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耶勒目光如炬,紧盯着他,似要剖开他这张令人生厌的面皮,探究清楚他的阴谋盘算。
  对方坦然迎着,唇角噙着淡淡笑意,既粘腻,又有种胸有成竹的稳当,仿佛已认定,耶勒迟早会与他合作。
  耶勒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面上浮掠起犹疑:“你为何这么恨萧煜?”
  这话一问出来,对方脸上那虚伪的笑意瞬间凉透,猛地将悠悠摇晃的折扇合上,冷声道:“因为他逼死了我的姐姐。”言语中深含憎恶。
  耶勒待要细问,那人抢先一步道:“我并不指望可汗信我,自然我也不会信可汗,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不必将后背交给对方。今日将您找来,便是要求一个准话,若你允准,咱们便做后面的计划,若你不愿,我绝不强求。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就当从未见过。”
  绿鲵铜炉的镂隙里飘出白茫茫的香雾,甜中带些清苦,有醒人之效。
  耶勒敛眉思索了片刻,抓住了暗缕金花银叶的几角,道:“你说吧。”
  那人一笑:“若不出意外,这几日谢兰亭就会带着妻儿去看望谢音晚,您一同跟去吧。”他见耶勒面露疑惑,眉宇间浮掠起些许烦恼:“我的那位伙伴总是不太信我的话,对萧煜还抱有些幻想,得闹出些动静让他知道,人家有自己的妻儿,他可什么都不是。”
  “可汗放心,柿饼巷外都是萧煜的耳目,凭他那善妒的性子,你前脚刚进门,他后脚一准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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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格外冷,飘起簌簌寒雪,道路亦冰滑难行。自打胡静容走后,带走了如意坊中大半的人手货品,留下音晚再如何苦心经营,也只能做几单小买卖,挣的钱还不够买炭的。
  加上前几日有个绣娘冒雪来上工的路上滑倒了,磕断了尾椎骨,音晚干脆将如意坊关了门,预备等年后补充些货品和人手再开工。
  她在家里也未闲着,日夜翻看绣样和布匹裁制,设计来年春衫的款式。
  照这个情形,皇帝陛下在洛阳过年是板上钉钉了,皇帝在,达官显贵们在,他们的家眷自然也在,煌煌东都,牡丹花城,一开春必然美景如画,浮华似锦,各家宴饮诗会如流水不断,女眷们争奇斗艳的日子就来了,便会出来置办新衣钗环。
  料想可见的大批生意将上门,音晚得提前做好准备。
  她边描样,边教小星星念诗,正念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花穗儿搓着手,呵着凉气进来了。
  她顾不上脱棉衣,先弯身从炉子里勾出些烤栗子,因为怕烫,两只手来回扑棱着搁到桌上,先剥了一个给小星星,又剥了一个给音晚,最后才剥给自己吃。
  “陛下这几天倒是没来,哦,对了,是年终祭祀的日子,且得忙些日子了。”口中栗子烫得很,花穗儿边说话边打颤。
  音晚笑道:“可算能安静些日子了。”
  其实年终祭祀在洛阳是不合祖制的,赖于这场大雪,覆天盖地,阻断了道路,王驾卤簿繁琐,可想而知路是极不好走的。
  若路上再遇见雪崩狂风,更是难以应付。事关龙体安危,倒没有御史死谏非要萧煜冒雪回长安。
  说来有趣,这三四年里,音晚只在离开未央宫的那一年见过这么大的雪,当时她还庆幸过,道路艰险,就算萧煜想来捉她,也没那么容易。
  两场大雪,一场不许他来,一场不许他走,天意还真是怪有趣的。
  音晚这一走神,描着绣样的薄宣纸便抵在掌心,许久翻不过去。
  门再被推开,青狄笑意盈盈地进来,道:“兰亭公子和少夫人带着孩子来看姑娘了。”
  马车停在柿饼巷前,堆满了礼品箱盒,五六个小厮来回递送进屋。
  兰亭刚走到门前,便见音晚裹着厚重的棉衣迎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白糯糯的小团子,裹在紫貂披风里,只露出张脸,乌黑眼珠溜溜转,嫩生生的。
  他只觉心都快化了,忙朝小星星伸出了手,笑道:“哎呀呀,这是谁家的小宝贝,长得可真是好看。”
  音晚将小星星递给兰亭,冲星星笑说:“叫舅舅。”
  小星星眼中满是澄澈的好奇,浮光流溢,乖巧脆生地叫:“舅舅!”
  音晚摸了摸他的脑袋,引他去看跟在兰亭身后的珠珠,道:“叫舅母。”
  小星星叫过舅母,睁大了眼,因为他发现舅母的怀中抱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团子,襁褓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四处张望。
  小星星伸手去摸他,珠珠登时笑了,将孩子托得近些,笑道:“这是玉舒,是小星星的弟弟。”
  星星自幼身边便只有母亲、青狄和花穗儿,后来多了胡静容,却从未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过,更别说比自己还小的。
  他见着玉舒欢喜得不得了,身子自兰亭怀中歪斜出大半,非要去拉玉舒的手。
  珠珠笑着冲兰亭道:“把孩子给乳母抱吧,你不是有话要对妹妹说吗?我领着孩子们去偏房玩。”
  有玉舒为饵,小星星忙不迭钻进乳母怀里,头都不回地跟着走了。
  音晚哭笑不得之余,突然又意识到,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总避着人,不与亲朋邻友来往,在周身筑起了高高的篱笆。其实小星星是很孤独,很盼望能有玩伴的。
  她稍有失神,听兰亭道:“崔家那孩子还没找到,父亲和西舟还在找,每回得着消息过去,总是差一步,那伙歹人也忒滑溜了些。”
  音晚料想也是这样,不然父亲怎么会不跟着来看她。
  她后来又去了几回谢府,想跟父亲说一说关于舅舅的事,可总见不到父亲,想来是为这件事在奔波。
  兰亭道:“父亲之前欠了崔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想把孩子找到,把这人情还了。可我瞧着……”他略微浮上些尴尬。
  音晚给他倒茶,随口问:“你说的崔姑娘是琅嬛吧?她这些年还好吧,大概早嫁人了吧?”
  “没有。”
  兰亭啜了口热茶,道:“她仍旧待字闺中。”
  音晚暗自计算了下崔琅嬛的年纪,她只比自己小一岁,今年也得二十岁了。崔氏是清河大族,世家子女婚配向来早,家中有女,只要稍有些姿色,大多刚过及笄之年就定了亲。像她这般蹉跎到这等年华未出阁,可真是少见。
  兰亭看了看门外,一脸神秘地凑近音晚,低声道:“我觉得崔姑娘看上咱父亲了。”
  音晚:啊?
  她一脸错愕,兰亭继续说:“起先她总往家里送东西,什么茶呀,糕点呀,都是父亲爱吃爱喝的。我就看不太懂了,父亲每回都不要,都退回去,后来她就不送了,但凡家里出什么事,她都要来找父亲商量。外人眼里两人可差着辈分呢,倒没什么闲言碎语,我也过了很久才看明白,原来她是看上咱爹了……”
  音晚默默消化着这个消息,有些不是滋味。按理说父亲鳏居这么些年,是该再找个伴儿了。他是个极好的父亲,辛苦将她和兄长抚养长大,从未让他们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她和兄长各自有了家,父亲也该有个家,有个疼他的人,与他相依相伴,慰藉寂寞。
  这都是应当的,可音晚心里就是难过。
  她一出生母亲就死了,她记忆中半点母亲的影子都没有,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若母亲还活着,会长成什么样子,一定是个美貌慈和的贵夫人,锦绣温养出的秀气里带着些草原的飒爽风姿,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若她还活着,音晚的许多不方便对父兄倾诉的心事,也会有人去说。
  音晚强忍下心里的难过,问:“兄长觉得父亲喜欢琅嬛吗?”
  兰亭低头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不喜欢。父亲好像就是想快点把那孩子找到,还了崔姑娘的人情,然后和她两清。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经常看见父亲抱着母亲的牌位发呆,看上去既孤独又可怜……”
  两人都忍不住轻叹,兰亭呢喃:“晚晚,我有的时候很想母亲,觉得她是无可替代的,也不该有人想着来替代她。可有时我又觉得不能这么自私,父亲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到底是兄妹两,想法都是这么一致。
  沉默了一会儿,兰亭突然想起什么:“舅舅跟着我一起来了,他在外面马车里,说想见你。”
  从在瑜金城里,音晚初发现耶勒对自己的非分之想,便不许他再进自己的闺房了。前些日子他借口看小星星想进屋,也被音晚挡住了。
  自那以后他就乖觉了,不进屋,只在外面等。
  上一回两人在谢府生了些口角,各自都在气头上,说的话很难听。音晚这会儿早就心平气和,想和他好好谈一谈,劝他放手早回草原。
  大雪纷飞,鹅毛般飘落在脚边,街巷上熙熙攘攘,人们都在为过年而采办,步履匆忙。
  音晚走出来,见耶勒已站在马车边。他耳力极敏,一下便听到了音晚的脚步声,回过头,冲她微笑:“晚晚,今日腊月二十一,是你的生辰。”
  她微有怔愣,原来又是一年。
  耶勒从袖中摸出一对金丝葫芦耳坠,眸中满是柔情:“我想,我给你的所有礼物里,只有最初的这一对耳坠是你喜欢的。”
  音晚诧异:“它不是……”
  “是,丢失在火海里,早就找不到了,这是我又找人做的。”
  音晚凝着金丝葫芦看了许久,缓缓摇头:“既然不是最初的那一对,那我就不要了。”
  耶勒合拢起手,神情怅惘:“晚晚,我后悔了,当初我不该放你离开瑜金城,我早就该想到,一旦让你走了,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遂我心意。”
  “我再也带不走你了,对不对?”
  音晚低眸未回答,便听身后传来冰冰凉凉的声音。
  “是,你带不走。”
  耶勒越过音晚歪头看去,心里一阵憋闷厌恶,却又忍不住想笑。
  天子善妒,那人诚不欺他。
 
 
第95章 晚晚,留在我身边
  萧煜披着一袭黑狐大氅, 衬得脸色宛若冰雪。
  他身后是便服执剑的禁军,有几个跟在他身后,有几个散落在街角隐蔽之中。
  三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音晚正头疼, 萧煜开口了:“也算是老朋友, 远道而来,朕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前边有个茶肆不错,可去坐一坐。”
  茶肆离得很近, 萧煜熟门熟路选了个临近窗边的位置, 音晚探头一看, 从这里隐约能看见柿饼巷重叠的屋檐顶瓦。
  萧煜站在她身侧,道:“有时从柿饼巷走出来,便到这里坐一坐, 能看见你和小星星住的屋舍,心里也是安宁高兴的。”
  音晚将目光收回, 没再说什么。
  三人两侧, 音晚稍有犹豫, 还是坐在了萧煜的这一边。
  皇帝陛下难得纡尊降贵,抬眸看了一眼耶勒,道:“有些事本不愿意说得太明白,无奈总有人装傻,半点脸面都不要,便只有大家都坐下, 好好地谈一谈。”
  他的话刻薄难听,调子却起得温和清越,若流泉潺湲, 若筝弦拨引,好听得紧。
  音晚方才见他客客气气引她和耶勒来茶肆小坐,还惊讶了一阵,以为他转了性子,直到听到这熟悉且刁钻的话语,一颗心才终于落下来。
  哦,还是从前的调调,半点没变。
  耶勒也不是个省油的,当即冷笑:“皇帝陛下竟要与旁人谈‘脸面’二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意思就是你也挺不要脸的,还是勿要说旁人了。
  萧煜却不动怒,俊美容颜上总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影,带着轻蔑与不屑。
  他坐得稳当,轻覆住音晚搁在桌上的手,声音凉薄而含有讽意:“说起来,朕应当随晚晚唤你一声舅舅,你即是长辈,有些话自然说得,朕也不会同你生气。”
  捅人专挑心窝捅,这历来是皇帝陛下的拿手好戏。
  耶勒的脸色果然变了,厉眸微眯,透出锋锐寒冽的光。
  萧煜漫然道:“朕从前一直想不通,当年晚晚为何要离开瑜金城,脱离你的庇护来到举目无亲的洛阳。直到不久前朕终于想明白了,谢润若知道你曾如此趁人之危,怕是要为当初相信过你而呕死吧。”
  耶勒神情冷鸷,紧抿的唇微动,正要反唇相讥。
  谁知萧煜嘴皮子甚是利落,连口气都不喘,抢在耶勒开口之前继续说:“当年为了把晚晚带走你也算是费尽心机了。朕前头刚跟你说好,如何压制突厥九部和王庭势力,如何废弃质子之约,你转身就能到谢润和晚晚面前挑拨离间,说朕铁了心要送嫡子为质。朕就不明白了,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又得着什么好处了?还是说可汗惯喜欢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耶勒却在质问中冷静了下来,他面含讥诮:“这个问题倒是问得好。”
  耶勒前倾了身体,紧盯着萧煜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我没来之前,没把晚晚带走之前,她过得好吗?你对她好吗?”
  萧煜脸色骤凉。
  耶勒却越发闲适自在:“这世上的夫妻,若经不得旁人挑拨了,彼此之间信任全无,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自己?只有懦夫,才会把错都归结在旁人身上。”
  “你们萧家还真是一脉相承,你父皇就是个抢占民女的卑劣无耻之辈,我瞧着你跟他也没差多少。”
  萧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低低震颤,他凛目森寒,如刃般刮向耶勒的脸。
  音晚默默旁观,有种置身事外的清透冷漠,仿佛只是在听别家故事。
  三人心境各异,一时缄然无言,木梯处陡然传来急切交叠的脚步声,音晚回头看去,霍得站了起来。
  陆攸快步奔上来,弓腰合拳向萧煜请罪:“臣挡不住兰亭公子……”
  谢兰亭听说天子驾临,且没半点好脸色地拉着舅舅和音晚来了这里,便有些犯嘀咕。当年是舅舅同父亲合谋将晚晚偷出了未央宫,若今日萧煜要来个秋后算账,岂不玄乎?
  他和珠珠本已乘马车离开了柿饼巷,走出去挺远,他实在不放心,让珠珠和孩子在马车中等着,他独自骑快马折返回来。
  漫漫冰雪天,兰亭乌黑的发髻上沾染了斑驳霜雪,显得有些狼狈。他向萧煜和耶勒行过礼,朝音晚投去关切询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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