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喜出望外,她刚刚还从陶罐里找出一捧干红枣。
她煮了一锅莲子红枣粥,把干红枣剔核,切碎了撒在粥里,文火慢煮,煮了半个时辰,本来还应该煮久一些,怕耶勒等得不耐烦,匆匆舀出锅端过去。
进帐篷时耶勒正拉着青狄和花穗说悄悄话,像在劝她们什么,满脸的奸诈狡猾,一见着音晚立即噤声,冲她憨厚地笑。
音晚拿瓷勺舀着粥吹凉,端给他:“喝。”
耶勒耸了耸鼻子:“什么啊?”他勉强就着音晚的手啜了一口,皱眉道:“我不爱喝这些黏糊糊甜丝丝的东西,我就想喝酒。”
音晚面无表情看他,蓦地起身,作势要扣他的后脑勺给他往下灌,他立马认怂,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喝,我喝。”
他捧起粗瓷碗咕咚咕咚喝下整碗粥,放下碗,打了个嗝,咂巴了咂巴嘴,唇舌间留有温热绵滑的食物清香,顺着喉线往下,身体里暖融融的,别说,还挺舒服。
音晚把碗放下,敛着袖子坐下,裙缎整齐堆叠于脚边,甚是文静端雅。她柔声细气、一本正经道:“受伤了要切忌辛辣之物,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要好好地喝粥,莲子安神,我明日还给舅舅煮粥喝。”
耶勒眉间一跳,流露出茫然与无辜:“不能什么玩意?”
音晚耐心重复:“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葛撒戈在一边捂嘴偷笑。
耶勒裹住被子,往榻边挪了挪,冲音晚语重心长道:“晚晚,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是突厥人,地地道道的突厥人,我们突厥人跟你们中原人不一样,我们受伤了就得喝酒、吃肉,不然好不了。”
音晚也语重心长道:“我爹爹说了,人的身体构造都是一样的,只有男女之分,没有突厥人和中原人之分。医经有云,酗酒会致血气不通,肝气郁结,伤者重患,弊更甚之。”
耶勒盯着她看了许久,又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道:“你爹说得不对。”
“医书上也是这样说的。”
“医书上说得也不对。”
音晚沉默了,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耶勒。
耶勒刚想继续跟她分析分析这个事,忽然手一顿,目中闪过一道凌厉之色。
帐外隐约传入打斗声,刀剑相挫,嘶声惨叫。
葛撒戈出去查探一番,飞快奔进来,道:“有人夜袭营帐,已经快要打到王帐这边来了。”
耶勒身形矫健地从榻上弹起来,穿外裳,拿佩刀,末了,抓住音晚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边,神色凝重道:“跟紧我,寸步不能离。”
第75章 萧煜要亲自去找晚晚
浓烟连卷, 大雪漫天。打斗的人影在雪中交叠撕扯,伴着凄厉惨叫,甲兵闪动, 刀锋过处鲜血飞溅, 须臾之间, 便将蔓蔓草地染成斑驳血红。
马蹄疾驰踏雪,重重包围过来,马上的人搭弓引弦,箭尖一簇火苗, 冲破沉酽夜空朝帐篷这边射过来。
密匝匝的, 如星雨降落, 帐篷上火舌燎起,飞快被烈焰吞没纳入熊熊火海。
这一片草原红光贯亘天地,马声嘶叫人声哀鸣, 恍若人间炼狱。
耶勒左手捏着音晚的手,右手拿刀, 腋下还夹着一只方盒, 领着铁骑挥刀杀出一条血路, 他在马前招呼:“不要恋战,撤。”
声音沉定,半分慌乱都没有。
这支曾随耶勒四处征讨的战队有素地朝他聚拢,如一群擅长出没于黑夜的猛兽,眸似鹰鹫般锐利,于细密织就的进攻网中找出薄弱疏漏, 破开一道血淋淋的生路,翻身上马,随耶勒离去。
耶勒与音晚同骑一匹马, 将她护在怀中,把那只方盒塞给她,让她抱紧了,扬起蟒鞭狠抽马背,马声尖啸,甩开蹄子扬尘而去。
音晚在颠簸中回头看去,见大片帐篷正在火光中化作灰烬,雪如鹅毛,纷扬落入其中,似扑火的飞蛾,瞬间被光焰吞噬。
她猛地想起什么:“外祖母!”
耶勒将她圈在怀中,温声道:“没事,有人保护她。”
音晚长舒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想起自己的生辰礼物,金丝葫芦耳坠还没来得及带出来,心底略微遗憾,又想起今夜死伤那么多人,更加伤慨。
他们逃了一整夜,直到天将明时才在一座山谷间停靠。
重峦绵延,黛山顶部是皑皑雪峰,一股细泉自乱石岩间淌下来,流入蜿蜒沟壑之中。
耶勒让人生火起灶,自己拿着水囊去接了点泉水,倒进灶中烧热,从随身行装中摸出一只粗瓷碗,把热水倒进去。
音晚正靠树抱膝坐着,观察随舅舅逃出来的部下。
他们各个神色如常,有在外围望风放哨的,有聚在岩间捧泉水喝的,还有分食干粮的,好像昨夜那场大火和厮杀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是司空见惯的。
反倒是青狄和花穗两个小丫头,瑟瑟缩缩靠在一起,好像被吓掉了魂。
她正想起身去安慰安慰,耶勒端着热水过来了。
他衣袍上淋漓沾着血渍,手却洗得干干净净,端着同样干净的粗瓷碗送到音晚嘴边,轻声道:“喝一口,然后吃点东西。”
音晚乖乖地把碗接过来,喝了小半碗,然后转动碗沿,递给耶勒,示意他也喝。
耶勒抬手去接,动作一滞,眉头紧紧皱起。
音晚突然注意到,他的左肩正有血渍不断渗出来,浸透了缎袍。
“伤口裂开了。”音晚的声音发颤。
葛撒戈闻声过来,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正要揭开封塞,音晚见他手上脏兮兮的,立即道:“我来吧。”
她虽然话不多,可心思细腻清透,明显能感觉出,虽然身陷险境命悬一线,可舅舅还是一路都在迁就照顾她。若这个时候还死守着那一套“两人没有血缘,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教条而袖手旁观,不光自私,而且冷血。
只要心底坦荡,非常之境无不可为。
音晚想通这一点,卸下心间负担,抬手去解耶勒的腰带,他的数层衣衫都被血浸透,黏糊糊粘在一起,音晚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下,才露出那被纱布重重包裹的肩膀。
白色纱布已彻底染成血色,音晚从发髻间拨下玉钗,把与血肉缠黏的纱布挑开,终于见到他的伤口。
极深的一道口子,自左肩胛一直蜿蜒到肩顶,像是刀伤,血肉都向外翻开,血珠不断顺着口子往外冒,瞧上去甚是惊心。
音晚低头咕哝了一句什么,把药膏倒在掌心,用指尖蘸着一点点给他往伤处涂抹。
耶勒不怕疼,但被那么只绵软小手一下下挠着,挠得他痒痒的,反倒觉得难受。他轻咳一声,没事找话:“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音晚气鼓鼓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喝酒,是嫌命太长了吗?”
耶勒的嘴半张了一会儿,讪讪合上,决定先不说话了。
不说话,眼睛就想四处乱瞟。
音晚大约是怕袖缘蹭到他的伤口,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玉腕,纤细雪腻,光滑莹洁,在他颊边上下挪动,带起阵阵香风拂面。
好像是脂粉香——耶勒闻惯了脂粉香,又觉得这个香味跟从前闻过的不太一样,没有那么浓郁,是清冽香甜的,如兰似麝,轻缕缕的往人鼻子里钻。
他一时有些发愣,仰头看去。
音晚正低头检查他肩顶的伤口,蛾眉深蹙,眸含忧虑,秀唇微微瘪着,像是极不满意,下颌随着这细小动作而上挑,勾出一截优美流畅的颈线。
再往下便是绸衣封襟和鼓鼓的胸脯。
耶勒不禁心猿意马,拿出了惯常欣赏挑选女人的标准来品咂:小丫头长了一张清纯无辜的脸,身上还挺有料啊。
他猛地一颤,当即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下打得特别狠,响亮清脆,把他自己打蒙了,把音晚也震懵了。
四目相接,音晚怔怔看他,见那半边脸上浮现着通红的巴掌印,一时有些害怕:“舅……舅舅,你怎么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耶勒:……
没错,他就是脑子有病,不光脑子有病,心还脏,下流!龌龊!
他自我唾弃了一番,强迫自己静心,蕴出一个慈和端庄的笑,镇定地看向音晚。
“伤口太疼了,我分散下注意力。”
“啊。”音晚顿时惶愧:“我轻一点,舅舅你别打自己了,你脸都被打红了。”
她果真将动作放得更轻,耶勒只觉如羽毛抚肩,柔柔蹭着,愈加心痒难耐。
他干脆闭上眼,默念了一段自苏夫人那里学来的《清心咒》。虽是临时抱佛脚,但想来佛祖慈悲宽怀,不会舍弃他这红尘浪荡子的。
他边念边想,等脱了险之后定要把瑜金城里的依依姑娘召来玩乐一番,依依体态婀娜,花样又多,正合他的心意。虽然长得不如雪姬漂亮,但雪姬这些日子好像生出别的心思了,非要在他面前扮贤良淑德,说话间还总往他的子嗣上拐,说他都三十岁了,却只有一个儿子,实在太少,那一日甚至直接问他以后她不喝避子汤好不好。
把耶勒吓得就差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下去。
他是出了名的浪子,眠花宿柳,荒唐薄情,坏的明明白白,谁都知道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绑住,他喜欢的是风情万种,是妩媚妖娆,是无穷无尽的新鲜感,是永远不必入心的露水姻缘。
缠绵与血战一般,都是愉悦身体,振奋精神的。
想通这一点,他的心就渐渐平静了。
他虽是个浪荡子,但他是有底线的,他从不招惹良家女子,不去祸害守规矩的小姑娘。
所以,他得好好保护音晚,她是他的晚辈,他得替她防着这世上人面兽心的坏男人。
耶勒把思路捋清,再看向音晚便坦荡轻松起来。
他甚至眯起眼睛感受了一下,女人疗伤就是跟毛糙的男人不一样,很轻柔,不怎么疼,过后音晚用干净簇新的纱布给他重新包扎,包得整整齐齐,末了,打上一个漂亮绳结。
音晚给他把衣裳合上,再度眉目严凛地警告:“不能喝酒,不能吃肉。”
耶勒忙点头。
兀哈良部这些年在耶勒手底下日益壮大,迅速夸张,本就树敌良多,像今日这种规模的夜袭已见怪不怪,而且对方虽气势汹汹而来,占据天时地利,但布阵武力皆逊于兀哈良,不然也不会让他们跑了。
雪已停了,天色放晴,阳光落在山巅积雪上,折射出湛净的光芒。
音晚坐在山腰上,托腮看向山底。
各路兵马从四面八方集合于此,似涓涓细流奔腾交汇,融成浩瀚江河,跪伏在耶勒面前。
兀哈良部穿的是赤红铠甲,血一般鲜艳炽浓,宛如开在山野间红彤彤的花,烂漫耀目,透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青狄和花穗互相搀扶着来找她,不禁抱怨:“姑娘,你还怀着孕呢,怎得爬这么高?”
音晚摸了摸脸上的面纱,冲她们微微一笑。
是舅舅把她送上来的,他说他要点将布阵,商讨前往王庭的路线,她最好坐得高一点,远一点,不要在人前露面。
音晚握住两个小丫头的手,问:“你们怕不怕?”
青狄摇头,花穗点头。
花穗可怜巴巴地道:“昨天晚上我都快吓死了,有支箭就擦着我的身子射过去,要是再偏半寸那我可就没命了。从前在淮王府的时候,陛下再可恶,他也不会让人如此放肆惊吓姑娘啊……”
她讷讷噤声,因为她看见音晚的眸子转瞬冰凉。
音晚抚着肚子,幽幽心想,从前萧煜是不会让旁人惊吓她,因为她生命中最凶险最令人绝望的境遇全是他给的。
音晚不想想他,一想他心就梗得慌,替自己委屈,更替肚子里的孩子委屈。
她站起身,见舅舅从山侧爬上来,朝她伸出手,道:“晚晚,我带你下去,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舅舅要送我去瑜金城吗?”她一边提起缎裙躲开乱石尖棱,一边问。
耶勒面有不舍,还是点头:“我要去投靠云图大可汗,他麾下许多将领都去过长安,保不齐其中就有见过你的,不能冒这个险。”
音晚从前虽对政务不感兴趣,但架不住在萧煜身边久了,总能听来只言片语,她不禁为耶勒担心:“那云图不是一直都很忌惮舅舅吗?您这样去投靠,他会接纳您吗?”
耶勒拍了拍马背上的木盒,笑道:“我有见面礼。”
音晚低头瞧了瞧这个自己抱了一路的盒子,奇道:“什么啊?”
她虽然好奇,却知道不能随便乱翻别人东西,只将手背到身后,眸中星光点点,等着耶勒解惑。
耶勒头回觉得她那一身自大周世家里教养出来的规矩礼仪很好,至少不会因为鲁莽而把自己吓到。
他道:“王庭叛将哲先的首级。”
音晚登时脸色煞白。
她竟抱着个人头跑了一路!
耶勒瞧着她的模样,暗咂自己是不是玩过火,把晚晚吓着了。忐忑之余,却又有种恶劣窃喜,就像年少时戏弄心仪的姑娘,眼见对方花容失色而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耶勒没笑,因为他立即清醒了,嫌弃地暗骂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得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安慰音晚:“别怕啊,人头我都处理干净了,一点都不脏,也不吓人。”
音晚:……
她绕到骏马另一侧,尽量离人头远一点,手抚胸前,平复着惴惴心跳,走着走着,脑中闪过一道激灵,问:“那昨夜攻击营帐的人是……?”
耶勒一派风轻云淡:“哲先的弟弟扈特。”
音晚的心情一时变得很复杂。
耶勒凝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面色渐渐沉下来,隐有不悦。
他安静了片刻,严肃道:“晚晚,你知道这草原真正的样子是什么吗?”
音晚歪头看他,冬风擦过她的颊边,撩起一绺发丝迎风簌簌飞扬。
“真正的草原就和长安一样,群魔乱舞,弱肉强食。甚至于它比长安更可怕,因为大周是礼仪之邦,哪怕厮杀夺权都要往上镀一层圣人教化来粉饰,令师出有名。可这里不需要,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兀哈良部从前弱小,所面临的便是牧民辛苦养的牛羊被随意掠夺,帐中漂亮的姑娘被随意奸|淫,歹徒逍遥法外,奈何他不得。我父汗活着的时候总往王庭去,求云图可汗主持公道。后来我继任汗位,也去过一回,只去了一回,我就发誓再也不去了。兀哈良的公道只能靠自己手中的刀剑来主持,绝不能跪在地上去乞求别人的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