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副模样,雪姬又想起刚才帮她沐浴时,四肢纤细,唯有腹部凸起,柔弱似杨柳枝,堪堪易折,不禁怜惜道:“你别害怕,我一会儿跟可汗商量一下怎么办。”罢了,想起耶勒那魁梧强劲的腰身,再看看泡在浴水里的消瘦娇躯,低声咕哝:“什么时候好这口了,可真下得去手……”
音晚的脸腾得涨红:“不是,我跟舅……跟可汗不是那种关系,姐姐不要乱说。”
雪姬笑着往浴桶中撒了一把花瓣:“好好好,不是,我不说了。”
沐浴过后,雪姬拿来了新衣,是青色上襦,同色长裙,领边袖边缀着油光水滑的狐毛。雪姬是严格按照耶勒的要求命底下人裁制的,颜色不能太艳,款式要保守,穿上之后不能太招眼。
可当真穿上了,雪姬又觉得这小姑娘不管穿什么,都是一朵开得正绮丽的娇花,瓷白的肌肤,流光水漾的狐狸眼,婀娜纤柔的腰身,艳光四射的美貌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雪姬不禁有点眼热,道:“可汗近来总是奇奇怪怪的,把我找来,胡闹了一通,我不过无意说起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一了,再有几天就是年关,他竟腾得从床上起来,非要张罗烤肉……”
她本意是想向音晚暗示炫耀两人之间的关系,却见音晚在听到这话后愣怔了,眸光垂落,呆呆看地。
原来已经腊月二十一了,音晚差点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啊。
她兀自想着心事,雪姬以挑剔的眼神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美则美矣,却不像是有风情的,床上也必放不开,不像是耶勒喜欢的类型。
两人各怀心事,收整妥当回了王帐,炙肉已撤下去,耶勒还令人撒了一把檀香熏帐篷,青狄和花穗候在那里,见音晚回来,齐齐迎上来。
雪姬走到耶勒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耶勒深深蹙眉,担忧地看了音晚一眼,转头冲雪姬道:“有劳你了,我让护卫送你回去。”
耶勒今年三十岁,正直壮年,生得一副英朗好模样,又是草原上名头正盛的英雄,身边女人从未少过。雪姬之所以能长久占据一席之地,除了美貌,靠的便是知情识趣的一副剔透玲珑心。
她不纠缠,只拿美眸轻扫了他一下,笑道:“你知我辛劳便好。”
但耶勒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眉拢忧虑,连美人抛出的娇嗔花枝都不接,只匆匆让人送雪姬出去。
雪姬步态款款,临出帐篷前,又瞥了一眼音晚。
音晚只轻轻抚着肚子,一门心思都在孩子上,全然顾不得他人。她想,若她这个时候没有离开长安,还在未央宫里,再过几个月鬼门关走一遭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得让萧煜送进敌窝里做质子。
她豁出命去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就是孩子生父手中的一颗棋子,说舍便舍,到那个时候,她恐怕死的心都会有了。
想到此,不管在这草原上多害怕,要被别人误会多少回,她都觉得这里要比未央宫好上千百倍。
她敛眉想着,忽听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晚晚,你别怕,郎中、稳婆、乳娘,我都先找好,我会找最好的,哪怕就是要早产,你也不会有事。”
音晚仰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勒:“这些我都不怕,我怕另一件事。”
耶勒低目凝着她看了许久,道:“你怕皇帝派人来把你抓走。”
音晚点头。
耶勒倏地一笑,篝火光焰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得剑眉浓目愈加深邃,有着傲睨天下的蓬勃英气,他缓慢道:“我这里虽比不得未央宫守卫森严,却也不是四处漏风的筛子。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算真查出你来了草原,也休想从我手里把人抢走。”
“大周皇帝的文韬武略在草原上不好使,他这一两年太顺、太嚣张了,上天兴许看不下去,要给他安排一个真正对手了。”
音晚怔怔看他,突然觉得,他这副傲气外露,自负到极致的模样很眼熟,像极了他口中嚣张的大周皇帝。
第74章 跟紧我,寸步不能离
两相沉默片刻, 耶勒从袖中摸出一个金丝楠木小方盒,放在音晚手边。
音晚面露奇色:“这是什么呀?”
耶勒笑道:“你打开看看。”
音晚推开小方盒,红丝绸布上安静睡着一对金丝葫芦耳坠, 金丝累出来的镂空花球, 两两相叠, 制成葫芦样式,玲珑可爱。
“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耶勒说。
音晚拿起耳坠,爱不释手,仰起头冲耶勒温甜一笑:“谢谢舅舅。”
她刚沐完浴, 一头厚重柔顺青丝被编成一根长辫子, 从胸前垂下来, 辫尾细碎缀了些珊瑚水晶珠子,随着动作叮当轻鸣。短碎绒毛蜷贴在鬓边,再加上一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 愈发显得脸小小的,稚气未脱的模样。
耶勒眼见她刚才还因担心被皇帝抓回去而愁云惨雾, 眨眼之间一对耳坠就能让她喜笑颜开, 想起他曾在大周深宫见过她所享受的奢靡生活, 不禁感慨,她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
容易满足,却偏偏总是被辜负。
耶勒凝着音晚姣美的笑靥,心道,他若是有一个这样的女儿,那定要把她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绝不许天底下的狗男人来伤她的心。
他心中怜爱,伸出手想摸一摸音晚的头,掌面刚要触上她的秀发, 猛地想起什么,又把手收了回去。
一时有些尴尬,耶勒轻咳一声,看了眼更漏,道:“快要到亥时了,回去吧。”
苏夫人帐篷中规矩,亥时寝。
音晚想到这个,神色大变,忙将耳坠收入盒中,起身向耶勒告辞。
帐外正直冰寒天,夜风呼啸回旋,音晚拉着青狄和花穗的手走了一段路,听见有马声啼鸣,回头看去,见王帐前陆续停了几匹骏马,一群身着甲胄的男子涌入帐中。
青狄道:“兴许是有要事商讨,这几日可汗帐中的灯夜夜通明,我听闻突厥内部也是派系林立,争斗不休,可汗的日子并不好过。”
花穗搀扶着音晚小心避开掩在草间的碎石,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原来突厥跟大周没什么两样,也有这一套啊。”
音晚遥遥看着王帐上浮动的人影,眼底一抹忧色沉下:“那是自然,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三人再无言语,回到帐中,苏夫人已经安歇,青狄和花穗悄悄伺候音晚换上寝衣,也立即灭灯睡下。
第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音晚陪着苏夫人用早膳,一碟胡饼,一碟牛乳饼,各自一碗糖杏仁麦粥,还有三碟小菜,酱葵菜,盐渍豆豉,酿菹笋尖。
音晚昨夜偷吃了一只烤羊腿,今晨再用些清淡菜粥,正觉得相宜。
用完早膳,侍女来禀,说可汗求见老夫人。
耶勒换了一身装束,深青斜襟缎袍,腰束玉扣盘带,翘头马靴,手里挟着佩刀,刀柄嵌一颗祖母绿石,幽光莹润,看上去很隆重雍贵的模样。
他双膝跪地,冲苏夫人行了大礼,道:“儿子有事想要与母亲商议。”
苏夫人背向他,正对着佛龛虔诚诵经,闻言眼都没睁。
耶勒等不到回应,便自顾自道:“儿子要率兀哈良部精锐铁骑投靠云图大可汗,此去凶险万分,不能带母亲同去,儿子想把母亲和音晚送去瑜金城,托付给穆罕尔王照顾,等到四五个月后,儿子站稳脚跟了,自会去接你们的。”
音晚正伏桌誊抄佛经,闻言抬头看过来。
苏夫人的背影若入定老僧,岿然不动,道:“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但我就在兀哈良,哪里也不去。”
“母亲!”耶勒难得急躁:“若儿子离开了兀哈良,独留母亲在此,如何能保证母亲安危?突厥内部虎狼环伺,与儿子有仇者不在少数,若他们见我部防卫疏散,趁机进攻,母亲如何能抵挡得住?”
话说到这份上,苏夫人毫不动容,还是那一句:“我哪里都不去。”
耶勒面容紧绷,沉默片刻,霍得站起身,对着苏夫人的背影道:“那样便说定了,五日后儿子亲自送你们去瑜金城。”
苏夫人冷冰冰道:“我哪里都不去。”
耶勒将要走,蓦地顿住步子,慢慢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母亲,阿姐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音晚握笔的手一颤,墨汁滴落到纸笺上,层层洇开。
“阿姐生前与姐夫很相爱,她就算有魂灵未散,也会陪伴在姐夫的身边,她不会愿意回到这里的。”
苏夫人合十的双掌不住颤抖,倏然抄起手炉朝耶勒扔过来。
耶勒不闪不躲,铜制手炉生生砸在他胸前,炭灰飞扬,火星燎上衣襟。
音晚忙起身奔过来,伸手想把火扑灭,耶勒却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在胸前,摁灭衣襟上燃动的火苗。
音晚闻到一股焦味,见耶勒的手被烧得发红,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好像不怕疼似的。
耶勒冲着苏夫人道:“五日后,说定了。”
说罢,他径直拉音晚出帐篷,两人一直走出去很远,他才把音晚放开。
耶勒道:“这几日别回去了,她正在气头上,会拿你撒气的。”
音晚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到耶勒襟前,华美缎袍上被烧了个小洞,周围还沾着些炭灰,看上去有些狼狈。
耶勒低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和忧伤,但很快被他掩去,只低声问:“晚晚,你是不是后悔跟着我来草原了?”
音晚一怔,忙摇头。
耶勒发觉刚才拽她出来时匆忙,她只穿了件绸裙,便将自己的裘衣给她披上。
他眺向远方,草原苍茫无垠,朝雾未散,飞鹰在轻邈青烟中盘桓,天地寥廓,孤影寂寂。
耶勒将长刀拔出,银亮锋芒指向南方,道:“舅舅向你保证,至多三年,这草原之上唯我独尊,突厥铁骑皆伏于我麾下,听我号令……”剑指中原。
他还是机敏清醒的,知道要在音晚面前遮掩着自己想要踏平大周疆土的野心。
音晚瞧着他踌躇满志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低下头没再说话。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就有些低迷。
耶勒怕她再胡思乱想,便催促她回自己帐篷收拾行囊,强调五日后起程。
夜间草原上飘起了雪,状若鹅毛,纷纷扬扬,帐外一盏风灯孤悬,映照雪影簌簌零落。
音晚想起白天时的冲突,想起舅舅和外祖母口中的母亲,久久萦绕心头,难以释怀。
她现如今正在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不禁想,当年的她在这里过得好吗?也如自己一般烦恼多过快乐吗?
正站在帐篷门前出神,忽见远方骏马踏雪而来,停在王帐前,依稀抬着什么人进了帐篷。
青狄正从外面挤了半罐热腾腾的羊奶回来,脸颊冻得通红,哆哆嗦嗦地说:“姑娘,可汗受伤了,我偷偷看了一眼,肩膀上全是血。”
音晚脑子里嗡的一响,来不及细思量,忙扯过披风系上,道:“我们去看看。”
等走到了王帐,听见里面人声交叠,她才觉出些不妥。
她来草原这么多天,一直小心翼翼遮掩身份避着人,这里这么多人,万一哪一个从前在长安见过她,再把她认出来,岂不麻烦?
可她已经知道了舅舅受伤,若就这么无事人似的回去,岂不太冷血了,舅舅知道也会心寒的。
她左思右想,躲在帐篷外观察着这里的情形,足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帐篷里的人陆续都走光了,她才出来。
葛撒戈正端了盆血水出来倒,见着音晚,忙道:“这大冷的天,小姐快进来。”
耶勒已经合衣躺在榻上,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渗出些许血迹,如红梅凌寒于雪间,分外触目惊心。
他见音晚进来,忙从榻上起身,低头把衣带规矩系好,冲她笑了笑:“这么晚了,你怎来了?”
音晚凝着他的肩膀,轻声问:“舅舅,你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耶勒无所谓道:“这点伤算什么。”
音晚在雪中站了许久,乌发间一片霜白,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耶勒见她这模样,无奈道:“你过来,到炉火边烤一烤,别忘了自己还怀着孕,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依言坐过来,葛撒戈挑帘进来,手里提着酒壶,大咧咧递给耶勒:“可汗,酒来了。”
音晚瞪大了眼,把酒壶截住,问:“干什么?”
耶勒道:“这不受伤了,喝点酒才能睡个好觉。”
“胡说!受伤了不能喝酒!”音晚自小便被父亲教着如何保养身体,于此道颇为讲究细致,将酒壶夺过来,低头闻闻,一股浓烈辛辣之气刺鼻而来,不同于中原酒酿得绵柔,真正跟刀子似的。
她把酒抱在怀里,坚决地冲耶勒摇头:“不行,不能喝酒。”
耶勒半张着嘴看她,好半天,伸出舌头舔舐下唇,糊弄她:“好好好,不喝,你放那儿回去吧,我不喝。”
音晚狐疑地瞅他,紧抱着酒壶不撒手,站起身问:“你们这有没有锅?”
葛撒戈愣愣道:“有,我带小姐去。”
音晚指挥青狄和花穗:“你们在这儿看着可汗,他要是喝酒,你们就出来叫我。”
两个小丫头依言站在榻边,跟左右护法似的,威势赫赫盯着耶勒。
耶勒躺倒,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长叹:“晚晚,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音晚不理他,跟着葛撒戈出去。
距离王帐不远有个专门准备膳食的小帐篷,里面一应炊具齐全,葛撒戈解释:“老夫人要吃斋饭,可汗专门从中原请的厨子,这些炊具都是厨子带过来的。”
音晚挽起袖子,从陶罐里捧出几把细米,边生火边问:“这里有莲子吗?”
“什么?”葛撒戈有些摸不着头脑。
音晚耐心道:“莲子,从莲蓬里剥出来的。”
葛撒戈想了想,道:“小姐等我一下。”他飞快奔出去,没多久奔回来,手里捧着张粗布,里头搁着几十粒乳白的莲子。
“我们可汗不喜欢这些中原琐碎吃食,我从别的帐篷要的,前些日子来过一个中原商人,专门卖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