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所以,这个人是你吗,浸月?”
  音晚彻底惊呆了,她早觉出萧煜在启祥殿看韦浸月的眼神很奇怪,对她的态度也奇怪,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隐情。
  当年的松柏台必然是守卫森严的,倘若真是韦浸月,必然不是她一人所为,一定有人为她打通门禁。
  当时善阳帝和谢家众人都在骊山上,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谢太后。
  韦浸月像是吓傻了,愣怔半天,才想起否认,她跪爬到萧煜脚边,抓住他的裾底,猛烈摇头,泣道:“陛下明鉴,浸月绝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浸月可以以韦氏家族立誓,若有半句谎言,韦氏门楣倾覆,断子绝孙。”
  这誓言太重,她脸上的表请太过伤慨,让萧煜产生了犹疑。
  他刚才其实是在诈韦浸月,没有什么松柏台记录,也没有什么旧人,过了十年,当他再回去查时,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根本无从查起。
  他所说的,是他基于当年情形的推断。
  推断就是推断,哪怕再合情理,也完全有另外一种可能。
  即便他杀了这个女人,也不能使真相大白,倒不如留着,看看她和母后之间有什么鬼祟。
  韦浸月想不到,萧煜短暂的沉默其实是在心中论度她的生死,她惶惑不安地觑看着他,听他道:“你回去吧。”
  韦浸月忙起身鞠礼,用帕子捂着嘴,一边哭,一边跑走了。
  她走了,音晚也该走了,谁知刚迈出去几步,便听身后传来萧煜沉凉的声音:“你就是在外面看个戏,戏完了也得出来喝个采吧,怎么着,想白嫖啊?”
 
 
第37章 助卿脱囚笼……
  音晚慢腾腾地走过来。
  她觉得今晚这事着实别扭。她方才在偏殿突然想到, 对于韦浸月和谢太后之间的渊源,自己想到了,凭萧煜的城府, 应当也想到了。所谓月下幽会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故而想来听听。
  谁知耽搁到如今, 气氛却变得古怪起来。
  萧煜低眸看她,眸中倒映着粼粼星光,清隽容颜缓而浮现一丝笑意:“晚晚,你觉得这戏好看吗?”
  好看, 精彩绝伦, 高潮迭起。
  她腹诽着, 面上却沉静若水,什么都没说。
  萧煜接着道:“你摒退宫人,独自追过来, 可是不放心我?”
  音晚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也怕我心里会有别的女人,就像我怕你三心二意那般?”
  夜色沉沉, 月光如洗, 晕染在天边, 映照在肩头,显得宁谧而幽静。
  平心而论,萧煜着实生了张好皮囊。剑眉凤目,颌线优美,若不知他的秉性,单看这副面庞, 其实他长得跟谢太后很像,肤若凝脂,阴柔秀气, 好像天生就该被奉在云端,被护在锦绣堆里娇养着,一辈子无忧无难。
  音晚移挪开目光,淡淡道:“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时好奇。”
  萧煜抓住音晚的手腕,把她拖进了石亭。
  亭中四面开阔,有嘉树渠水环绕,夜风拂来,氤氲着融融湿气,夹杂着草木清香。
  萧煜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直视自己。
  “晚晚,我从小便生活在深宫里,见惯了嫔妃争宠,勾心斗角。那时我就想,若我长大了,我便只娶一个女子,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以真心换取真心,护她一世安稳幸福。”
  “在苦难中蹉跎了十年,少年时的那点念想早就忘干净了,可今夜看着满殿娇娥,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来了。”
  “我当时就在想,若我当真如了母后的愿,在她们中间挑选几个充入内廷,那我的晚晚怎么办?难道要让你去过孤枕天明、泪沾满襟的日子吗?”
  音晚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说不出话来了。
  萧煜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我混账,我辜负了晚晚曾经待我的一片真心,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可不可以静下心来再看看我?我是你的含章哥哥,也许我的身上还有些优点……”
  他将头埋入她的鬓发间,吸允着清馥馨香,声若叹息,许久不散。
  音晚安静靠在他怀里,淡淡道:“我们还是回席间吧,这样都出来,也太不成体统了。”
  萧煜的眼睛一瞬黯下去,如星矢自沉沉天幕坠落,说不出的怅然,他握住音晚的手,道:“好。”
  不管如何风云暗涌,启祥殿中依旧莺歌燕语,繁若四月花。音晚留心找了一圈,没再见着韦浸月的身影,大约是躲到哪里哭去了吧。
  她突然觉得心累,见旧时人累,忆旧时事更累。
  宴席散时,萧煜依旧拉着她同坐步辇,路过濯缨水阁,音晚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水阁浮于渠上,歇山卷棚式,雕栏画柱,漆顶穹梁。凭栏而立时可以看见游曳的红鱼,若是撒下一把饵料,红鱼们齐齐攒涌,游到跟前,如团花锦簇,热闹极了。
  音晚五岁那年曾受邀入宫,就是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在濯缨水阁玩。
  因她母亲早逝,是跟着二伯母和堂妹音柳一起来的,那两人刚进宫就遇上了相熟的宫眷,不知躲到哪里说话去了。
  便只剩下音晚自己,徘徊在水阁里,趴在雕栏上,托腮看湖中的鱼儿游。
  同玩的姑娘们中有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随身带了一只银丝金箔小灯笼,巴掌大小,刚好搁在掌心里。八角镶犀,缀下细碎繁多的珊瑚、玛瑙珠子,明光熠熠,奕耀生辉,像个珠宝匣子。
  孩子们都很喜欢,音晚也喜欢,她们一一摸过看过,可是不知怎么的,后来那个小灯笼不见了。
  仆从们手忙脚乱找了一圈,皆无所获。
  音晚那是还小,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知那些夫人们各个护着自己的孩子,都说没看见。只有她孤零零一个,没人护。
  慢慢的,气氛就变得古怪起来。
  大家畏惧谢氏权力,不敢轻易招惹她。嘴里都说着一个灯笼而已,不值几个钱,有什么要紧的。那些孩子们却自觉开始疏远音晚,她站在湖畔,身边三丈内无人再靠近。
  音晚心思细腻敏感,猛地觉察出什么,把饵料搁在一旁,由侍女们陪着,上了浮桥,躲进了旁边的芍药园里。
  萧煜和韦浸月路过时,音晚正把侍女们赶得远远的,独自蹲在芍药花丛旁,轻轻抚摸着沾露珠的花瓣,喃喃自语。
  韦浸月就濯缨水阁的命名,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萧煜笑着接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两人隔着花海湖水,正怀古风雅,萧煜倏地看见音晚蹲在花园里,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只,像被遗弃的小灵兽,可怜巴巴的。
  他看了看湖心水阁里的热闹景象,上前去问:“晚晚,你这是怎么了?”
  音晚本正在竭力安慰自己,多大点事,没什么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见到萧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登时哇哇大哭。
  萧煜吓坏了,忙把她抱起来,拍着她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告诉表哥。”
  音晚抽噎着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萧煜当即大怒:“岂有此理!我找她们去!”
  韦浸月拦住了他。
  那时她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满腹诗书,是长安美名远播的才女,人也端静娴雅,沉稳大方。她瞧了眼水阁里正嬉笑交谈的宫眷贵妇们,道:“本来就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再者说了,人家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就说是小谢姑娘偷的,殿下以何名目去管?”
  萧煜抱着音晚,低头看了看她,雪嫩白皙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葡萄珠似的,被泪水洗刷得亮晶晶,眨巴眨巴看向他。
  他略作沉吟,道:“我有办法。”
  萧煜独自上桥进水阁,说自己得了个新鲜玩意,要请孩子们去赏玩。
  他是颇负圣宠的皇子,人人都想巴结,自然无二话地把孩子们都交给他。
  他领着这些孩子去了外湖畔,让他们围着湖边站成一排,煞有介事道:“瞧见这水里的红鱼们了吗?跟你们说,这可是煞星变的,最爱吃撒谎小孩子的心。”
  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岁,被萧煜这么一诓,皆好奇地去探看水底。
  萧煜等着他们看够了,才道:“我现在问你们一个问题,有谁知道那金灯笼哪去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萧煜一笑,道:“传闻煞星栖在湖底,耳力极强,时刻听着岸上的动静,若有人说谎,月圆之夜就会去家里找他,拿这么长的刀——”他比划了比划,严肃道:“划开撒谎小孩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嚼烂了咽下去……”
  话未说完,便有一个孩子吓得哭起来。
  萧煜单提溜出这孩子,半是诱哄半是吓唬地问了许久,才从这孩子乳母随身带的衣包里把金灯笼找出来。
  萧煜斜身坐在水阁里,不许大人插手,一手转悠着玉骨折扇,一边让这些小孩儿挨个向音晚鞠礼道歉。
  他紧盯着,要是道歉态度不够诚恳,会叫回来重新道。
  席宴散罢,众人陆续出宫,水阁很快只剩萧煜、韦浸月、音晚三人。
  韦浸月对萧煜的做法很不赞成,一个劲儿摇头:“不过一件小事,闹出这样的动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传言是非。”
  萧煜眉宇微蹙,依旧噙着温雅笑意,将音晚抱起来,冲韦浸月道:“我送她回去,劳烦你待会儿向母亲做个说明,晚些时候的琼花宴我就不去了。”
  韦浸月当即面露不悦,正想再劝一劝,萧煜已飞快抄起音晚,疾步登上了浮桥。
  马车微微颠簸,音晚赖在萧煜怀里,小手攀着他的肩膀,软糯糯地道:“他们都说含章哥哥要娶韦姐姐的,那怎么办啊?含章哥哥娶了韦姐姐之后,还能不能等我长大了之后再娶我啊?”
  萧煜一手护着她的腰背,防她从自己腿上摔下去,笑道:“你这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是娶?以后可不许胡说,女子清白名节重要,让旁人听见是要笑话你的。”
  音晚嘟嘴:“我不管,等我长大了就是要嫁给含章哥哥。”
  萧煜抬手划了一下她的鼻梁,满目宠溺:“等你长大了,会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郎君来娶你。”
  音晚仰头看他,粉嫩嫩的腮鼓起,一本正经,坚深笃定:“世上没有比含章哥哥更好的,含章哥哥是最好的。”
  梦中童音宛若铃铛,稚嫩清脆,在耳边阵阵回旋。
  音晚猛地惊醒,环顾四周,纱幔影摇,烛光幽晃,她已经躺在昭阳殿的拔步床上,拆过发髻,洗过妆容,换上了寝衣。
  她迷茫地捂着头,听外面传进声响:“醒了?”
  循声看去,萧煜正坐在黄花梨佛头瘿案几后,对着灯烛批奏折。案子上摞满了奏折,只余出一点地方搁放墨砚。
  萧煜边奋笔疾书,边道:“你又在步辇上睡着了,许久没见你睡得这么安稳了,是做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音晚原本怔怔看着他,听到这话,目中的光蓦地冷下来,躺回床上,拉过被衾将自己蒙住,翻身对着墙,再不理他。
  她想,她一定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这个人。
  趁她还有得救。
  正想得咬牙切齿,被衾被拉动,传进萧煜半是担忧半是疑惑的声音:“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音晚想说:滚开,不要碰我!
  可她忍住了,紧拢着被衾,瓮声瓮气道:“烛光太晃眼了,您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批。”
  萧煜愣了少顷,回头看案几上暗弱的烛光。他刚刚已让望春灭了两盏,只留下这一盏,生怕扰到音晚安眠。
  可她还是嫌晃眼。
  不,她不是嫌晃眼,她是在嫌他,想让他走。
  萧煜头脑清晰,飞快得出这个结论。再看横卧在床上的美人,缩到墙边,背对着他,背影写满疏离。
  他回忆了一遍今天都发生过什么,想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哪里惹到她了。可是没有,他没有与韦浸月暧昧,没有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没有忘记要在众人面前维护她,为什么她还是这个样子?
  萧煜生气了,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走出这皇后寝殿,人人惧怕他,奉迎他,普天下除了谢音晚还有哪个敢这样对他?
  喜怒无常,动不动给他甩脸子。
  他是不是错了,不该这么没脸没皮地缠着她,该冷一冷她,让她懂些事,知道些厉害。
  他敛回袍袖,后退了几步,站在床前,冷声道:“好,朕这就走,用不着你在这明里暗里嫌弃朕。”
  说罢,霍得转身拂帘,头也不回地阔步走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望春领着内侍进来把案上奏折收走。
  待殿里彻底恢复宁静,音晚才能安然入眠。
  自那夜后,两人就开始冷战。
  这期间,太史局核算的立后吉日到了,由长史亲自测算,是六辰值日之时,主鸾凤和鸣,翔于九天之兆。
  纵然崖州等地旱情严重,萧煜还是力排众议,风光操办,让五品以上京官命妇皆入宫参拜。亲授玺绶,大赦天下,大封皇后父兄。
  玄纁陈幕上,六马陈幕南,执事奉谷珪。
  萧煜给足了音晚排面。可以说,即便是大周国力最鼎盛的时候,皇后册封的仪仗也不过如此。
  表面风光无限,两人私下里却一句话都不说。
  萧煜想,他不是不可以纵容她,宠溺她,可她不能总来践踏他的心。那夜他不让旁人插手,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给她散髻洗净妆容,又给她换上寝衣,其间生怕把她弄醒,动作放得轻之又轻。
  他几时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还伺候得这么卑微,伺候完了舍不得离去,干脆把奏折搬来守着她批,结果她醒了就给他来那么一出。
  萧煜告诫自己,这一回怎么也得出息些,沉住气,让音晚先低头。
  他这样想着,尚宫局送来新制的秋衫珠宝,他没有像从前那般盘问过目,便草草让她们送去昭阳殿。
  音晚懒懒应付这些事,正心不在焉,见尚宫局一个奉衣宫女发髻间插了一支梅花簪。
  簪形甚是别致,五瓣粉晶合抱珍珠,边缘鎏金。
  那宫女自始至终低眉敛目,不曾僭越。音晚却悄悄记下她手中抱的衣衫,待众人退下后,她支走荣姑姑,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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