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勒方才注意到,穆罕尔王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娇小身躯裹在黑狐裘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音晚不理他,在青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耶勒跟前,道:“舅舅。”又朝向他身旁微笑:“葛撒戈。”
葛撒戈呲出两排白牙:“小姐安好。”
音晚想起穆罕尔王说的话,料想伤兵跟在队伍后面,忙侧身道:“我们快回家吧。”
耶勒一直默默凝睇着她,倏尔温柔一笑:“好。”
回到别苑时,苏夫人已经睡下了,斋堂里黑漆漆的,值夜侍女正在檐下打盹。
耶勒怕惊扰到苏夫人,命人把伤兵送去偏院由郎中医治。
穆罕尔王瞧着人家软枕高席睡得踏实,自己却吹了半宿凉风,愈加不忿,揪着音晚念叨:“你们女人家一天到晚就爱小题大做,可汗是什么人啊,草原大英雄,不败战神,他会迷路找不着家吗?简直笑话。”
把音晚烦得不行:“我说自己去,没让你去,是你非要跟着。”
穆罕尔王当即跳脚:“你都怀孕七个月了,我敢让你自己出门吗?万一有个好歹,可汗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
耶勒沐浴后换过新衣,坐在榻边捧着碗喝粥,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眼中闪动笑意。
音晚正领着青狄和花穗按照郎中要求剪纱布,搓布绳,分神抬头冲穆罕尔王道:“你说你明明挺好的一个人,非要在嘴上啰嗦,生怕别人念你好似的。”
穆罕尔王捧起热茶灌了半壶,润过嗓子,说:“我就是跟你讲讲道理,可汗常年征战在外,刀山火海里熬过来的,跟你们长安那些娇滴滴的小男人不一样……”
檐下风铃脆响,耶勒端着碗出来,唇边噙柔暖笑意:“粥很好喝,我还想再来一碗。”
花穗接过碗去厨房盛粥,穆罕尔王却像活见了鬼似的瞪圆眼睛看耶勒,耶勒恍若未觉,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我听说你吩咐人往城台石灯里添了烛油,多谢啊。”
穆罕尔王呆愣愣看他,好半天才嫌弃地掸掸衣领,连珠炮似的道:“别谢我,是你那小外甥女的主意,说风沙太大,怕你们夜间行军找不着回家的路,真是有趣,你又不是大周那些颓靡软弱的世家公子哥,会找不着路?侮辱谁呢。”
耶勒微怔,朝他张了张口,感觉难以启齿,又悄默声地闭上。
音晚数月来旁观,觉得舅舅跟身边人的相处甚是奇怪,好像大家都把他当成了铁人,刀剑不入,百毒不侵。
可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刀剑不入啊。
从前兄长在武卫营当差时,只要外出执行任务,不管回来得多晚,外面多冷,音晚和父亲都会在门口等他的。
音晚隔窗看向斋堂方向,花木扶疏,一片冷寂。平心而论,外祖母虽然和舅舅不是亲生母子,但舅舅对外祖母一直恭敬孝顺,这放在崇仰仁孝的大周都堪称孝子典范,可外祖母对舅舅却不够关心。
不单单是不关心,甚至到了冷清冷心的地步。
她轻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他们母子两的相处方式,她不能随意褒贬长辈的。
思虑间,花穗哆嗦着回来了,端着一碗热粥。
耶勒接过一口气仰头喝了小半碗,把穆罕尔王看得纳罕,调笑道:“什么粥啊,这么好喝?”
青狄笑说:“这是姑娘亲手煮的莲子粥,用荷叶鸡汤为底,加莲子、碎枣片、枸杞、白术、蜜炙麸皮文火慢煮,煮得糯糯的,再放在火上煨着,等可汗回来喝。”
音晚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又没再续弦,从很小时就学着料理家事,兄长或父亲外出公务跋涉归来时,必会给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因为征战在外饮食定然不规律,喝粥既能养胃又能暖身。
耶勒只觉得今晚的粥比那时在草原喝的更美味,却未想如此繁琐,不禁皱眉:“你怀着孕呢,干什么做这么麻烦的东西,我吃什么不是吃。”
音晚把纱布捋好,让青狄送去偏院,抬头道:“不麻烦,我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我都觉得自己没用极了,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极好的。”
她坐在窗前,边说话边绞纱布,因为肚子太大,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显得格外娇憨惹人怜惜。
许是怀孕的缘故,从前的美艳容颜出落愈发得温婉动人,蛾眉弯弯,肤色柔腻莹润,唇若桃泽娇嫩,好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敛去惊摄人心的光华,打磨得愈加熨帖柔和。
耶勒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脱口而出:“晚晚,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问出来,穆罕尔王不禁敛去笑意看他。
音晚却毫无察觉,随口道:“因为你是舅舅啊。”她一顿,凝着耶勒手中的碗,生出怅惘:“我爹也爱喝我煮的粥,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耶勒提唇微笑,眸中却是黯淡的,有些失落。
穆罕尔王全看在眼里,神情蓦地严肃起来,默了默,饶有深意道:“音晚的父亲是周人,所以喜欢喝粥。可汗是突厥人,吃惯了炙肉,饮惯了酒,这东西就是贪个新鲜罢了。”
青狄回来了,道偏院伤患太多,郎中说纱布不够用,还得再备些。
音晚便顾不得与他们说话,继续低头忙碌。
穆罕尔王走到耶勒跟前,低声道:“有些新鲜能贪,有些新鲜不能贪,小心别把自己推到悬崖峭壁。”
耶勒掠了他一眼,神色幽邃,不置一言,只搁下瓷碗,默默往外走。
穆罕尔王紧跟上他,一直走到音晚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才道:“长安传来消息,皇帝借口谢氏谋反,其罪当诛,念结发之情暂不处置皇后,只是下令封禁昭阳殿,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消息不得传出。”
耶勒冷笑:“自古帝王皆无情,这一位尤其无情。”
穆罕尔王拂去垂叶,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这不是无情,恰恰是有情。”
“当初中宫有孕曾大赦天下,人尽皆知,若到临产月份还寻不回音晚,如何就孩子的事与朝臣交代?倒是可以对外宣称孩子流产,但万一寻回音晚,那生出来的孩子名分就别扭了。他不说废后,更不说孩子流产,偏偏是封殿,还不准里面消息外传,就是为他和音晚之间留有余地。”
耶勒默然许久,转身看向穆罕尔王:“我希望你不要多嘴,不要告诉音晚这些。”
穆罕尔王道:“她迟早会知道。”
“她不会知道。”耶勒面上温柔浮动,温柔到极致便有些冷酷:“她住在你的别苑,她能见到什么人,见的人会说什么话,都是你可以控制的。她怀有身孕,你有正当理由阻止她出门。”
穆罕尔王闷了许久,才问:“你要关她一辈子吗?”
耶勒道:“我有办法让她对萧煜彻底死心。”
穆罕尔王凝着他的侧面,道:“我觉得,这个事到现在已经变味了。”
平地骤起一阵狂风,漫卷尘砾吹来,耶勒静立在风中,如山峦强壮矗立,岿然不动。
“当初,是皇帝太无情,你心疼外甥女,应谢润之请才去把晚晚从未央宫里偷出来,此事虽不切理,但是合情。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可别忘了,我们有一件事已经骗过音晚了,甚至连谢润也骗了。皇帝现在根本不想送质子,你一清二楚,却一直在蒙蔽误导音晚,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至少皇帝在发现音晚不见后,会告诉谢润真相。”
耶勒垂在两侧的手紧攥成拳,习惯性伸出舌头舔舐下唇,粥的味道还残留在唇舌之间,有着诱人沉沦的绵绵香气。
他眸中幽光烁烁,看向虚空,似虚空中有他垂涎已久的猎物,痴迷且坚冷:“那就连谢润也别让她见。”
第77章 晚晚,我来了,跟我回家吧。……
穆罕尔王一扫吊儿郎当之气, 俊秀面容上浮起同情,叹道:“耶勒,你不是萧煜, 不要把自己变成你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风中卷入桃花, 鲜妍烂漫, 追逐缠黏着袍袂,被吹得簌簌响。
耶勒站在风中,任沙尘与碎花在他周围回旋飞舞,神色深晦。
穆罕尔王看着他这副模样, 一时又有些心疼, 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你只是一时糊涂了,把对晚辈的疼惜当成了情愫。明日我召依依过来,让她好好伺候你, 只要可汗愿意,有的是美人愿引君入幕, 音晚同她们不一样, 不是可亵玩的, 对不对?”
耶勒没再说话,穆罕尔王就全当他默认了,揽着他体贴道:“你回去睡一觉吧,行军打仗太累,睡一觉脑子就能清醒了。”
到天明时,风渐渐止了。朝阳从厚重云层后爬出来, 照散幂幂青烟,湛净阳光流泻千里,是一日清朗好天。
音晚抚着肚子坐在窗前, 含笑看向外面,青狄和花穗站在临水石矶上,去摘一枝新开的桃花。
正百花竞艳的时节,采了些玉兰、杏花、山茶花、桃花在蒲篓里,已晾晒做成干花,准备塞进香囊里。
蒲篓边还放着几件已经快要完工的小孩衣衫,另有绸布小鞋、罗袜、围嘴……都是音晚自己做的。
衫袖上绣了一朵紫色鸢尾,还差几针锁边,音晚刚穿上线,忽觉窗边有阴翳落下,挡住融融春阳,她抬头,怔了怔,艰难地站起来,道:“舅舅。”
耶勒隔窗看向桌上那些小衣小裤,琨边衲珠,刺绣繁复,精细至极,却又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夜,他不禁叹道:“孩子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几天就得换,你何苦费这么些事,别累着自己。”
音晚爱惜地抚过小衣衫的光滑绸面,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管孩子能穿几日,只要他穿得舒服漂亮,费多少事都是值得的。”
她放下衣衫,摸了摸肚子,眼中尽是潋潋柔光。
耶勒凝着她,神思不由得飘忽起来,心想,若他和阿姐小时候也能有这样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疼爱他们,那该有多好。
世人皆以为他是草原上最桀骜浪荡的孤鹰,信马由缰,最受不得拘束,更没有哪个女人能收服住他。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漂泊太久,心畔缺失一瓣,渴望温柔关怀来填补慰藉。
他的目光下移,流连于音晚隆起的腹部,心中有个声音,她能给萧煜生孩子,也能给他生。
她这么柔弱温驯,若是要她,她也反抗不得。也许会别扭闹腾几日,那就多要她几回,让她怀上孩子,她一定不舍得打掉。
他又不是萧煜,狠心到要用孩子为质,只要不触这个底线,也许她最终会认命跟着他的。
音晚眼见耶勒变得古怪,轮廓紧绷,双手合拳,好像在发狠想什么,想得眸色暗沉,眉宇拧结。
她轻唤了声“舅舅”,面含担忧地看他:“您要不要喝点水?”
这样说着,却不等他答应,便慢慢挪腾脚步,去斟了瓯热茶端过来,双手捧着,隔窗递给他。
茶汤质醇,似珠玑般色泽明净,氤氲着茉莉花的香气,岩韵十足,清冽甘甜,浸入喉间,润泽之余也让人逐渐清醒过来。
耶勒一仰而尽,捏着瓷瓯,闭了闭眼,把心中的魔鬼压下去。
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竭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将要嘘寒问暖,穆罕尔王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
他捣了捣耶勒的胸口,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人家依依姑娘抛下熟客过来陪你,你怎得让人家走了?”
耶勒不想在音晚面前说这些事,想拽着穆罕尔王走,那厮却好似故意的,紧扒着墙沿,说什么也不走。
他只得压低声音道:“我给她钱了。”
穆罕尔王嚷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钱的事?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缘也是缘,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情场浪子,翻脸无情,说吧,又勾搭上哪家姑娘了……”
在一旁听着的音晚双颊酡红,像误入狼窝的小白兔,悄悄把脑袋缩回窗内,暂时打消了要招呼穆罕尔王喝茶的念头。
耶勒实在忍无可忍,环胳膊锁住穆罕尔王的咽喉,捂住他的嘴,低声问:“你想干什么?”
穆罕尔王也是突厥王族,承继了先祖高大威猛的体格,但在耶勒手下,就跟个小家雀似的,半点反抗不得,只能乖乖就擒。
他被勒着动弹不得,只能斜睨耶勒:“我这是在救你,怕你泥足深陷,别不知好歹啊。”
耶勒冷哼:“管好你自己吧。”
两人正纠缠撕打着,音晚从轩窗探出头来,小声道:“最近风平浪静,我想问问,青州那边有消息吗?我爹和兄长还好吗?还有常世叔和西舟哥哥,他们都好吗?”
耶勒没告诉她谢润早被萧煜拘进长安了,倒不是私心,而是想着她如今快生了,告诉她也无济于事,反倒惹她忧思,对她的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好在萧煜还有些人性,只是拘着,没为难人。
耶勒松开穆罕尔王,道:“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经过一番激烈挣扎,还是道:“我听谢润说,西舟对你有意,我见过他,是个挺不错的小郎君。我可以想办法避开皇帝耳目把西舟接到瑜金城,等将来孩子生下来,他定可以把你和孩子都照顾好的。”
穆罕尔王在一旁颇为赞赏道:“这就对了,做舅舅的,就该替自己外甥女打算。”
被耶勒狠踹了一脚,他“嗷鸣”一声惨叫躲开。
“不了。”音晚嗓音清淡,平静地打断他们。
两人停止撕扯扭打,齐刷刷看向她。
她眉眼舒展开,勾唇一笑:“若舅舅当真能联络到西舟哥哥,那就帮我给他带句话。”她低下头,似是仔细斟酌过,而后道:“就说‘音晚将为人母,一切安好,盼望西舟哥哥也能早日成家,余生琴弦相伴,和睦美满’。”
耶勒被穆罕尔王拽出了院子,春风迎面扑来,仍旧带着凉意,他唇角边渐荡开一丝涟漪,颇为愉悦的模样。
穆罕尔王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高兴什么,她现如今也就是不知道你对她的那点心思,若是知道了,对你的态度不会跟西舟有什么两样。”
耶勒不欲理他,兀自负袖脚步轻快地离去。
他先是探望过伤兵,又召郎中到跟前仔细问过,问出来音晚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便想编出个说辞暂且应付一下王庭那边,继续留在瑜金城,守着音晚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