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萧煜的脸色煞白。他一身白色锦衣,铺展在镂雕精细的石栏上,整个人遭受重击。
  他猜到了往事,却不想这段恩怨比他所知道的更加血腥惨烈,里头还折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
  谢润一身宽大袍袖,立于枯黄枝梢前,缓缓地问:“陛下觉得臣做错了吗?若换作是您,您会如何做呢?”
  萧煜闭上眼睛,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音晚发病时的模样。
  太医曾说过,音晚的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比原宿的毒性已减轻许多,饶是这样,音晚发病时都是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碎,那当年的苏瑶发病时是什么模样?在一旁看着的谢润又是什么滋味?
  萧煜不忍细想,叹道:“朕会处置他们,赐死谢玄,囚禁母后至死。”
  谢润沉着脸不说话。
  萧煜的声音倏然变软,荡在夜色禁苑中,显得飘渺清幽:“前尘恩怨了,你也如愿报仇了,能不能让晚晚回来?”
  谢润轻笑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充满讥诮。
  萧煜心中痛楚,月影之下,俊美面庞难得流露出脆弱,缠绕着无尽牵念与挂怀,他忧伤道:“晚晚会留着孩子吧?那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若是这个时候不要,她自己也会有危险的。”
  说完,他轻抬睫帘,一眨不眨看着谢润,眼底藏蕴精光。
  谢润知道他想套话,只默然肃立,一言不发。
  萧煜又罗嗦了几句,谢润皆不答话,萧煜拿他无法,只得放他回去睡觉。
  灯芒晕染,枝影婆娑,谢润踏在雕花石砖上,走出去几步,猛地身子一顿,凉意爬上脊背。
  他刚才情绪激动,说错了一句话。
  只是一个极微小的破绽,应当不会有大碍吧……他不甚确定地心想。
  萧煜还坐在他身后的石栏上,他想回头看一眼,强忍住了,硬着头皮往前走。
  萧煜目送着谢润的背影远去,望着苑中月光如练,慢镀过冰河石径。
  他低头看向手中洞箫,冰莹玉腻,静静躺在掌间,若褪尽华裳的美人雪肤。
  蓦地,他轻笑了笑。
  谢润啊谢润,就你这点道行,也就对付一下母后和谢玄还够用。
  萧煜一扫多日来的颓丧,歪头冲望春道:“给朕去内值司调一份籍册过来。”萧煜接着说了籍册所载事项,望春立刻应是,召来小黄门低语吩咐。
  做完这些,萧煜惬意地倚靠石栏,呢喃自语:“晚晚,玩够了,该回家了。”
 
 
第73章 皇帝也休想从我手里抢人
  内值司除了负责宫人调动和存放宫人户籍文牒及三代来历之外, 还有一个专门的小阁子,存放着各殿舆图和庶务记载。
  当时音晚初掌凤位的时候,内值司曾依规将载录未央宫内各殿事项的籍册都送去给她过目, 她后来发现其中没有关于苏惠妃生前所居住南薰殿的记录, 她曾以为是萧煜故意抹去苏惠妃的痕迹。
  但其实不是, 是因为关于南薰殿的录事籍册已经丢失了。
  内值司并没有南薰殿只言片语的记载,原先存放籍册的小箱屉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掏空了。
  萧煜原本以为只是涉及内宫争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隐瞒,直到今夜谢润对他说了一句话。
  ——“陛下若不信, 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记录, 当年随侍阿瑶于侧的宫人是不是都失踪了。那是因为他们常伴阿瑶左右, 同样吸入了毒香,有人怕他们露馅,把他们都灭口了。”
  连内值司都没有南薰殿的记录, 谢润又是从哪里看见的?
  他是恰好在丢失前看见记录,还是看见了之后令记录“丢失”?
  这记录里莫非真有见不得人的事。
  望春抱着摞成小山高的籍册匆匆奔进殿门, 道:“陛下, 按照记录, 南薰殿的录事籍册是在八个月前丢失的。
  八个月前。那正是萧煜刚登基的时候。
  时间都是如此的微妙,他愈发笃信,这丢失的籍册一定与音晚的失踪有关。
  内值司的存典小阁是秘地,凡出入人员必有记录,萧煜从八个月以前的记录再往前翻,想从密匝匝的人名里找出其中可疑的人。
  八个月以前, 刚经过嘉猷门之变,正值萧煜登基前后,他对内宫外朝已有了相对掌控, 他不信谢润有如此神通,能在他的掌控下神不知鬼不觉偷走籍册,而半点痕迹都不留。
  萧煜将籍册平摊开,修长柔润的手指飞快掠过那些人名,倏地,停在了其中一个上。
  禁军统领沈兴。
  望春擦了把汗,正给萧煜端上碗参茶提神,打眼一看,脱口而出:“沈统领在朝堂上一向是敬谢氏而远之的,他跟润公更是素无来往。”
  也正是因为这样,萧煜才信他,用他。
  萧煜面上挂着澄净的疑惑:“朕也觉得不应当是他,可是,这所有的人名里只有他曾参与过当日封宫搜寻晚晚。”
  “去内值司调阅录事籍册和搜寻晚晚这两件事,只有他全都参与了。”
  “他是唯一的重合点。”
  望春打了个冷颤:“这……他是禁军统领,执掌内宫宿防,守护天子安危,若他当真和谢家有瓜葛,那陛下应当早做处置,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萧煜将籍册合上,淡若清风。
  这倒不必担心。
  若沈兴当真和谢润私下里有瓜葛,那一定是瞒着谢家诸人的。他太了解谢润了,若沈兴是个暗地里投靠权佞的卑劣小人,谢润必不敢用他。
  谢润虽然迂腐、固执、很讨人厌,但他的人品和眼神是没毛病的。
  萧煜斜靠在鎏金螭龙椅上,微微眯起眼,思忖良久,道:“召几个宿值禁军过来,跟朕去南薰殿,别惊动沈兴。”
  望春颔首应是。
  南薰殿荒废许久,阴冷中透着股霉味,轩窗外夜风狂啸,枯枝乱颤,敲打菱格茜纱。
  “吧嗒吧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望春把一张勉强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铮亮,引着萧煜来坐。
  禁军正拆房揭瓦一般,四处搜查。
  其实当日音晚失踪后,萧煜命搜检未央宫,禁军也来这里搜过。只不过当时一心为寻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对于一座废殿的犄角旮旯,自然不可能详尽摸透。
  今夜萧煜下了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块砖都撬开,凡是能藏个蚂蚁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军动作利落,没有半个时辰,便有人来禀:“陛下,偏殿有密室。”
  巨大的黑漆断纹椤木藏书橱已被移开半边,后面的墙壁上有个黑漆漆的洞穴,宫灯照过去,细弱的光渗入穴中,依稀可见拾层累下的石阶。
  禁军跪地禀报:“臣等奉命挨个砖瓦敲打,才发现这一面墙有古怪。”
  萧煜面无表情地从宫女手中拿过一盏犀角灯,挥退众人,独自进到密室里。
  起初夹道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过,但走着走着,逐渐变得宽敞起来,夜明珠、卧榻桌椅一应俱全,桌子上还放着铜镜、木梳,木梳上残留着几根青丝。
  萧煜拿起木梳看了看,上面漆画褪色,木齿还有缺口,如此寒酸绝不是能送到音晚手里的东西,一定是她躲在这里时不知从南薰殿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
  桌子边缘整整齐齐叠着几张油纸,展开一看,里面还残留着糕饼的碎渣。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近期一定住过人。
  那丢失的南薰殿录事籍册中一定记载着殿中有密室,所以谢润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为了让音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这里。
  萧煜彻底明白,难怪当初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在守卫森严的内宫。当他命人封锁宫闱四处搜查时,音晚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一直躲在这个密室里,等到几天过去,萧煜终于绝望,以为她早已不在,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解除封禁时,她再悄悄偷溜出去。
  若是这样,除了沈兴,一定还有人帮她。
  萧煜攥着木梳的手不由得绷紧,木梳承受不住这样的大力,“喀嚓”一声断裂,被他狠狠掷到地上。
  他曾经问过谢润,他受伤时音晚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他伤得很重。
  谢润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在伤心之余还存了一点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了的展现在眼前,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解除封禁时他已重伤缠绵病榻数日,宫闱内外一片纷乱,只要她还在宫中,不可能没有只言片语吹进她耳朵里。她知道,她什么知道,可她还是选择弃他而去,用这么精密周全的办法,半点犹豫不舍都没有。
  萧煜只觉胸膛里有团火焰,顺着喉线往上蹿,噬心蚀骨的痛楚蔓延开,像要把整个人撕裂。
  他踹向桌角,甚至连犀角灯都没提,摸着黑怒气腾腾从密室出来,冷声吩咐:“秘密逮捕沈兴,去刑部提几套刑具过来,朕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
  音晚还是如愿搬进了苏夫人的帐篷。
  也不知舅舅是如何说服她的,回来只告诉音晚,不能在人前叫外祖母,也不能在人前叫他舅舅,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的来历。
  这样是防着音晚的身份泄露,音晚心里明白,统统照做。
  相处了几日,苏夫人平日里不苟言笑,严凛肃正,一门心思敬香礼佛,倒是没有为难过音晚。
  只不过她帐篷里的规矩多,虽未向音晚说明,但她自知寄人篱下,怕惹人厌烦,也都小心翼翼谨守。
  亥时寝,卯时起,斋戒如素,日常抄写佛经。
  别的都好说,只是斋戒如素这一条……音晚正怀着孕,过了反应最大的三个月,不知怎么的,就特别想吃肉。
  每日吃着清汤寡水,想肉吃想到疯魔。
  这一日亦如往常,饭食中不见半点油沫,她草草吃完,赶着时辰将剩下的几页佛经抄完,呈送给苏夫人。
  她扫了一眼,难得语气缓和:“你的字写得很漂亮,端正秀丽,看出来抄写时很有耐心,这很好。”
  音晚难得受到夸赞,冲她甜甜一笑,凹出两朵小梨涡。
  苏夫人想到什么,难得转霁的脸色迅速黯下去,道:“这一点比你母亲强,她总是静不下心,坐不住。”
  提起母亲,音晚也沮丧起来,默默低下头。
  毡帘被掀起,来的是耶勒身边的副将葛撒戈,他恭敬地朝苏夫人鞠礼,道:“可汗命人给小姐做了几身衣裳,正巧送来了,想请小姐过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苏夫人正对着佛龛诵经,眼都没睁,淡淡道:“去吧。”
  音晚这胎已经四个月,耶勒不放心,让青狄和花穗对她寸步不离,一听苏夫人让走,两个小丫头连忙将她扶起来,跟着葛撒戈出了帐篷,一路朝着王帐而去。
  刚靠近王帐,音晚就闻见一股喷香的炙肉味道,进帐一看,篝火上架了一只整羊,已烤得滋滋冒油,耶勒正在往羊上撒佐料。
  他一见着音晚就招呼:“快过来吃两口,吃完了沐浴更衣再回去,母亲发现不了。”
  音晚瞧着那羊烤得火候正好,焦黄酥皮,一刀下去汁水横流,馋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也顾不得礼数矜持,立即挽袖子上前。
  耶勒劈了只羊腿给她,又抬头招呼青狄和花穗:“你们两个也过来吃,吃完了一块沐浴更衣,回去可别说漏嘴。”
  两个小丫头立即捣蒜似的点头,坐在音晚两侧,抬手往嘴里塞肉,瞧上去可怜巴巴的。
  苏夫人帐里的清规戒律不光音晚要守,她们也得守,不然就会被扫地出帐。
  吃了一会儿,音晚听见一阵银铃般女子娇笑,她嘴里叼着羊腿,抬头看去。
  木制屏风后绕出一个艳妆秀丽的美人,穿绯色窄袖斜襟小袄,雪白的缎子长裙,裙上绣着满枝的海棠花,红彤彤开在雪缎上,精致秀雅。
  她至多二十岁,眼尾柔腻,桃红晕染,目光若秋水潋滟,扫过帐中众人,最后停在了音晚的脸上。
  凝着她看了片刻,才慢悠悠抬手抚平斜襟上的褶皱,系好衣带,拢了拢披散在身后未来得及束的发,笑道:“这位妹妹真漂亮,可汗许久没找我,我当是猫儿改性子不吃腥了,原来是出去寻觅佳人了。”
  耶勒有些局促地轻咳一声,冲她低声道:“她还小,你别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
  女子唇角噙笑,悠悠地把目光落到音晚微凸的腹部,调侃:“还真是挺小的,孩子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了吧。”
  音晚听出一些不寻常,思索片刻,猜测这应该是舅舅的妻或妾,看年纪和说话,妾的可能性大一点。
  她来了许久,曾提出要去拜见各位舅母,都被舅舅支支吾吾回绝了。今日难得相见,她心想万不可失了礼数,忙放下羊腿起身,朝女子敛袖鞠礼,正要叫舅母,被舅舅一阵剧烈又做作的咳嗽声打断。
  耶勒冲音晚道:“待会儿那两个小丫头去沐浴更衣,你身子不方便,让你雪姬姐姐帮你。”
  音晚看向舅舅,他也看她,幽邃深眸里两点精光闪烁。
  她明白了,在这位漂亮姐姐面前身份是不能泄露的。
  音晚鞠过礼,道:“有劳雪姬姐姐了。”
  雪姬含笑看她,带着一点点玩味与探究,执起她的手,语气亲昵:“客气什么,妹妹随我来吧。”
  她领着音晚去了不远的另一座帐篷,里面备好了浴桶和热水,雪姬低了头要来解音晚的衣带,音晚忙道:“衣裳我自己能脱,就是待会儿需要劳烦姐姐扶我一下。”
  雪姬便松了手。
  音晚将身体浸在浴汤里,蘸了点兰泽搓洗完头发,雪姬从袖中抽出张帕子垫在浴桶边缘,冲音晚道:“把手放上,我给你把把脉。”
  音晚乖乖照做。
  雪姬把过脉,道:“孩子快四个月了,不太稳当,十有八九要早产。”
  音晚猛地提起一口气,隔着朦胧热气,惴惴不安地看向她。
  雪姬叹道:“你身子骨太弱了,怀个孩子本就艰难,看脉象,孕期也没有好好保养,孩子能保住已是难得,至多七八月,他就得落地。”
  音晚没有生过孩子,只听旁人说女人生产便是鬼门关走一遭,更遑论早产。她怕极了,慌张之余就想找父亲,可父亲离她那么远,又轻易惊动不得,乍然间,一颗心像坠入悬崖,总触不到底,仓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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