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大约是受了刑,踉跄着爬到罗帐前,戚戚哀求:“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爷给您的陪嫁,对您忠心耿耿的。”
音晚抬头看向萧煜:“殿下想要如何处置?”
萧煜坐在南窗下的绣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樽白釉绿流彩杯,漫然道:“既然是王妃的人,那就给她个体面,行‘雨浇梅花’之刑。”
话音甫落,那绣娘脸色霎时惨白,哭嚎着爬向音晚,鲜血淋淋的手刚要触上她的衣裙,便被內侍挟住扔出罗帐外。
不怪她这么害怕,“雨浇梅花”听着文雅,实则残忍无比。是要拿浸了水的宣纸一层一层铺到人的脸上,把人活活憋死。
萧煜把人送到音晚跟前,要在她面前杀,就是想让她亲眼看着,好长点记性。
受了十年牢狱之苦,一朝得势,他的脾气越发乖张暴戾,容不得一丝忤逆,哪怕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王妃。
萧煜见音晚不说话,只当她没话可说,朝內侍招了招手,让他们把早就备好的铜盆宣纸拿进来。
绣娘已被吓傻,瘫软在地,连求饶声都嗡在嗓子眼里。
內侍正要把她架起来,音晚开口了。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她身体虚弱,声音也低弱,如一团烟雾轻飘飘落地,萧煜也不知听见没有,犹自靠在绣榻上饮茶,半阖着眼,一副疏懒模样。
那些內侍都是萧煜的心腹,仆随主,从来不拿音晚当回事,见淮王没反应,也就权当没听见,依旧拉扯着绣娘要行刑。
眼见宣纸浸透了水,要往绣娘脸上糊,音晚顾不得别的,慌忙下床,蹲在萧煜腿边,攥住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淮王殿下,我有更好的主意。”
萧煜这才将手中彩杯搁下,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说吧。”
虽然他好像松了口,却并没有叫停殿中行刑的內侍,绣娘的啜泣声混着绳索绑缚腿脚的声音传过来,让音晚的心“砰砰”直跳。
她不敢耽搁,忙道:“杀一人容易,换长久清静难。殿下不如借着这股劲儿,将剩下的绣娘都遣送回谢家,一了百了。”
萧煜眉宇轻挑,流露出些许诧异:“可她们到底是你的陪嫁,如此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你我是御赐成婚,本王可不想闹得太难看,拂了皇兄的面子。”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內侍已将第一张浸水的宣纸覆在了绣娘的脸上。
音晚回头看了一眼,加快语速:“这不是被殿下抓住把柄了吗?悄悄把人送回去,谢家自知理亏,必不会闹,只要没有闹到明面上,陛下的颜面就不会丢。”
萧煜不说话了,只垂眸紧凝着音晚,精光内蕴,像是想将她一层一层剖开,看看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人说话,绣娘粗重的喘息声便格外清晰,內侍已往她脸上盖了第二张宣纸。
音晚心跳如擂鼓,稍有迟疑,松开萧煜的衣袖,试探着改握他的手,柔声道:“这样可以吗,殿下?”
她的手凉滑如玉,落在萧煜的掌心,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在害怕。
萧煜任由她握着,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美人惊惧,心道,她害怕什么呢?怕死人?
谢家掌权多年,向来秉承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宗旨,折在他们手上的人命无数,谢家的姑娘竟会怕死人?
看来,还真是个被父亲护在怀里,不知人间险恶的娇小姐。
他不无嘲讽地想着,音晚猛地站起,要往绣娘那边奔,被萧煜扼住手腕拖了回来。
他将音晚扣在怀里,慢声道:“你说得有道理。这群姑娘平日里叽叽喳喳,实在太聒噪,远不如王妃这么娴静柔顺,招本王疼惜……”
音晚被他钳在怀里,动弹不得,也无法回头看看那绣娘怎么样了,只觉耳边的喘息声好像轻了许多,不由得更心慌。
“殿下既然觉得可以,那就让他们停止行刑吧。”
萧煜却只望着她笑,笑容中颇具嘲讽,偏语调温柔至极:“可是怎么办?本王向来说一不二的,朝令夕改有损淮王威严。”
音晚倏然一颤,只觉有盆冷水兜头浇下,寒彻入骨。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尘光慢慢流逝。
宣纸下的喘息渐渐息止,绣娘的胳膊颓然垂落,任由內侍将纸一层一层糊到脸上,再没了任何反应。
萧煜将音晚的头掰过去看着,喟然叹道:“瞧瞧,人命其实脆弱得紧,说没就没了。”
音晚低下了头,愁云惨淡,恐惧与苦恼盖过了伤心,发愁不知该如何跟大伯交代。
她下床得匆忙,只穿了一件薄绸寝衣,衣带系得松垮,伴随着轻微的叹息,白腻的颈线若隐若现,分外撩人。
萧煜看着怀里的美人,一时有些出神,亲了亲她的额头,倾心赞叹:“你真美,难怪皇兄当初说,就算这门婚事再不合本王心意,可只要见到你,就该知道本王是不吃亏的。”
音晚身体僵硬,冷颜冷面,不作声。
萧煜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道:“不过是个贱婢,死就死了,也值得你这样?你莫非是没见过死人吗?”
当然见过。
音晚跟这个死了的绣娘并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全是为她伤心,更多的是同病相怜,兔死狐悲。
她们都身不由己,是旁人手里的棋子。
这样的结局,不定哪一天就是她的。
到如今音晚也回过味来了,萧煜是特意杀给她看的,她越害怕,越难受,他就越高兴。
横死的绣娘尸体尚摆在殿中央,萧煜心道今儿这出戏才刚开始,他要借着这股劲给谢音晚立立规矩,让她吃些苦头。
谢音晚却好似有所察觉,抢先一步,抚住胸口,皱起眉头,道:“我胸口疼,想要歇息。”
萧煜冷眼低睨她,甚是狐疑,自打谢音晚嫁进他淮王府就这疼那疼,成天病歪歪的,可没听说过还胸口疼,这是什么时候添新的毛病了?
音晚蛾眉长敛,似是痛苦难耐,低哑着声音道:“若是我死了,或是被吓疯了,您皇兄的脸面就能周全了吗?”
萧煜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颇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看。没想到数月来忍气吞声、任由他拿捏的小姑娘还有这一面。
“您刚才也说,陛下病重,朝中局势不稳,若是这个时候,传出淮王苛待发妻的流言,对您来说总归不是好事吧?”音晚敷衍地抚着胸口,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煜:“御史台不是吃素的。”
御史台负责纠察弹劾百官疏漏,肃正纲纪,而音晚的二伯谢江刚好官拜御史台大夫。
两人成婚数月,音晚从未拿家世压过他,可今夜她算准了萧煜是故意来为难折辱人的,索性摊开牌面。
果然触了萧煜的逆鳞,他面含冷怒,语调森凉:“你以为本王会怕你们谢家吗?”
第4章 内斗(修) 这个女人娶来就是要利用的……
音晚后退了几步,离得他远一些,靠在妆台前,道:“您手握重权,当然不怕。您睿智多思,也该看出来了,那些绣娘根本不受我差遣,她们有大伯父撑腰,往来传递消息也不是我指使的。”
“本不关我什么事,何必要来为难我?”
刚才那绣娘命悬一线,跪在音晚床边说得是什么?
——“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爷给您的陪嫁,对您忠心耿耿的。”
彼此心中明镜似的,关键时候还得把大伯父搬出来压她。
萧煜当初被囚在西苑十年,人人都以为他没有翻身之日,却还是能一朝腾起,横扫朝野,成了谢氏最大的政敌,靠的是何等奇谋韬略,会连这点隐情都看不破吗?
他分明就是全都看破了,故意在欺负人,在为难人。
她把话说得这么坦诚透彻,萧煜倒不好继续装糊涂了,坐回席榻,饮了半盏凉茶,似是觉得有趣,低低一笑:“你倒是痛快,把你大伯父卖得这么彻底。”
音晚只是在刚才那一瞬把事情都想明白了。
精明如大伯父,未必真的指望这些破绽百出的莺莺燕燕能在萧煜眼皮底下传递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他深知萧煜脾性,忌讳谢家至深,以音晚陪嫁的身份把这些绣娘送进王府,日日夜夜给萧煜添着堵,就别指望萧煜能善待音晚。
他们夫妻不和,大伯父也就放心了。
世人眼中,这门婚事是谢家与淮王联姻,可关起门来,还是能分出个亲疏远近。
淮王娶的是谢家三房的姑娘,不是大房二房的,他的岳父也只有一个人,尚书台右仆射谢润。
父亲这些年走的是文官清流的路子,广交贤士,平步青云,在朝中几乎可以和大伯父平起平坐。
要论声望人缘,甚至还隐隐胜过大伯父,大伯父忌惮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做梦都害怕父亲勾连这个位高权重的女婿,取代了他谢家族长的位置。
在音晚看来,大伯父绝对是多虑了。
凭萧煜对谢家的恨意,他不可能去勾连任何一个谢家人。虽然明面上他夜夜流连中殿,与音晚琴瑟和鸣,甚是情笃,但那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的,真关起门来是什么样,彼此心中都有数。
所谓权贵世家里的兄友弟恭,所谓王府高墙内的恩爱夫妻,都不过尔尔。
音晚扶着妆台,谨慎地说:“我先将今日这一关过了,大伯父那里改日再去赔罪。”
萧煜转头看向音晚,目光沉沉,酽如深渊。
音晚强撑着不在他跟前露怯,可被他冷眸一扫,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趔趄着后退了几步。
萧煜从把她娶进来就想着驯服她,欺负她,可当真把她吓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却没觉得痛快,反倒有些无趣。
也许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是无趣的。
他们是奉旨成婚,皇帝和太后知道萧煜叛逆不羁惯了,又实在厌恶谢家,不想娶谢家姑娘,硬逼着结的姻缘,怕他在新婚之夜闹出什么,损了皇家脸面。当夜看赏的内宫女官就没走,一直候在回廊上,紧盯着萧煜进的新房。
皇家子嗣要紧,女官们盯他皇兄盯惯了,床榻上这点事,能盯出花来。
萧煜向来烦这些宫闱里的碎嘴舌头,当夜只管为堵她们的嘴,和谢音晚稀里糊涂入了洞房。
他年少时忙着走鸡斗狗,只觉得女人麻烦,还没等到开窍,就被冤屈定罪,关进了西苑。在西苑的十年里,皇兄和谢家恨不得他早死,那时候全副心神都得用在活命上,更没心思想什么女人。
这一朝被逼着娶妻合卺,虽然娶的是仇人家的女儿,但感觉却是挺微妙的。
说不出具体滋味,好像有点舒坦,有点痛快,宛如豪饮后的酣畅淋漓,浑身筋骨都通了。
后来皇兄问萧煜感觉如何,萧煜竟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兄弟两虽只相差三岁,但人生境遇天壤之别。皇帝坐拥三宫六院,尝遍了人间殊色,是个中老手,只一眼便看透萧煜这新兵蛋子。
皇帝笑道:“音晚可是艳冠长安的大美人,连朕的妃嫔都比不过,这也就是命好,生在权势滔天的谢家,寻常人不得染指。若她是个平民女子,少不得要引出些风浪争斗,让男人们为她荒唐疯癫,红颜祸水可不是说着玩的。”
萧煜嗤之以鼻。
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姓谢的女人,他脑子坏了才会为这么个姓谢的女人疯癫。
皇帝大约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话锋一转:“你心里有数,不为女色所惑是好事。但不管怎么样,一切要依计行事,务必让外人相信淮王夫妇甚为情笃,还有,最迟今年夏天,音晚的肚子要有动静。”
这是萧煜和皇兄早就商定好的对付谢家之策,也是他们暂且放下宿怨,结成同盟的原因。
萧煜要利用谢音晚扳倒谢家,还得让谢音晚给他生个孩子,去平当年他和善阳帝惹出来的乱子。
这个女人,从娶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把她从头到脚利用得彻彻底底。
萧煜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出了中殿,临走时朝内侍摆了摆手,他们把绣娘的尸体一同拖走了。
望春紧跟萧煜出来,问:“殿下不是原打算要将王妃和死人关在殿中一宿,好好吓一吓她吗?”
萧煜上了步辇,闭目养神,随意道:“她害怕了,今夜就算了,以后再吓吧。”
望春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原就是要吓人的,害怕就对了,若人家本来就不怕,那还吓个什么劲。
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问出口。
春夜幽静,月轮高悬,皎皎银辉泼洒入院,勾勒出影翳中的水榭楼阁。
萧煜踩着月光下辇,刚走了几步,蓦地停下,问望春:“你说,当年谢润机关算尽,不顾一切往上爬,口口声声是为了自己的儿女。若他早能料到,终有一日他女儿要如履薄冰、可怜兮兮地在本王手底下讨生活,会不会后悔曾经背叛过本王?”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望春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萧煜想听什么:“谢大人一定早就后悔了。殿下当年视他为知己,他如此背信弃义,实非君子所为。”
萧煜却不似少年时那般容易被取悦了,站在廊庑下,宫灯疏影落在他脸上,显得极阴晦,他默了许久,道:“本王不需要他后悔,本王只要他们一个个都付出代价。”
两人刚进殿门,萧煜的近卫陆攸就迎出来,道:“常铮先生到了。”
萧煜终于一扫沉郁,俊秀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悦色。
他快步入内,见殿中站着一男子,约莫三十岁,穿一袭薄锦青衫,以银箍束腕,身形颀长,脊背挺拔,颇有些江湖人的气度。
“含章,幸不辱命,人已带回京城,不日便可完璧归赵。”随着走动,腰间环佩轻鸣。
萧煜含笑点了点头,谢过之后,又问:“伯暄可还好吗?”
常铮笑道:“自然好,一天能吃五碗饭,小身板健壮得很,一口气能爬三棵树,掏五六个鸟窝。”
萧煜嗤道:“就知道不能让他总跟你混在一起,野的越发不像样子了。明儿我就派人把他接过来,文武先生早都请好了,拜过师奉过茶,就开始念书,耽误了这么些日子,功课都要荒废了。”
常铮哀叹道:“可怜的小伯暄啊,这一下就要进狼窝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