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望着他,他那双俊美凤眸里清澈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青丝披散,枕于膝上,好一副恩爱缱绻的画卷。
她轻笑了笑:“你总是这样,我想走,想离开你,你就觉得我是有了外心,把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你心里就会好受些么?我兄长生死未卜,你一心只想着欢乐,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与人私通。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凉不透人的心,你觉得横在我们中间的只是一个严西舟吗?”
“不,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旁人,从未。”
萧煜微微发怔,凝着她的脸,沉默许久,嘴唇翕动,仿佛想说什么,马车骤然而止,望春那尖细声音传进来:“陛下,到了。”
萧煜把音晚抱下马车,上了步辇,直奔昭阳殿。
荣姑姑领着宫女们在殿门迎候,萧煜拽着音晚的腕快步而入,冲她们喝道:“你们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进来。”
宫女们齐齐告退,萧煜转过身把音晚扔到了床上。
时至深秋,空中弥漫着凉意,宫女们都换上了缥碧秋衫,徘徊在院中,有桂花簌簌飘落,石阶满香,碎花点缀在澜澜碧色间,清雅宜人。
荣姑姑本守在廊檐下,生怕殿内两位祖宗会吵起来,守着守着,里头却无了说话的声音,只有些古怪且暧昧的细碎响动。
她叹了口气,从石阶走下来。
望春正端着拂尘候在院里,他到底年轻,许是心思浅,又或是想安慰荣姑姑,便道:“姑姑叹什么气?这是恩宠,陛下对娘娘眷恋至深。”
荣姑姑道:“陛下根本就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望春骇了一跳,忙抬手虚捂住嘴,告诫:“陛下英明神武,什么都懂,您说这话可是有些不敬了。”
荣姑姑嗤道:“英明神武也管不着夫妻间床榻上的那点事,那是另一门学问……”
殿里面传出裂帛的声响,宛如惊弦刺耳。
荣姑姑不无担忧道:“娘娘的身子骨那么弱,怎么经得起?陛下太不知轻重了。”
望春却要为他家陛下抱几句不平:“皇后就知道轻重了么?”此言一出,又立即意识到不好褒贬主子的是非,也不期荣姑姑能附和他,只默默靠回廊檐穹柱,阖眼打盹。
里头折腾了许久,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将至,才传出要水的声音。
荣姑姑忙领着宫女们进去。
床外洒花绫帐垂下,萧煜合上亵衣,拂帐而出,让荣姑姑端着热水进去给音晚清洗身体。
他朝望春招手:“药好了?”
望春道:“早就好了,太医一直候着,未敢离开。”
萧煜点了点头,让人把药端进来。
青釉冰瓷碗内是浓酽黑沉的汤药,冒着缕缕热气,萧煜单手端进来,拂帐而入,送到音晚嘴边。
音晚眼中犹有未散的雾气,抬眸看向萧煜。
萧煜纾解了一番,心情看上去好似好些了,没奚落她,只道:“太医说这药至多再喝两个月,你体内的毒就可以暂且压制下去,到时候可停一段时间的药,看看会不会复发,若是不会,药就可以停了。”
音晚眸中掠过惊喜,却又有些不敢相信,睫毛微微颤动,仰看着萧煜,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的模样。
萧煜眉宇微蹙,像藏着心事,看出她的忐忑不安,却不再说什么,只盯着她把药喝了。
他半分留恋都无,转身出去,望春已备好了衮服玉冠,他抬起胳膊让人伺候着穿戴,道:“从今日起,禁军严守昭阳殿门户,无朕旨意,皇后不得出去。”
荣姑姑忙出来:“这是要将皇后禁足?”
萧煜淡掠了她一眼:“她不该被禁足吗?”
荣姑姑一时语噎,只惴惴敛袖低下头。
萧煜看了看她,道:“你还是随朕回宣室殿吧,朕会另遣派人来做这昭阳殿的掌事宫女。”
荣姑姑讶然,心中一阵纷乱,但随即便想明白了。
当初在清泉寺,她并不是有意放走皇后的,那是她的疏忽,她倒也认了。只是这些日子随侍于前,她对皇后生出了感情,怜悯她,爱护她,这样的偏袒落在皇帝陛下眼中,却足以激起疑虑。
她说不是有意,谁又能证明?怎么证明?
说到底,还是帝王疑心深重。
萧煜回了宣室殿,一女子早候在那里,她的容颜并不出众,但身形娇俏,气质雅清,见圣驾来了,敛袖鞠礼,极沉稳的模样。
萧煜让她平身,道:“尚宫说你最沉稳机敏,所以朕才选你去伺候皇后。”
女子低首:“蒙陛下信赖,奴婢定当尽力。”
“尽力是一回事,另外你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萧煜手抚过檀木架上的毫笔,漫然道:“皇后每日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过什么人……”萧煜微顿,脸上漾起诡异的笑:“她现在什么人也见不到了,总之,她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朕。”
女子应是。
萧煜又道:“朕给你改个名字吧,从前在潜邸时,皇后身边有个侍女叫青狄,甚得她的喜爱,你就叫紫引吧。”
紫引跪地叩谢皇帝赐名。
萧煜接着说:“皇后心思清透,必会猜出你是朕的人,也许会发脾气,不许你靠近。不管怎么样,你都得给朕把她看住了。”
第47章 陛下一心一意爱着娘娘
紫引告退后, 萧煜便让人把孟元郎带来。
孟元郎在清泉寺伙同谢太后想偷偷把音晚运出去,虽然谢太后狡猾,设了一个局中局, 把她自己从这事情里摘了出来, 但孟元郎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是礼部侍郎, 勾结内宫,欲行不轨,正被萧煜抓住把柄,撤职拘拿。
禁军将孟元郎押进来, 他身穿囚衣, 满是血痕, 有一道从腮侧蔓延到下颌,还在淌血,瞧上去甚是狰狞可怖。
孟元郎却像一点试不着疼似的, 笑得眉眼弯弯,一身洒脱不拘谨, 活像当年与萧煜同窗时, 两个半大少年百无禁忌, 混笑打闹。
他带着镣铐,大大方方跪下,道:“臣有罪,让皇帝陛下苦心找了这么久的把柄,当真是大大有罪,臣若识趣, 该在您登基时就悬梁自缢,省得让陛下费心。”
萧煜也笑:“你倒真是会揣摩朕的心。”
孟元郎跪着,声音清脆:“臣自然知道陛下的心。陛下恨透了臣, 秘密处置了所有当年跟着善阳帝谋害昭徳太子的祸首,唯独留下臣,无非是想看着臣惶惶不可终日,担惊受怕,备受煎熬。”
萧煜道:“你瞧着潇洒得很,倒不像受煎熬的模样。”
孟元郎低眉一笑,抬起头,仰看龙颜,几分兴味,几分笃定:“因为臣有把握,陛下不会杀臣。”
“哦?”萧煜就像逗弄濒死鱼虫般,满是戏谑。
“臣的手里有陛下想要的东西。”孟元郎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一瓶镜中颠的解药,和当年密探松柏台,逼昭徳太子认罪的人。”
殿中骤然安静。
萧煜敛笑看他,目中似有针芒,尖锐亮熠:“朕本来只想杀你一个,你若胆敢骗朕,朕就只好杀你全家了。”
两人本就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同窗,孟元郎从五岁起便被送进宫做萧煜的伴读,总角之交,相伴长大,对彼此都了解得很。
看萧煜这反应,孟元郎便知自己赌对了。
冷血残酷的帝王,却也有不能割舍的心头爱。
他在心底暗舒了口气,道:“陛下若是不信臣,臣可以先把镜中颠解药的事告之陛下。”
萧煜薄唇紧抿,默不作声。
孟元郎会意,朗声道:“当年善阳帝为何会知道润公偷娶世宗嫔妃,还生下了谢兰亭和皇后,陛下就没有想过吗?”
萧煜冷声道:“朕并没有很多耐心,你知道什么赶紧说。”
孟元郎笑了笑:“那是因为您的父皇,世宗皇帝先知道的。当年润公还是太年轻太稚嫩,英雄救美却在骊山上留下不少痕迹。世宗皇帝生疑,着人探查了几年,终于查到了润公的头上。只可惜,那个时候苏惠妃已经去世了。”
“世宗皇帝真是对苏惠妃爱得深啊。他看在两个年幼的孩子份儿上,没有动润公。特别是女孩儿,就是皇后娘娘,据说她小小年纪时就颇有苏惠妃的神韵,颇得世宗皇帝喜爱。”
萧煜板着脸打断:“你废话太多了。”
孟元郎抻了抻腰背,悠然道:“这就到重点了。两个那么可爱的孩子,却从母胎里带了毒,任谁都会不忍心的。世宗皇帝派出暗卫秘访蜀地,终于功苦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两瓶解药。”
萧煜一诧:“两瓶?”
“对,是两瓶。可是这解药找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交给润公,世宗皇帝就病倒了。后来天子内侍为了巴结善阳帝,把这事情告诉了他,并且给了他一瓶解药。至于另一瓶在哪里……当时皇帝病重,到处都乱糟糟的,兴许是遗落在哪个角落里,或是夹杂在御用的物品里。”
刚刚觅到一点希望,转瞬又沉入黑暗。
萧煜冷笑:“你这叫告诉朕镜中颠的解药在哪儿?父皇驾崩十年了,朕去哪里找?”
孟元郎正色道:“这解药是存在过的,或者在内宫里,或者在世宗皇帝的陵寝里,又或者被人丢了,再也找不到,可它切切实实存在过。”
萧煜搁在龙案上的指尖微颤。
他说得对,这药存在过,就有一线希望能把它找出来。哪怕希望再微弱,哪怕是倾天覆地,只要能找出来,解了音晚身上的毒,让她过回正常人的生活,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这样想过,又不禁自嘲,音晚如今恨急了他,他也恨她,两人仇怨相对,他却还在费尽心思给她找解药,这样的情,她压根不会领。
不管她领不领,这解药都得找。
他冷淡地睨了一眼孟元郎:“这件事朕知道了,说说另一件,当年四哥被羁押的松柏台,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元郎玄虚地摇头:“不行,现在还不能告诉陛下,得等到臣这条命彻底安全了,臣才能全盘托出。”
萧煜如今才明白,这人为何死到临头还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原来是自忖手里握有底牌。
偏偏这底牌还是萧煜想要的。
好,那便耗着吧,当年的旧人还在,他就不信循着痕迹会摸不到真相。
萧煜命人把孟元郎押下去,随即找了内值司秉事太监们过来,让他们在内宫秘密寻找当年父皇寻回来的那另一瓶解药。
吩咐完这些事,天色已沉,望春问要不要摆膳,萧煜说没胃口不摆,恰巧这时紫引递了信过来,说皇后娘娘不肯吃饭,只说要见父亲。
萧煜当即火冒三丈:“你告诉她,爱吃不吃!”
传话的内侍猛地打颤,忙要告退回去宣旨,却被萧煜又叫了回来。
他的脸沐在昏黄烛光里,棱角分明,俊美如夜神,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疲乏:“你回去告诉她,今天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就让谢润去看她。让她……”
萧煜顿了顿,把余下的话截断:“你带话给紫引,让她务必盯着皇后按时用膳,哪一膳没用都得立即来向朕禀告。”
内侍应是告退。
殿宇幽深宁谧,弥漫着龙涎香气,荣姑姑给萧煜在龙案上添了盏灯烛,叹道:“陛下对着娘娘时,不该总是说狠话、训人,您该告诉她,您在拼尽全力替她寻找解药,您一心一意爱着她。”
萧煜嗤笑:“她的心里压根就没有朕,朕还要这般向她摇尾乞怜?”
荣姑姑急道:“您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女人的心?她心里要是没有您,她要是不爱您,她怎么会这么伤心,这么痛苦?”
萧煜一时有些发懵,愣愣看向荣姑姑。
内侍恰在这时进来禀:“雪儿姑娘来了。”
一听到雪儿来了,萧煜的脸色瞬间由阴转霁。
这么长时间,桩桩件件事都不遂人心,这或许是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谢润说当年谢氏血洗东宫时有一刚烈女子拼死把才两岁的小郡主抱了出来,当年的昭徳太子敦厚仁善,在宫中广积善缘,有个内侍愿意帮她,偷偷把孩子运了出去。
这宫女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只能躲在昔日与东宫交好的世卿家里,后来谢氏为铲除异己,牵累到了这个世卿,举家遭难,宫女和小郡主又没了去处,游荡在街,险些被官差捉拿,但幸运的是遇见了回京的谢润,谢润将二人藏了起来,也把这小郡主养大。
自然,小郡主就是雪儿。
自然,萧煜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谢润的话。
他找来了乌梁海,辨认了雪儿胳膊上的胎记,同时审问了那个宫女,确认了当年从东宫带出去的旧物,种种痕迹比对下来,甚至还把当年那个施以援手的内侍挖了出来,终于可以确认,雪儿确实是四哥的遗孤。
小姑娘换了一身粉绯齐胸襦裙,裙摆开着大片的鸢尾花,衬得玉面娇俏,一双大眼睛乌灵灵转着。
她灵巧地向萧煜鞠过礼,乖乖站在大殿等着问话。
萧煜含笑问:“未央宫可还住得惯?”
雪儿懂事点了点头,神情却有些黯然;“好是好,就是四处都冷清清的,没有人陪我说话。”
与伯暄当真是亲姐弟,连性子都这般相像。
萧煜想过了,雪儿同伯暄不一样,伯暄将来要承他的位子,不得已认在他名下,可雪儿一介女流,完全可以向世人公开她的身世。
她是四哥遗孤,先把她以郡主之仪养在宫里,等过几年可婚配了就给她招个赘婿,生的孩子就姓萧,落在四哥名下,这样四哥一脉也算后继有人了。
萧煜这样想着,待雪儿愈发宠溺,只道:“你先住下,等朕让尚宫局从世家里择选几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子进宫,陪着你说话。”
雪儿粲然笑开,粉腻的脸颊有两团浅浅梨涡,道:“我不想要世家女子,我想晚姐姐陪我,我可以不可以搬到晚姐姐的寝宫去住?”
萧煜皱眉:“你不能叫她姐姐。”
雪儿抬起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啊,我忘了,荣姑姑教过我的,要叫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