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抚着额头,像是疲乏至极,朝众臣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吧。”
众臣揖礼告退,唯有陈桓在走之前,看了一眼音晚。
寺庙不比未央宫,彻夜烛光通明,即便因圣驾驾临,多添了几座石灯幢,依旧显得夜幕漆深,灯火稀微。
这山上本就阴冷,加之夜风飕飕,更显得萧索。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冷声道:“你来。”一直把她拽进自己下榻的厢房,才松开,眉目严凛地看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音晚眸光纯澈,满面无辜:“我没想干什么啊,不过一个佛灯,日后赔她就是。”
萧煜静静看她。
音晚怅惘叹道:“我心里难受,我兄长至今下落不明,母亲又在那宫闱里受尽磋磨,明明仇人就在眼前,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萧煜目光微闪:“我说了,兰亭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让陆攸带人去找了。谢润和常铮也在派人找,迟早会把他找回来的。”
音晚靥生双颊,语调柔婉:“迟早是多早?您说他不会有事,那他人又在哪里呢?”
萧煜霎时语噎。
音晚却好似并不准备与他纠缠,捂住嘴打了个呵欠:“我累了。”
萧煜的心情坏透了,偏无处宣泄。眼前这个音晚滑溜溜,冰凉凉的,哪怕现在把她抓进怀里,她也不会反抗,反倒会格外乖顺地攀上他肩膀,由着他随意取乐。
可那样有什么意思,她眼睛是冷的,满心里都是怨恨。
他捂得热她的身子,却捂不热她的心。
萧煜心中凄郁,眉眼间镌满颓色:“好,你去歇息吧。”
音晚抬起腿便走,走到门边,忽听萧煜道:“明日我就要斋戒祈雨,遵照祖制,七天不能出来,你乖一些,若有事,可去找望春。”
音晚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欣喜不已,偏面上还要装娇做嗔:“你就去吧,等七天过了,我怕是要叫你的母后生吞了,你正好出来赶着给我收尸。”
萧煜嗤道:“你这张嘴,愈发没有避忌了。放心吧,她吞不了你。”
音晚循着话钩,试探道:“你派人保护我了?”
萧煜点头。
“可我没见着哪里有你的人啊?你不会是说荣姑姑和我身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吧?”
萧煜瞧着她,倏地一笑,故弄起玄虚来:“你自然看不见的,在他们该出来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音晚若是再追着问,必会惹他怀疑,便只有见好就收。
待她走后,萧煜独自站在暗昧里许久,久到眼中柔情散尽,浮上精明利光,才缓缓冲望春道:“让人盯住了她。”
第二日天未亮,音晚便被荣姑姑从床上拽了起来,匀好妆容,穿好整套皇后袆衣,同萧煜一起祭祀祈雨。
祈雨的步骤甚是繁琐。
先是取土造出青龙,择佳泽良地摆设法坛,汲取流水,摆放香案,案外五丈,以白绳为界,不许人靠近。
完成最初的仪式,音晚和众臣便大功告成,只有萧煜要进入佛堂,斋戒礼佛七日。
这是天子对上天的敬奉,余等凡夫俗子不配。
众僧围绕佛堂而坐,捻珠诵经,祈望无边佛法庇佑苍生黎庶。
听着那庄严肃穆的晨鼓声和阵阵梵音,音晚只想回去睡一觉。
昨夜谢太后派人给她带信儿,说同意了她的要求。给她带信的竟是寺中和尚,以给音晚送经书为由而来,方能避开萧煜的耳目。音晚今日特意观察过,那和尚站的位置离主持很近,想来在寺中地位不低。
不得不说,身为谢家人,有时思路都无比诡异得相似。
父亲派来接应她的也是这寺中和尚。
萧煜有本事把未央宫防卫得犹如铁桶,却无法填补这一年仅来几回的寺庙的缝隙。
佛门清净地,却有皇权无法普照的地方。
音晚顺着湖畔烟柳堤缓慢而行,望着湖中粼粼秋水,想起萧煜昨夜对她说过的话——
“你自然看不见的,在他们该出来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好呀,那便让她试一试吧。
她飞快甩开荣姑姑和一众宫女,朝着湖面一跃而下。
冰凉湖水和荣姑姑惊骇的叫声一同漫上头顶,她屏息仔细听着,重叠的脚步声自四面而来,以极快的速度跃入水中,纷纷向她靠近。
他们都太慌太乱了,远没有当年萧煜从水中把她捞上来时的干脆利落,她呛了好几口水,难受极了,最终是一双修长的手越过其他人,把她抱上了岸。
他袖子边缘绣了一株极雅清的惠兰,音晚心里一咯噔,仰头看向他。
第41章 这回儿她是真跑了……
他贴了络腮胡子, 脸上满是褶皱,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有神,是熟悉的光彩。
音晚轻轻在心里叫:西舟哥哥。
内侍宫女们拥簇上来, 以荣姑姑为首忙来查看她是否有恙, 西舟便作势松开了她。
他一身僧人装扮, 半旧石青袈裟,罗汉鞋,刚才露出的那一株惠兰是绣在里面亵衣上的,此刻已被他掩在僧袖之下, 半点端倪都看不出。
音晚心想, 这些日子旁的不敢说, 伪装的功夫是越来越至臻化境了。
荣姑姑让小宫女们给音晚擦头发、披狐氅,转过头来向严西舟道谢:“多亏了大师,不知大师法号为何, 我好上禀圣听,为大师请功。”
严西舟那掩在络腮胡子后的脸颇为高深, 如观音座下的净水妙莲, 淡泊名利, 不染尘埃。
他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可协恩图报?只是,我有一句话想向女施主说。”
音晚腹诽:有模有样,瞧着像是演上瘾来了。
但她面上丝毫为露,围着狐氅打了个喷嚏,鼻音酣重地说:“大师请讲。”
严西舟道:“《楞严经》有云, 七处徵心。贫道却认为,心不在身外,此身若不得保全, 不被珍惜,那心又在何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女施主心里多么苦闷,断不能去伤害自己的身体。可知身不光是心的依托,更是希望之所在。此身不灭,才会有无限可能。”
她闹了许久,折腾了许久,人人都以为她任性妄为,却终于有人说出了她的心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音晚突然觉得,其实她从前根本就不了解严西舟,只以为他思想简单,一副侠义柔肠却时会莽撞,有些太复杂的恩怨纠葛他并不懂。
可到头来才发现,不懂的是她,她被一叶障目,颠倒了本末。
恩怨如何,纠葛又如何。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挣脱囚笼,去过天地辽阔的生活。
她以为上一回分别时她对西舟说了绝情的重话,西舟该生她气了。不想,他非但不气,还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跟她说这些话来开导她。
他才是心思纯净、胸怀宽广的人。
音晚朝着严西舟合十双掌,心悦诚服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师开解。”
严西舟的妆容太沉重,面上鲜有表情,但音晚还是看见他的眼睛微弯,朝她笑了笑,再度鞠礼,顺着湖边离去。
片叶不沾身,亦如来时潇洒。
待他走后,荣姑姑板着脸道:“这件事情奴婢定要禀报陛下。”
音晚用帕子擦着鼻涕,嗡嗡道:“去吧,陛下在斋戒祈雨,你最好诱得他违反祖制跑出来,那样你就是大大的功臣。”
荣姑姑被她一噎,当即说不出话来。她默了一会儿,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娘娘太任性了,怎么着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已入秋,山上本就冷,这水有多凉啊……”
音晚听着她絮叨,目光伶俐地扫过四周,见刚才出来救她的宫人又默不作声地四散开,隐入亭台草木后。
看来萧煜没有骗她,他派了人保护她,抑或是监视她。
他可真是爱她,这密不透风的爱。
她正满心讥诮,却见回廊上徘徊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青锦襕衫,以银冠束发,背靠溪堂,断云依水,身姿甚是倜傥。
音晚原本不想理他,稍一思忖,又隐隐有些担心。她身边这些人都不认识严西舟,加之他装扮成那个样,应当不会被识破。
可这个人和严西舟却是死敌一般的存在,他极有可能会认出西舟的。
音晚堆出得体的笑容,扬声道:“韦大人。”
韦春则好像正等着她叫他,闻言,揽袖快步走过来,深揖为礼:“皇后娘娘长乐安康。”
音晚见他手里提着剔红八宝攒盒,随口问了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韦春则含笑道:“家姐侍奉太后,父亲不放心,命臣带了些她平素喜爱的吃食送来。”
音晚险些忘了,韦浸月就是他的姐姐。
她点了点头,试探道:“那你怎么不快去,反而流连此处?”
韦春则低眉望着攒盒,蓦地笑起来,笑容甚是诡异,将他那张文秀的脸点缀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么?”
韦春则道:“臣有话要说,请娘娘摒退左右。”
还未等音晚说什么,荣姑姑先一步道:“这不合规矩。”
音晚冷声说:“那你就去陛下那儿告状吧。”
荣姑姑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带着人退到十丈外,直到听不见两人说什么。
韦春则眉眼间浮动着脉脉柔情,视线放肆地凝睇着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为你打算认命了,直到今日看见严西舟,我才全明白。”
音晚极不喜欢这个人,从前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
他总是不经意做出一副亲昵模样,好像同音晚多么相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当,实则让人极为膈应。
当初她只是一时兴起,在父亲寿辰之前去广盛巷的绸布庄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绸,想亲手裁剪刺绣,给父亲缝制一件柔软舒适的便服。
谁知刚从绸布庄出来,便遇上了韦春则。
韦春则虽供职尚书台,是父亲的下属,但两人之前从未见过。音晚在闺中时极守规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鲜少见外男,她谨奉礼教,多加避讳,未曾跟韦春则多说什么,可自那以后,他便缠上来了。
父亲素来跟韦家没什么来往,对韦春则更是有一种古怪的、难以解释的排斥,以一种体面的、含蓄的、没有余地的方式暗示过他,两人之间绝无可能。
谁知韦春则就像没听懂似的,依旧没脸没皮地缠着,惹得流言一度在长安世家间漫散,都以为韦家要和谢家结亲了,直到善阳帝赐婚的圣旨下来,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时西舟哥哥恨韦春则死缠烂打,毁坏音晚名节,私下里教训过他,两人的仇怨便是自那个时候结下的。
音晚想起这些往事,对这个人更加厌恶,但为了西舟,还是得忍下来,耐着性子问:“你明白什么了?”
韦春则笑得清风隽永:“暗度陈仓啊。”
音晚盯着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张脸,心道她干脆不走了,干脆去跟萧煜说,这人总纠缠她,让萧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亲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还是决心以大局为重。
“你想怎么样?”
韦春则喟然道:“晚晚,你不属于未央宫,在那囚笼里,你一点都不快乐。”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乐你又知道?随即想到,也许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他曾屡屡躲在暗处窥视自己,就像从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点子。
心中瞬间憋闷,对这个人的厌恶几乎涌到嗓子眼,她没耐烦道:“说重点。”
韦春则像是丝毫未察觉她话中情绪,兀自春情款款:“严西舟不靠谱。驻守清泉寺的都是陛下心腹,就算润公派人接应你,可也总得过他们那一关。”
蓦地,他神情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办法为你打通关垒。”
音晚戏谑:“你可真是有能耐,连陛下的近臣都能勾结。”
一瞬,某个念头自脑海中划过,极清浅极微弱,却牵动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惹得音晚一阵阵恍惚。
须臾之间,那念头如烟似霭般散开,她没有抓住。
是什么呢?她有些怅惘地回想,却似陷入皑皑迷雾中,百思难解。
韦春则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恼自己得意忘形,泄露天机,忙含混着盖过去:“我自然有我的能耐,到时就知道了。”
他倾身凑近音晚,声若幽叹:“晚晚,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止是严西舟能为你赴汤蹈火,我也能。”
音晚在荣姑姑的催促下,做出一副不舍样子挥别了韦春则。到了晚上,果然听说萧煜随意捏造了个借口,命人杖责韦春则,杖责完了,即刻轰下山去。
皇帝陛下祈雨之余一点不少操心。
这样也好,韦春则凭空跳出来,倒让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么显眼了。
音晚总觉得韦春则这个人实在捉摸不透,恐他会坏事,悄悄给父亲传了信。
暮色降临时,父亲的回信到了,无只字片缕,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无事,一切照计划进行。
亥时,谢太后派人来传信,世宗皇帝忌辰将至,她要彻夜誊抄佛经,音晚身为皇后,身为世宗儿媳,理应陪她敬奉佛龛,为世宗尽孝。
这真是一个堂皇到谁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荣姑姑陪着音晚去了谢太后那里,同宫女们一起守在廊庑下,音晚则随谢太后入暖阁。
暖阁早备好大红木螺钿箱子,谢太后让音晚躺进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块厚板,将誊抄好的佛经摞在上面。
礼部侍郎孟元郎早带着司务候在院外,依照吉时,要把佛经送去皇陵焚祭。
荣姑姑看着那几乎能装下两人的大红木箱子,心里有点疑影,但想想谢太后与谢皇后之间的剑拔弩张,又直觉不可能。
但她力求稳妥,隔着轩窗问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谢太后是个精细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学过口技,极会模仿人的嗓音语气,她敛袖站在太后身侧,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宫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