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第6章 凶宴   萧煜想逗一逗谢音晚
  “你可是见着鬼了?”
  这本是句调侃,谁道话音一落,音晚将他抓得更紧,连带着身子都好像在微微颤栗。
  萧煜觉得有趣极了,越发想要逗她:“未央宫建成不足百年,枉死者无数,有几个鬼也是正常,你跟他们打过招呼就罢,别让他们跟着你了。”
  音晚没有了往常对着他时的伶牙俐齿,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刚硬的外壳,变得柔软又娇弱,边走,边仰头看他:“你怕鬼吗?”
  萧煜漫然一笑,带着些微冷讽:“在这人间,厉鬼远没有恶人可怕。”
  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溢出冰亮的光,落在音晚脸上,音晚一怔,回过了神,慢慢松开他的手,退开半步,与他维持着合适的距离,并肩而行。
  这不过是一段插曲,萧煜早习惯了音晚时有且无来由的惊惶,没当回事,随着内侍去了瑶花台。
  到了那里才知,今日只宴请谢氏一族,从中书令谢玄、御史台大夫谢江到谢家的晚辈们,几乎都到齐了,只除了音晚的父亲,谢润。
  渭南军中生乱,下午一道圣旨,急遣谢润去渭南平乱去了。
  音晚也是才知道,没有见到父亲纵然有些失望,可是兄长谢兰亭来了,正依序坐在席末含笑看她,让音晚不由得心情大好,弯起眉眼,回之以笑。
  酒过三巡,皇帝咳嗽着退席,说是饮药去了,御座之上便只剩下谢太后。
  原本那刻意烘托起来的热闹氛围随着皇帝的离席而骤然冷下去。
  谢玄长子谢兰舒将酒樽放下,看向坐于左首的萧煜,道:“前些日子,我左骁卫军中一个校尉叫淮王的人当街打死了。一听是淮王的手下所为,刑部、大理寺都不敢接手,臣上报无门,无奈只好请姑母给臣做主。”
  音晚将筷著放下,看了一圈殿中众人的神情,反应过来,原来家宴只是幌子,兴师问罪才是正题。
  而且是冲着萧煜来的。
  萧煜抬起绢帕擦拭了下嘴角,漫不经心的,连看都没看谢兰舒一眼,调子里带了些慵懒:“自己的狗没拴住,放出来被人杀了,那都是活该。”
  “你!”
  这话实在太没把人当回事,谢兰舒当即脸上挂不住,霍得从坐席上站起来。
  “底下人犯了罪自有国法论处,淮王命人私刑处置,不知依的是大周哪条律例?”
  音晚了解这位大堂兄,是大伯一手教导出来的,与大伯一脉相承,工于心计,谙于算计,纵然盛怒之下,也句句不离国法,看来今日势要跟萧煜论出个长短。
  萧煜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散漫模样,抬眸淡瞥了一眼谢兰舒,道:“此人当街闹事,惊扰了本王,本王就让人打死了。”他顿了顿,又道:“劳烦小谢大人看好了自家的狗,以后见着本王的车驾绕着路走,不然,本王照杀不误。”
  毫不掩饰的桀骜与不屑。
  谢兰舒被他噎得怒色冲顶,青筋直蹦,但到底还有分寸,没有上来跟萧煜动手,而是转身看向御座,低唤了声“姑母”。
  一直缄默的谢太后慢悠悠地开了口:“都是一家人,闹成这个样子实在难看。”
  殿中安静下来,无人说话。但显然,只是一句“一家人”是不能给这件事一个善了的。
  谢太后又道:“一个小小的校尉,胆敢冲撞淮王,杀也就杀了,犯不上为这么点小事动怒。你们是表兄弟,又是姻亲,平日里该和睦相处,为君王分忧。”
  这算是表明了态度,选择偏袒萧煜,谢兰舒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音晚只觉得怪异。
  谢太后是萧煜的生母不假,但她从来没有真的像一个母亲一样爱护过萧煜。包括十年前,谢家与皇帝合谋陷害萧煜,把他囚禁在西苑,这位太后娘娘眼看着儿子蒙受冤屈,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音晚没由来的不安,刚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便听谢兰舒又开口了。
  “臣还有一事。前日左骁卫奉旨出城操练,因军中兵刃短缺,想向武卫军借一借,结果武卫军非但不借,还打伤了我派去的人,我想问一问,兰亭,你是什么意思?”
  见他将矛头又对准了兄长,音晚蓦然紧张起来,绷直了身子,看向兄长。
  谢兰亭神情上颇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道:“我并非不愿意借,只是兵刃数目登记在册,非圣旨不得挪用。堂兄派人空口来讨,我也不好应对。还有,不是我军先动的手,是堂兄的人过于倨傲,说话太难听,双方这才起了些争执。”
  谢兰舒冷笑:“那一位就没把国法规矩看在眼里,这一位就拿出国法规矩来压人,当真是一家人。”
  小辈们闹得厉害,长辈们却作壁上观,一直没说话。
  二伯谢江先打破了这个沉默,出来调停:“我看啊兰亭还是太年轻了,武卫军中郎将一职过于沉重,怕是担不起来,不如先换个别的官职历练历练,武卫军暂且交由兰舒代管。这样,也省得自家人之间生出些不必要的龃龉。”
  事情到这里,音晚彻底看明白了。
  今夜这出戏不是冲着萧煜,而是冲着兄长谢兰亭来的,更准确的,是冲着他手中的武卫军。
  而之前那段向萧煜兴师问罪,不过是为了堵萧煜的嘴,让他在这个时候不能替兄长说话。
  这纯粹是多虑了,萧煜怎么可能真把兰亭当成自己的大舅子,见谢家兄弟阋墙,自相争斗,他看戏都来不及,怎会替谁说话?
  如今,萧煜就是面带微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音晚不管他,敛眉思索起来。
  父亲下午刚得圣旨离京,晚上家宴就来这一出,分明是都算计好了要趁父亲不在夺兄长手中的兵权。
  谢家人向来热衷权势,寡淡亲情,若将兵权与人,不就等同于自献城池,为人俎上鱼肉了。
  可如今这状况,贪婪心机的大伯,拉偏仗的二伯,父亲又不在,若再闹下去,兰亭一个小辈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心中一动,抬头看去,正对上兰亭的视线。
  兄妹间心有灵犀,兰亭不再与他们争论,离开席座,走到大殿中央,冲谢太后揖礼:“兰亭今夜不胜酒力,有些头晕,还望姑母准许臣提前离席。”
  谢太后没说话,倒是谢兰舒斥道:“长辈们都在,你倒要先走,当真是不守礼数。”
  谢兰亭依旧不与他争:“是,臣不守礼数,臣先行告退。”说罢,站起身来阔步往殿外走。
  今夜之争,谢兰舒原本已经占了上风,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谢兰亭抽身离去?他顾不得宴间礼数,飞身上前,从后紧扣住谢兰亭的肩。
  音晚亲眼看着,这一扣力道极狠,五指深陷入锦衣中,带起层层褶皱。
  谢兰亭停滞了片刻,稍一偏身,同时翻手向后袭去,打落了谢兰舒的手。
  猛然遭击的谢兰舒踉跄了几步,恼羞成怒,又扑了上去。
  两人竟在大殿中央打了起来。
  闷顿的拳脚声传来,两道人影犹在缠斗,众人竟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无人阻拦。
  音晚暗道不妙,这一打,就算双方都有责任,可明显这些人都在偏袒谢兰舒,到时非把罪责都算在兰亭身上。
  殿前失仪,罪名可不小。
  音晚咬住下唇,心中忐忑,感到一阵孤立无援的绝望。
  谢兰舒和谢兰亭还在打,两人暂时难分胜负。
  谢江一副家门不幸、看不下去的模样,离席上前,嘴里念叨着“这成何体统”,劈手一掌下去,想将两人分开。
  这一掌打得极微妙,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实则因为出掌的姿势,谢江大半个身子撞向谢兰亭,谢兰亭当然不傻,不敢去打他的二伯,生生被撞得连退数步。
  谢兰舒瞅准机会,抡圆了拳头上前,打向谢兰亭。
  拳法凌厉,眼见要落在谢兰亭的脸上,谢兰舒陡觉一阵香风拂过,有个人挡在了谢兰亭的面前。
  “住手!”
  谢兰舒隐约听到他父亲在喊,慌忙收住力道,那拳头堪堪停在眼前人额上一寸,带起的风吹动她鬓发微颤,眼前金光一撩,一支凤钗从她鬓间滑落,掉到了地上。
  极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大殿中尤为刺耳。
  音晚都想好了,这一拳若注定要落下,那就打在她身上。
  她是淮王妃,不管是有意还是误伤,只要谢兰舒打了她,就别想全身而退。
  而萧煜,就算他不想管,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那刻意营造的夫妻恩爱假象,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打了自己的王妃,而不去追究。
  只要把水搅浑,熬到父亲回京,一切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是以,当二伯谢江离席时,音晚就一直盯着这边,瞅准了机会冲上前来。
  可谢兰舒这一拳没有落下。
  他没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地步,音晚稳稳挡在谢兰亭身前,让他本能觉得事情不妙,脑中一根弦猛然绷断,想把拳头收回来,谁知腕间一紧,被一股大力带得四脚朝天摔了出去。
  “咔嚓”,仿佛筋骨错裂的声响,那粉碎般的疼痛迟缓而来,谢兰舒抱住胳膊躺在地上哀声痛吟。
  一道清凉的嗓音盖过了他的呻|吟。
  “你是什么东西,敢拿拳头对着本王的王妃!”
 
 
第7章 犯病   殿下,抱我
  音晚觉得,萧煜下场的时机拿捏得极好,既占了理,又占了势。
  因而谢玄过来查检儿子的伤势,发觉谢兰舒的胳膊断了,也只是脸色沉沉,并没有说话。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又从地上捡起那支凤钗,用帕子仔细擦过,才为她重新簪回鬓侧。
  音晚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萧煜眼中有三分讽意,七分凉意,轻轻刮了一下她,好像是被算计得不悦。
  音晚最怕这样的他,忙将头低下。
  萧煜略过殿中一干姓谢的人,朝向谢太后,道:“看来这宴并不是好宴,容儿臣告退。”
  谢太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漪,轻挑起唇角,笑得端庄雍容:“好,让翠竹送你们出去。”
  萧煜又道:“兰亭,跟本王一起走吧。本王一会儿要去面圣,王妃今夜受了惊吓,你代本王好好安慰她。”
  谢兰亭当然不愿继续留在这狼窝里,未加思索,立即跟上他。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沉酽,漆漆如墨,油纸宫灯挂于檐下,映出淡薄的绯色光晕,顺着殿宇一路蜿蜒。
  殿内过于喧闹,而外面又显得过分空阔沉寂。
  步辇早已停在殿外,将几人送去宣室殿。
  萧煜去正殿面圣,音晚和谢兰亭去偏殿候着。
  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早就传到皇帝这里,他拨弄了几下烛台上的火苗,嗤道:“让他们闹,让他们斗,他们斗得越狠,对咱们越有利。”
  萧煜站在御阶下,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被关在西苑里受尽折磨的日日夜夜里,大约做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被谢氏一手捧上皇位的兄长,有一日会站在谢氏的对立面,而他曾经最忌惮的弟弟却成了“咱们”。
  萧煜与眼前的善阳帝一母同胞,都是谢太后的儿子,可是先帝在位时,谢太后只是个贵妃,萧煜与善阳帝都是庶子,那个时候,真正被立为太子的是先帝原配胡皇后之子,皇四子萧炯。
  是世人皆讳莫如深的昭徳太子。
  萧煜自小便被养在胡皇后膝下,同昭徳太子极为亲密。
  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昭徳太子被污造反,冤死于狱中后,萧煜也受了牵连。
  殿中龙涎香气过分浓郁,盖住了药的苦味。
  善阳帝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大约是深夜多思,生出些感慨:“朕这一生依附于外戚,又受制于外戚,突然脑筋清醒了,想要除掉外戚,可天却不给朕时间了。现在想想,这皇帝做得实在无趣,可是又不知,若当初登上帝位的是四哥,面对今日情形,他会如何?”
  萧煜讥诮道:“皇兄还是莫提四哥,小心夜里难寐。”
  当初冤死昭徳太子,囚禁萧煜,不就是出自眼前这位和谢家的手笔吗?
  善阳帝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了笑:“你还和从前一样,嘴上不饶人。”
  他至今都记得,十年前,禁卫奉命押解萧煜入西苑时,萧煜明明一身被严刑拷打的伤,狼狈不堪,却无丝毫胆怯,一双凤眸冷睨着他——那场阴谋里最大的赢家,满是鄙夷地骂道:“阴沟里的老鼠,专会背地里算计人。”
  一晃十年,他这个昔年的赢家身染沉疴,行将就木;而那个曾经被他打败过的弟弟,却依旧风华正盛。
  昂藏七尺,丰神俊朗,纵然站在暗昧里,也如明珠般光茫万丈。
  当年,萧煜就是用这样的风采折服了满朝文武,他们都说,他是父皇最优秀的皇子,将来必成大器。
  善阳帝一度以为折断他的羽翼,丢入西苑那个肮脏的狼窝里,就会掐断本该属于萧煜的前程命运,却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曾经的道路。
  还是他亲手续上的路。
  可是,这个时候,不依靠萧煜,还能依靠谁呢?
  善阳帝收敛回飘忽的神思,正起神色,朝封吉摆了摆手,封吉立即将一道圣旨呈上。
  萧煜一目十行,“啪”的将圣旨合上,半是震惊半是愤怒:“皇兄让臣签这样的合约!把颖川三郡割给突厥,还要赠他们粮草十万石,白银十万两。”
  善阳帝道:“朕的身子骨如何你看到了,谢家的狼子野心你也看到了。大周刚经过内乱,军心不稳,根本不堪一击。为大局计,先这样,若朕的太子有能耐,将来他总能再把疆土收回来的。”
  太子今年才五岁。
  就算他是个旷世奇才,天纵的英主,要等多少年才能成人,还要等多少年才能摆脱外戚的桎梏。
  十年了,善阳帝半点没变,总是喜欢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十年前的谢家,如今的萧煜,未来的太子。
  萧煜突然没有了争辩的欲望,将圣旨收起来,揖礼告退。
  本想随意指派个内侍去把谢音晚叫出来一起回府,萧煜站在檐下,想起晚宴上的情形,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亲自去了偏殿。
  昏黄的烛光从茜纱菱窗格里透出来,带着夜色的沉谧,还有谢音晚那软甜的嗓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