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音晚唇角弧度仍旧凉薄。
  萧煜快速冷静下来,脑筋亦渐清醒,道:“我召耶勒和穆罕尔王入京,便是想让他们帮我压制突厥各部落,逼迫云图将质子之约作废。不管他们两哪一个做主将你带出长安的,他们都该对各中原委十分清楚,若他们没有告诉你,那就是他们瞒着你,骗了你。”
  他解释了一通,难以压制心中忧戚,虽然多少猜到,还是想要她一句准话:“孩子呢?”
  音晚道:“含章,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你说谎的次数太多了,到如今,让人越发不敢信你了。”
  “再者说了,你要这孩子做什么?难不成要等着他长大了,告诉他,他的父皇曾经想方设法袒护要毒害他的人,他的父皇并不想将皇位传给他,即便最终给了,十有八九也是被逼着给的。”
  “将来等他长大了,万一他跟伯暄起了冲突,甚至有了利益纠葛,需要他的父皇做决断时,他就会发现,口口声声爱他的父皇,其实并没有多么爱他。”
  “我自己心寒过,所以我不想孩子再受一遍,这样有错吗?”
  她唇齿清晰,不慌不忙,说了从前没有对萧煜说过的话,袒露了从前没有袒露过的心事。
  真是奇怪,在未央宫里,在自己的家里,有些话说不出口,到了千里之外的瑜金城,似孤舟飘零,却有了指责的勇气。
  兴许是她这些日子被舅舅照顾得太好,许久没有受过委屈了,也不再习惯委屈自己。
  萧煜被她质问得语噎,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低沉:“我不是一般的男子,我是皇帝,我有许多无可奈何,你是我的妻,你该理解我。你不是爱我吗?晚晚,你为我忍耐一下,牺牲一下,不是应当的吗?古往今来的皇后都是这般过来的,为什么你不行?”
  话音一落,音晚笑出了声。
  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荒谬至极,引人不由得想笑。
  “萧煜,我早就说过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音晚止住笑,眼角一点晶莹,幽幽闪烁,似是嘲弄,似是痛恨,言语中竟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若想拿皇权来压人,就不要想着要什么真心;你若想要真心,那便只能用真心来换。你是皇帝又如何?我凭什么要去理解皇帝?我又凭什么要去爱一个冷冰冰的皇帝……”
  她趔趄后退几步,唇角浅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刚才不是一直在问我孩子吗?我告诉你,孩子我打掉了,不怎么碍事,一碗堕胎药而已。”
  萧煜竭力维持面容的平静,他知道这个时候朝着音晚发脾气、责难她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他们已把对方逼到了悬崖峭壁,再进一步,会双双万劫不复。
  他压抑哀恸与愤怒,手却止不住颤抖,目光冷冷看向音晚,道:“好,打掉就打掉了,你跟我回去,你可以再怀、再生。”
  音晚欣赏着他的反应,檀口轻启:“你做梦。”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陆攸奔了进来,神色慌张冲萧煜道:“陛下,暗哨探到,有大批突厥铁骑临近瑜金城下,就快要进城了。”
  萧煜扼住音晚的手腕:“跟我走。”
  他拖着她,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穆罕尔王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觉得头疼,在萧煜冰寒的目光中无奈叹道:“陛下,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想跟您走。”
  音晚正死命要把萧煜的手掰开,奈何手若铁水浇筑,紧紧锢着她,根本挣脱不开。
  萧煜冷嗤:“她是朕的皇后,瓜早已落地,何来强扭一说?你等着,你的账以后再算。”
  被威胁了的穆罕尔王陡觉脊背一凉,他其实颇有些害怕萧煜,这人太疯太狠,不知将来会干出什么。
  但想起耶勒的嘱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陛下,您刚才也听到了,正有大批突厥铁骑涌入瑜金城,他们是冲着您来的,这毋庸置疑。您把音晚留下,外臣就当没见过您,您尚有时间出城。可若您非要如此——大周皇帝被突厥生擒,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足以令朝野大乱,山河动荡了罢。”
  萧煜丝毫不为所动,只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让开。”
  穆罕尔王道:“听说您刚刚铲除了谢氏,乾纲独断,匡正社稷,这改元新朝正是一片欣欣向荣之势,若这个时候没了皇帝,恐怕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诸多辛苦与牺牲也都白费了。当年昭德太子舍命相救,就是为了让您如此糟蹋自己吗?”
  “你闭嘴!”
  他说闭嘴,穆罕尔王就闭嘴了,双手合叠于衣前,乖乖退到一边。
  萧煜仍旧执拗地要把音晚拉走。两人拉扯着出了门走到廊庑,音晚自知再也挣脱不过,抬手拨下发髻间的金钗,抵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萧煜蓦地止步,面上难得浮现出脆弱,声音亦夹杂了哀求:“你先跟我走,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解决,我不信你变心了,我也不信你不再爱我了。”
  音晚道:“我爱的是含章哥哥。”
  “我就是含章哥哥。”
  “你不是。”
  音晚举着金钗,一字一句道:“我的含章哥哥有情有义,温柔体贴,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他值得最好的爱,值得无数回被原谅,但你不是,你不值得。”
  萧煜稍有失神,被音晚挣脱开钳制,她转身顺着廊庑跑了。
  萧煜想追,被穆罕尔王和陆攸同时拦住。
  穆罕尔王苦口婆心:“陛下若再耽搁,突厥铁骑封城,可就再也走不了了。”
  陆攸亦道:“陛下身系社稷苍生,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萧煜凝着月下廊道,音晚转过拐角,一抹长影拖曳在身后,同她一起消失在庭院深处。
  雕栏玉砌,花树蓊郁,兀自空空荡荡,再没了她的身影。
  陆攸又催,萧煜不得不顾全大局,冷瞥了一眼穆罕尔王:“你等着。”便转身顺着廊庑离去。
  禁军身手矫健,紧随其后,不多时庭院重归于寂,像从未有人来过那般。
  耶勒推门出来。
  他就在音晚与萧煜见面那间房的隔壁,一直都在。
  穆罕尔王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都听见了吧?”
  耶勒眉眼冷冽:“他不配。”
  穆罕尔王微微一笑:“他配不配的,该是他的,旁人绝夺不走。”
  他拨弄了几下廊庑垂着的犀角风灯,道:“可汗,这么久了,音晚视你为至亲,信你依赖你,但她可曾在你面前提过萧煜?没有吧,连我都以为她可能真的放下他了,可今夜来了这么一出。”
  “那些话我们都听见了,字字句句泣血含泪,她得多爱这个男人啊,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在你面前素来乖巧,你可曾见过她这样的一面?”
  耶勒缄默不语,夜风灌入袍袖,猎猎作响,愈发衬得心境凄清。
  他想起音晚生产后,他快马奔回瑜金城的那一日。
  他在床边守着她,看着她额间碎发被汗濡湿,漉漉贴在鬓角,他拧了热水帕子要给她擦汗,却被昏睡中的她勾住了手。
  她陷于沉魇中,把父亲、兄长唤了个遍,耶勒只以为她又把自己当成父亲了,刚想把手抽走,忽听她蠕动嘴唇,糯糯吐出两个字。
  “含章。”
  耶勒像是头部猛遭重击,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该干什么,只怔怔凝着她。
  她额间紧皱,双眸阖着,喃喃呓语:“孩子生出来了,你爱他吗?”
  一瞬间,耶勒想把她掐死。
  甚至粗壮的手指都已经徘徊在了她的脖颈间,玉颈白皙纤细,不堪一折,他有本事让她死得毫无痛苦。
  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舍不得,把手收了回来。
  床榻上的音晚好似感受到了危险,直到她苏醒,都没有再说过梦话。
  那一天一夜对耶勒来说是极难捱的,他被嫉妒和疯狂的占有欲反复折磨,设想过许多极端的处置手段,他想给音晚灌药,让她忘却往事甚至痴傻一点也无妨,只要在他怀里乖乖的;他想用铁链把她锁起来,对她予取予夺,从她的身体到心里覆盖掉萧煜的痕迹;他想……
  所有的念头在她醒来的一刻烟消云散。
  当她睁开眼,孱弱低喃“舅舅,你怎么来了?王庭有没有出事?云图有没有为难你?”时,耶勒无比庆幸,他再一次压抑住了心底的魔鬼,没有在冲动之下伤害她。
  但今夜,他不想再压抑了。
  凭什么那个一直在伤害她的男人可以得到这么多,凭什么他苦心孤诣,机关算尽,到头来只能让她唤一声“舅舅”。
  她喜欢萧煜什么?喜欢萧煜强迫她,折磨她?
  好,他也可以,他能做得比萧煜更绝。
  耶勒一把推开穆罕尔王,往后院去。
  穆罕尔王隐约觅到他眼中闪烁的癫狂,心中不安,忙追上去:“你想干什么……”
 
 
第79章 我要让她爱上我
  音晚将自己关进了卧房里, 任青狄和花穗儿在外喊了无数遍“姑娘”,她都不肯开门,只让她们回去睡觉。
  两个小丫头从未见过音晚这种模样, 急得直跺脚时, 耶勒和穆罕尔王来了。
  绕过垂荔长廊, 衣角浸霜带风,耶勒在前,穆罕尔王在后追赶,苦口婆心地劝:“你可不能冲动啊,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
  耶勒在门前止步, 门窗紧闭, 茜纱透出昏黄萦绕的光晕。
  他默了片刻,冲青狄和花穗儿道:“你们下去。”
  穆罕尔王立刻急道:“你让她们下去干什么?”
  耶勒不理他,沉声重复:“下去。”
  青狄和花穗儿对望一眼, 默默敛衽施礼,碎步退了下去。
  回廊外风澜渐起, 吹动枝桠簌簌颤动。
  耶勒站在门前, 抚着门扉的手攥成拳, 又松开,来回几次,蓦得回头看穆罕尔王:“你也走。”
  穆罕尔王一脑门冷汗,警惕地看着他,结结巴巴:“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走。”
  穆罕尔王当然不能走,他虽然荒唐好色, 可干的都是两厢情愿的事,从来没有强迫过那个女子伺候枕席。若在他的宅邸发生了那等事,他如何对得起音晚?
  他飞身扑上前, 用尽全力从身后抱住耶勒,低声道:“大周女子视名节如天,你要是真纵容自己,那就是在逼音晚死!”
  耶勒斜睨他:“有星星在,她不会死。”
  “你太无耻了!”穆罕尔王目欲充血:“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用孩子去要挟一个女人就范?”
  耶勒弯胳膊肘捣向穆罕尔王腹部,伴着一声惨叫,轻而易举将他挣开。穆罕尔王疼得直呲牙,却像临阵誓不退缩的勇士,忙又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肯撒手。
  两人扭打在一处,突然,“吱呦”一声,门开了。
  音晚站在门前,睁大了眼睛看他们,惊愕不已:“你们在干什么?”
  穆汗尔王死命勾锁着耶勒的胳膊,耶勒则抬腿要踢他,动作戛然而止,四道目光齐刷刷落到音晚身上。
  她觉得冷,只是关上门换了件厚一些的交领束腰襦裙,簇花上襦外搭了件齐及脚踝的软缎长袍,白色团花开在绯底,于月光下煞是动人。
  音晚走到两人身前,见穆罕尔王颊侧有一道红印,像是指甲刮的,耶勒的束发乌冠歪斜了,一绺头发从冠中落下,各有各的狼狈。
  她凝着两个静止若石雕的男人,道:“你们不会是在打架吧?”她嗓音甘甜绵软,眼底流转着极清澈的光,幽幽落到他们身上,叹道:“你们两个今年多大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若有实在说不开的,要不然这样吧,你们说出来我给你们评评理。”
  两人还在发愣,怔怔地看着音晚。
  她新绾宝髻,头发梳得光滑水润,斜簪一支琉璃钗,耳间坠下两只明珠耳铛,一双眼眸黠光流溢,几分无奈几分嘲笑地瞧着他们,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把今夜的事放在心上。
  耶勒看了她一阵,猛地用力,把穆罕尔王甩开,走上前来,凝着音晚的脸,眼中光泽变幻:“你……”
  音晚微微一笑:“我没事啊。”
  耶勒狐疑地盯着她,想在她脸上看出些强颜欢笑的痕迹,可是看不出来,她的笑容真诚得体,发髻妆容整齐完美,敛袖而立,看上去轻松而愉悦。
  经过了这么一场闹腾,他只觉得心中汹涌嘶吼的猛兽又恹恹沉睡了过去,蜷缩身子趴在心底,露出笨拙无害的模样。
  他对音晚,终究是关爱胜过占有的欲望。
  那厢穆罕尔王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小心觑看耶勒的神色,试探道:“既然音晚说没事,那我们回去吧,让她好好休息。”
  两人并肩离去,还未走出院子,便听身后一阵窸窣,回过头,见音晚倒在了地上。
  耶勒立即上前把她抱起来送进卧房,遣人去叫郎中。
  郎中诊过脉,道生育已经大伤元气,加之积郁颇深,气血两虚才会晕倒,多多进补,多多开导她,令身心愉悦,自然药到病除。
  送走郎中,穆罕尔王倚靠在门前,见耶勒正一勺一勺喂音晚喝参汤,她尚在昏迷,没有吞咽的意识,些许汤汁会顺着唇角溢出来,他不厌其烦地继续喂,喂完了,拧了热水帕子给她擦脸。
  穆罕尔王从没见过他做这些细致事,而且还做得津津有味,温柔妥帖,觉得有趣极了,想要打趣,却又忍住了。
  他目光微散,竟对耶勒生出些同情。
  也许自己想错了,他对音晚不仅仅是垂涎美色,也不仅仅是被嫉妒烧灼的疯狂占有欲,他可能……是真的爱上她了。
  这世上有许多无奈的事,也有许多无奈的感情,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有结果。
  穆罕尔王的目光随着耶勒而动,直到他做完所有事,给音晚掖好被角,仔细看了她一眼,确认无恙,才放下层层叠叠的纱幔走出来。
  轩窗半开,石阶落满花荫,一川夜月莹莹挂在天边,平静俯瞰尘世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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