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心里本塞满了难以疏散的沉甸苦涩,被他这么一看,突然好似消尽了大半,只觉阳光透进了冷窖,温暖了身与心。
她微笑着冲兰亭摇了摇头。
兰亭一来,萧煜和耶勒都闭了嘴,原本的剑拔弩张顷刻间消失不见,各自端庄坐着,一副清正君子的模样。
萧煜甚至朝兰亭招了招手,甚是友好道:“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兰亭浑身恶寒,朝萧煜恭敬客气地揖礼:“臣不敢,小星星要找娘亲,臣来带妹妹走。”
萧煜方才俨然已经落了下风,正想把音晚支开,遂轻轻颔首。
音晚同兰亭走出茶肆,已是黄昏日落,街面上人烟渐稀。兰亭牵着马陪音晚走了一段路,试探着问:“我总觉得舅舅很奇怪,今日我们本是一起来的,我要他随我进去见你,他却怎么都不肯,非要在柿饼巷外等,一下子好似生分了许多。”
音晚目光低垂,沉默了许久,才歪头道:“我有件事想对兄长说。”
兰亭立即回:“你说。”
她张了张口,却又犹豫起来,道:“你得向我保证,知道之后不可冲动。”
许是她的神情过于凝重,兰亭蓦得紧张起来,不自觉禀息:“出什么事了?”
音晚顿步,轻声说:“舅舅,不是舅舅。”
兰亭没听明白,正想再问,两人恰转过一道街巷,能看见兰亭与珠珠分离的栅栏前,原本马车该停在那里的,可如今却空空如也,连跟着的小厮都不见了踪迹。
“人呢?”
兰亭将马拴在路边,飞快奔过去四处找寻,问了周围几个过路的,都说没看见。
音晚本有些混乱,正忖度着该如何对兰亭说后面的话,倏地想起一件事,近来洛阳中有许多男童被拐,玉舒……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耳边嗡鸣乱响,浑身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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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全城搜索,一直到亥时,都未找到珠珠和玉舒,不光他们母子,连当时跟随而来的小厮们都一起消失不见了。
兰亭几乎发了疯,领着人边找边喊他们母子的名字,喊得嗓子嘶哑,如寒鸦破弦,一声比一声粗砾,一声比一声悲切。
可就是没有回音。
萧煜坐在临街的茶棚里,合着双眸,额间皱起几道纹络,不住转动扳指。
“从善坊已搜过,无。”
“履道坊已搜过,无。”
……
禁军络绎来禀,萧煜将眉宇蹙得更深。
音晚在一边来回踱步,心中仓惶难安,好几回看看萧煜,想问他心里有没有数,可看着他那副如入定老僧般的沉静模样,更加烦闷。
待在这里也是煎熬,倒不如出去和他们一同找。
她要走,萧煜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睁开了眼。
墨瞳里闪烁着精光,湛亮刺目:“你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音晚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冲突添乱,忍耐下去,问:“你觉得这是意外吗?”
萧煜眸光幽邃,凝睇着她,道:“是意外,也不是意外。”
音晚面露不解。
“对方的目标很可能不是珠珠和玉舒,只不过今日这些事都赶巧了,耶勒来了,我追来了,兰亭不放心你跟过来了。他们母子身边只剩下几个小厮,乘坐的马车离柿饼巷不远,又恰在我派来保护你和小星星的禁军视线外,所以……”
他不忍再往下说。
音晚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颤颤:“你的意思是,这些歹人原本是冲我和小星星来的?”
萧煜道:“但这里面还有个关键的问题——谢润呢?”他转头冲陆攸问。
陆攸回:“在崔府,已派人去请了。”
“崔府……”萧煜眼皮微抬:“若朕猜得没错,崔家那个孩子找到了吧。”
陆攸惊诧:“陛下真是神了,是,今天找到的,完好无损。”
这正好印证了萧煜的某个猜测,他轻扯了扯唇角,冷然道:“可真是一盘大棋啊,看来这洛阳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藏着恶鬼妖邪呢。”
外头传进疾疾的马蹄声,禁军唤了声“润公”,是谢润到了。
等着他走进茶棚的空当里,音晚忍不住轻声问:“若找不到珠珠和玉舒怎么办?若他们已经遇害了怎么办?”
萧煜素来冷静到近乎冷漠,心道: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呗。
但他看见音晚眼中莹亮,似有濛濛泪珠将落未落,泫然欲泣。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违心道:“能找到,他们也不会死。”
他的嗓音温和无澜,镇定若斯,让音晚生出些希望,殷殷道:“那我跟他们一起去找。”
萧煜抓着她胳膊的手缓缓下移,改握住她的手,道:“晚晚,我知道你很难过,很愧疚,觉得是你连累了他们。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人既是冲你和小星星来的,那你最好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是绝对安全的。”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你不想小星星没有母亲吧?”
音晚与他四目相对,想要挣脱的手一滞,慢慢松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润身披寒雪快步流星地过来,身后跟着严西舟。
萧煜等他们站定了,看着他们将要躬身揖礼,道:“不必多礼了,人命关天,朕就不与你们客套了,若朕没有猜错,这是个连环计,谢家有内鬼。”
第96章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宫吧……
“朕去看过珠珠和玉舒失踪前马车停的地方, 周围人来人往,若是强行被掳,再加上身边还有好几个小厮, 不会没有动静的。可禁军盘问过所有在周围摆摊的商户, 当时皆没有发现异常, 那问题便是出自那几个小厮的身上。”
萧煜偏头看向茶棚外的谢兰亭,他大约终于叫喊累了,独自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剑,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谢润回头看看儿子, 拧眉沉思, 蓦地,转身出去,把谢兰亭提溜了进来。
“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再说一遍。”
谢兰亭茫然看向父亲, 因为过度焦急和疲惫,目光显得有些空洞。
谢润拔高语调又重复了一遍:“把当时你和珠珠分开时的情形再说一遍, 能多详细便多详细, 把所有你能记起来的细节都说一遍, 不可有遗漏。”
兰亭一阵阵恍惚。
当时暮色将合,大雪纷飞间天光甚是暗淡。
他从珠珠手里接过玉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夫人送她上马车,他再把睡过去的孩子递给她,撩起前袂正要踩着杌凳上去, 有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是家中小厮谢安。
他是兰亭的身边人,机灵聪敏,还会识文断字。这些日子父亲在外忙碌, 又时至年尾是交租的日子,珠珠要照料孩子,家中田庄账簿多亏了谢安和他一同查看。
兰亭很信任他,待他也有别的小厮没有的体面。
谢安眉宇间满是焦色:“公子,出事了。奴方才瞧见皇帝陛下微服而来,面色甚是不善,拉着咱们家姑娘和耶勒可汗去了茶肆,您要不去看看?”
他就去看了。
茶棚有些漏风,凛冽西风渗进来,飕飕刮起裙袂衣袖翩飞。
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响,里头安静得很。
听到这里,连音晚都有些明白了。
这个小厮有问题。
就算他很得信任,知道耶勒的身份,可萧煜是微服而来,所带禁军也都未穿官服,且天子之驾,就算没有大兴仪仗、清肃街道,也不可能任由什么人都能随便靠近他。
这小厮远远地看一眼,就能十分笃定是皇帝陛下微服而来,可真是厉害。
音晚看向兄长,他落拓地抓着头发,痛苦又煎熬:“珠珠和玉舒不会出事吧?我们不曾和人结过仇啊……”
他显然已经深受打击,无法清醒地再去思考问题。
谢润没有埋怨他,只是心疼地看着儿子,而后,朝西舟使了个眼色。
西舟快步过去,搀扶住谢兰亭,低声劝慰:“我们先回去,这里这么多人,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是插翅难飞的,先不要再这儿添乱了。”
兰亭许是真累了,浑浑噩噩随着西舟走,临出茶棚之前,西舟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音晚,但音晚一副心事甸甸的模样,兀自垂眸皱眉,根本没有察觉到他飘过来的视线。倒是萧煜,凉凉眄了他一眼。
西舟怕再给音晚惹麻烦,忙将视线收回来,专心搀着谢兰亭往外走。
谢润也终于明白萧煜说的连环计是什么意思了。
先是用崔家那个孩子把他引开,牵扯了他大半精力,再趁机买通谢府中的下人,理应外合伺机生事端。
这事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那些人多半是冲着音晚和小星星去的,终日徘徊在柿饼巷,想对两人下手,奈何萧煜派去的禁军防卫得严实,十二时辰不离岗,而音晚又足够小心,在洛阳出了拐卖孩子的事后便不再带小星星出门。
小小的一条街巷,固若金汤,半点可乘之机都没有。
而正当对方图谋不成,一筹莫展之时,今日,兰亭带着妻儿来看妹妹了。
他们意外发现了一个好时机,便退而求其次,掳走了珠珠和玉舒。
那小厮谢安一定有同伙。
就算他能花言巧语诓骗走珠珠,可还剩下几个小厮呢,他们各个机敏,走到半途定然会发现不对的。
谢润就算这些日子被外面事牵扯了些精力,疏于对府内下人的管教,也不至于偌大一座公府像个筛子,四处都漏风吧。
能制住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靠谢安一人肯定不行。
事情分析到这里,谢润反倒生出些希望。对方如此煞费苦心,绑走的也不是他最想要的人,定不会只是杀一对无辜的母子泄愤,必然还有后招。
想到这一节,谢润的思绪猛然一滞,抬头看向音晚。
茶棚里挂着一盏油灯,随风雪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落到音晚脸上,影络朦胧遮面,显得神情落寞忧戚。
他心中一恸,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曲神医验过那瓶镜中颠的解药,捋着花白胡须叹道:“药倒是真的,只是将够一人的剂量,给儿子还是给女儿,你且得好好想一想。”
当年他做了决定,痛苦与愧疚一直如影随形,折磨了他许多年。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历史将再一次上演,迟早这抉择要再做一回。
谢润凝着女儿不语,萧煜歪头看他,目光微凉,蕴一点透彻精明的光,唇角几不可见的轻挑了一下,流出些嘲讽。
萧煜找了个由头将音晚支走,冲谢润漫然道:“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谢润不防他这样问,睁大了眼睛,诧异看他。
“当年你把镜中颠的解药给了兰亭,让音晚受了十多年的病痛折磨,从某种角度来说,兰亭是不是应当替他妹妹挡几回灾?”
“今天这事谁都不愿意遇上,可就是发生了,我希望你们一家人都能平常心应对,别为难晚晚。”
谢润终于听明白了,他眉宇一凛,浮开薄怒:“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似的冷血无情吗?真是可笑,我们怎么会为难晚晚?”
“哦。”萧煜颔首应着,慢条斯理道:“那朕希望,万一劫匪送来书信,要求以见音晚一面为代价才肯放回珠珠和玉舒,你能有点担当,自己拦下别让音晚知道。”
“抉择也好,两难也罢,你曾经历过一回,公平些,这一回怎么着也该选你女儿了吧。”
他说话向来难听,可偏偏谙熟人心,剖析透彻,可怕得像吞噬意念的妖魔。
谢润沉默良久,慢慢缓和了情绪,冷静道:“你接晚晚和小星星回宫吧。”
事情兜兜转转,尽往不如意的方向绕,逼得人不得不妥协退让。谢润这一回得选女儿,可他女儿他了解,再善良不过,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兄长伤心欲绝,嫂嫂与侄儿命悬一线,但凡让她知道,她都不会坐视不理。
有什么比一道宫墙更能隔绝尘间消息?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宫墙内的方方正正更安全?
这一回倒还有些不同,陷入危险的不是谢润自己的孩子,当年他答应过亲家,会对珠珠视如己出,珠珠又是兰亭的救命恩人,他也不能一昧心疼自己女儿,就不管别人女儿死活。
必要时,他和兰亭就与那些歹人殊死一战,运气好,把人救出来皆大欢喜。运气不好,一家死在一起,坦坦荡荡毫无亏欠,将来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谢润想,不管把路走到哪一步,晚晚和小星星都要好好活着,他们吃了太多苦,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他有些挑剔不满地看向萧煜,安然无事时他是看不上这人的,可当危机降临时,这人头脑清醒,睿智敏锐,倒勉强可做个依靠。
刚才萧煜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向着音晚为她考虑,况且这三年他到底也守住了没有纳妃,万乘之尊,富有四海,想要女人招招手便来,愣是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足可见他对音晚是真心的。再怎么着,至少他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
也罢,就这样吧。
萧煜乍一听谢润让自己带音晚和小星星回宫,自然是很高兴的,可看谢润一脸悲戚,品着品着却又品出些不对味来。
修长的手指敛过缎袖,熨平上面的褶皱,萧煜冲谢润道:“不至于吧?只是丢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你怎得跟大敌当前要交代后事似的?”
谢润叹道:“皇帝陛下这般有手腕的人,对方都能在您的眼皮底下生出这么些事端,让臣如何不害怕。”
萧煜张了张口,又闭上。
听上去跟夸他似的,仔细品咂又觉得阴阳怪调的。算了,念在他亲人被掳心情不好,不与他计较。
送走了谢润,萧煜拖着狐裘漫步走出茶棚,去找音晚。
她正坐在路边大石上,低着头,看不见面容,只有一挽乌黑发髻格外显眼。浓密柔滑,宛如质地最上乘的黑缎,银白月光流泻其上,光彩焕然。
萧煜朝跟在身后的禁军摆了摆手,独自走过去,坐到了音晚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