看即便嵇康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谢润知这混球不见兔子不撒鹰,懒得跟他啰嗦,拔腿就要走。
萧煜脸皮厚实地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袖,叫道:“我曲也吹了,诗也给你念了,你总得表示表示吧。你领我出宫去玩玩吧,我听说西市有百戏,你领我去看看吧。”
谢润让萧煜缠得无法,叫他换上府中小厮的衣裳,领着他蒙混出了宫。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鲜衣怒马大好年华,萧煜和他,一个胆大妄为,一个洒脱无畏,一拍即合,君子相交莫逆,投契如斯。
只可惜,哪样的好时光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润心底轻叹,借宫灯照明,慢慢走到木莲栏前,对着萧煜躬身揖礼。
萧煜斜身坐在栏上,收起洞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今日去见过母后了。”
谢润毫无反应,面上满是冷漠,仿佛说的是与他全然不相干的人。
“她至今仍然坚持,她和四哥的死无关,当年的松柏台之事不是她干的。”萧煜转过头直视谢润,缓声道:“朕现在也觉得不是她干的,是有人栽赃到她身上,利用我们母子之间的嫌隙和朕为四哥报仇心切,让她害怕朕会对付她,先一步勾结谢玄谋反。”
“是有人在背后一手推动谢家谋反,对吗,三舅舅?”
谢润凛若寒松,蓦地,轻笑了笑,笑中有讥诮,有得意,有夙愿一朝达成的痛快。
萧煜看着他,一瞬之间依稀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些许过去的影子,意气风发,豁达昂扬。
他把用了十多年时间把自己熬成懦弱寡言的尚书台仆射,于官场几经沉浮,变成曾经自己最瞧不起的人,蛰伏隐忍,是不是就为了今天这一刻。
萧煜对他生出些同情,但还是顺着刚才的话说:“崔氏女是你的人吧?她挑拨韦浸月和母后反目,逼得母后追杀韦浸月,你再出手把她救了,教她在朕面前污蔑母后曾参与谋害四哥。”
谢润不说话,状若沉思。萧煜想,他一定是在琢磨如何让崔氏女置身事外,免受这场恩怨波折。
这个人,不管干了什么缺德事,总是浑身写满仁义道德,恨不得立地成佛。
萧煜在心中调侃过一番,恢复严肃,问出了他最后的一个猜测:“你是不是在为苏惠妃报仇?”
谢润猛地一颤,眉心成川,双拳紧攥,冲着萧煜嘶声厉吼:“她不是什么苏惠妃!她叫苏瑶,是我谢润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晚晚和兰亭的母亲!”
萧煜叫他吼懵了,坐在栏上怔怔看他。
谢润怒火激涌,眸中如有炽焰焚烧,抬手指着萧煜骂:“你们萧家就是一丘之貉,专会做强占民女的丑事!你父皇如此,你也如此,一窝混蛋,不要脸的混蛋!”
萧煜万没想到,他今日是找谢润算账的,本以为掌握先机,演变到如今,反倒成了被谢润指着鼻子骂咧咧,骂他不过瘾,还要骂他老子。
萧煜自问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发作不出来,只呆愣愣看着暴躁如雷的谢润,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朕想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母后是怎么害死苏惠妃的。”
谢润满含嘲讽地斜睨他:“陛下以为谢太后和韦浸月之间的秘密是什么?”
萧煜又是一怔。
“韦浸月的父亲韦商当年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产香料,每年进贡数目繁多,有一种香是专门贡给世宗惠妃苏氏的。那香中以极其高明的方式掺杂了镜中颠,日日焚烧,毒随着香雾漫入肌肤。”
谢润冷声道:“陛下若不信,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记录,当年随侍阿瑶于侧的宫人是不是都失踪了。那是因为他们常伴阿瑶左右,同样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们露馅,把他们都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