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道:“倒是有些关系。崔家有一门远亲借住在洛阳的府邸, 远亲带着孩子,于昨日走失,报了官却迟迟没有音讯, 一屋子女眷方寸大乱,便求上了谢府,请你父亲帮着找寻。”
音晚猛地想起这些日子洛阳城中拐卖男童的案子频发,不由得凛眉:“如今天子驻跸洛阳,便由得这些匪徒为非作歹吗?你就不能派人好好查一查吗?”
萧煜道:“你怎得知道我没有查过?刚到洛阳不久,案子便转呈了大理寺,梁思贤向我禀报过,也派人抓过可疑案犯……”他渐渐息声,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音晚疑惑地拧眉看他。
他踌躇片刻,道:“这案子恐怕跟谢家余孽有些关联。”
听到“谢家”二字,音晚只觉头皮发麻,追问:“可是当年谢家罪犯谋逆,除了爹爹和兄长,全都处置了啊,女眷也都发配蜀中,有生之年不得归,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萧煜无奈嗟叹:“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你的二伯谢江跑了,至今未得其踪迹,还有一个人,韦春则也趁乱跑了,这么多年,这两人就像是遁地上天了一般,半点音讯都没有。”
谢江和韦春则,这两人都是十足难缠的。一个扮猪吃老虎多年,甫一出手便使谢家两房自相残杀,险些要了兄长的性命;一个心肠歹毒,惯会损人不利己,当年陷害音晚和西舟有私情,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一旦想到这两个人正犹如魅影,呲着獠牙躲在暗处,极可能瞅准机会就要扑上来吸血食髓,音晚便觉有股寒意爬上脊背,森森刺骨。
萧煜察觉出她沉默之中的惴惴难安,宽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事。”他一扬眉,透出些许桀骜与轻蔑:“不过两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旦出来,我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音晚本能觉得不该这么轻敌,张了张口,又闭上。萧煜这些年太顺了,神挡诛神,佛挡弑佛,傲睨群雄,觉得自己袖揽山河,能掌控一切。可这世上哪有常胜之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得意久了就该跌跟头了。
她又觉得这话不该她来提醒。好不容易争取到如今的局面,好不容易他答应不再纠缠她,这话一旦说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势必又会变得暧昧粘腻。
她既不欲为妻,又不想为后,以何立场去规劝君王?
想通这一层,便觉得心底懒懒,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快些离开。
萧煜像看穿了她急欲离去的心思,浮过怅惘之色,掠了眼窗外,道:“婚宴刚散,皇亲贵眷们正准备出宫,你若要去与她们挤挤挨挨,不怕被认出来吗?”
音晚不作声了。
“你在这再待一个时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就让望春送你出去。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坐着,不会轻薄你的。”
他果然是守信用的,一个多时辰,穿了件寝衣仰躺在藤椅上晒太阳,阖眸小憩,睡颜安宁静谧,像个与世无争、自由恬淡的翩翩公子。
音晚从最初的如坐针毡到后来也慢慢沉静下来,环视着寝殿里的摆设台具,其实是很素寡简朴的,寥寥的装饰便是两只玉壶春瓶和几幅字画,有出自名宿之手,也有不知名的,倒是一致的山水之作,寄情笔墨,幽远疏阔。
萧煜虽然不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但着实算得上是个好皇帝了。这些年黜奢崇俭,整顿朝纲军政,当年骊山行宫里,慕骞嚷嚷的国之三大患——谢贼、藩将、边患,如今已除其二,只剩下边患了。
边患。
音晚倏地想起了耶勒,他当时跟自己说只在洛阳停驻十日,如今十日之期早就过了,倒是再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走了没有。
胡思乱想了一通,时间飞速流逝,她看了一眼更漏,又歪头看看萧煜。
萧煜没睁眼,却像是什么都知道,扬声把望春唤了进来,让他领音晚出去。
依旧走的重光门,望春给音晚找了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亲自持鱼符送她至宫门,值宿禁军正巴结着,忽而一滞,俯身跪拜:“参见康平郡王。”
音晚正靠在马车内打盹儿,闻言立即清醒过来。
她轻撩开一角车幔,见一个宽肩圆脸的少年在众多宫人拥簇下慢慢走来,他身着绣红襕衫,外搭黑凤雉大氅,身后跟着几个头簪红花的喜娘,像是刚送亲回来。
若要仔细看,眉眼间颇有些年幼时的模样,可气质风度已然大不相同,规整了许多,也温吞了许多。
伯暄瞧见望春和他身边的马车,好奇地问:“这不是父皇微服出行时最喜欢用的马车吗?他今日又要出宫吗?”
望春躬身禀道:“不是,是陛下吩咐奴才用它送个人出去。”
音晚将车幔捏紧,尽量避免与他照面,听外头传进伯暄稚嫩的嗓音:“谁啊,能得这般殊荣,乘天子之驾?”
望春面含微笑,不慌不忙道:“按照礼数,本不该躲着不见。可陛下吩咐过,要按时辰送她出宫,恕奴才无礼,现下必须得走了。”
伯暄一愣,便侧身让出路来,目送马车在宫道上渐行渐远,呢喃:“那人说得竟是真的吗……”
音晚心里早就有数,随着时间推移,会见到越来越多的故人,而这一个,却是她最不想见的。
原本稍显敞亮的心情变得彤云密布,她在宫门外下了马车,略微忖度,便想再回谢府一趟,见见父亲和兄长,问一问崔家的案子有何进展。
她不能一辈子都指望萧煜保护小星星,三个月过后,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了,若这诱拐孩童的歹人还揪不出来,始终都是悬绕头顶的一片沉霾。
回了谢府,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院子中密匝匝站了百余个护院,正向谢润禀报搜查各坊市的情况,谢兰亭领音晚进屋,边走边道:“妹妹今日来得巧,正好舅舅也在……”
音晚想转头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耶勒站在屏风后,闻到声响,阔步绕了出来,正与音晚打了个照面。
谢兰亭丝毫未察觉到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兀自念叨:“外祖母感染风寒,不得不滞留洛阳养病,父亲说舅舅的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看见他,为妥善起见,便将他二人接进咱们府里。”
音晚默了半晌,道:“引我去看看外祖母吧。”
谢兰亭还未言语,耶勒抢先一步说:“母亲刚刚饮过药睡下了,郎中说她年迈体衰,又有些不服水土,得注意休养。”
音晚道:“那我改日再来看。”
作势要走,谢兰亭当然要将她拦住,极为不舍道:“妹妹难得来一趟,现如今又不必躲着皇帝的耳目了,不如在家吃顿饭。”
他的嘴也忒快了些,音晚想捂都来不及。她偷觑耶勒的神色,果然见那鹰眸中闪跃起阴郁肃冷的光,似利锷冰芒。
音晚索性歪头不去看他,暗自下定决心,一会儿定要把事情都告诉爹爹,让他护着自己。她不能刚把萧煜那匹狼安抚住,回头再让耶勒这头虎咬一口。
谢兰亭虽然不甚聪明,但对妹妹却是关怀备至的,他见音晚自冰寒天里来,双手冻得通红,吩咐下人往手炉里新添过炭,亲手捧着递给音晚。
音晚畏寒,正好想暖一暖手,未加思索,便伸手去接。
这一接,耶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寒冽冷煞。
音晚莫名,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来,蓦地一惊。因她伸手来接手炉,自玉色丝绵裳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正有几道红指印星布其上,以白皙腕子为底,格外显眼。
这暧昧香艳的印记定然是刚才萧煜被药力所催,疯狂纠缠她时留下的。
音晚默默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想要向耶勒解释,却又觉得很可笑,为什么要向他解释呢?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恰巧小厮进来传信,说润公有事要兰亭公子去办,兰亭嘱咐音晚不许走,便跟着小厮匆匆出去。
因要对外隐瞒耶勒的身份,一般他在屋中时并不留侍女,兰亭一走,偌大的厅堂便只剩下了音晚和耶勒两人。
□□,又是在自己家中,亲人环绕,音晚自然不需怕他,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耶勒冷笑:“厉害,真是厉害。”
音晚不解:“舅舅说谁厉害?”
“自然是那皇帝,这么快,就哄得你回心转意,与他共效于飞,缠绵枕席,倒也不知该说皇帝厉害,还是说你缺男人缺得紧。”他深感被背叛,被愚弄,失去理智,开始口不择言。
这话实在太难听,终于把音晚激怒。她凝目看他,反唇相讥:“没有这回事,也希望舅舅不要再把手伸得这么长,到底是大可汗,身份贵重,不要总盯着我,像十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第92章 晚晚,你不要总对我有偏见……
耶勒被音晚这么一堵, 登时语噎,脸色越发难看。
但这到底是在谢府,不好发作, 只有忍下。话又说回来, 即便不是在谢府, 耶勒也不能真跟音晚计较。
音晚有什么错,错的只能是那个狗皇帝,狡诈无耻。
正暗自咒骂,谢兰亭回来了, 他眉眼舒缓, 道:“崔家被拐的那个孩子有消息了, 西舟从外面递信回来,父亲亲自领人去与他会合,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们先用饭吧。”
音晚既为那孩子舒了口气,又为自己而忧虑, 余光瞟了一眼耶勒, 冲兰亭道:“小星星还在家里, 我得快些回去,就不在这里用饭了。”
说罢,她敛衽朝耶勒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兰亭追出来,道:“晚晚,你上一回不是说要让我见星星吗?孩子长到这么大, 我这个做舅舅的总得见一见,给他把满月生辰礼都补齐。”
两人走到院子里,侍女正端着杯盘碗碟预备摆膳, 腾腾热气弥散,肉糜香气混入稻米清香,气味被凛寒西风吹过来,无尽诱人。
音晚方才反应过来,她入洛阳行宫参加了一场婚宴,不光被萧煜折腾了一顿,更是滴米未进,珍馐在侧,才觉出饥肠辘辘。
她耸了耸鼻尖,想到厅堂里的耶勒,决心忍一忍饿,回家再吃。
身旁的兰亭愈加殷切:“我们一家人被迫分离许久,到如今终于不必再怕被皇帝发现,妹妹该带着孩子多回家来看看,或者干脆搬回来住吧。”
音晚未假思索便摇头。
萧煜答应过她,若三个月之后她仍决意不随他回京,他便向世人宣告谢皇后已经仙逝。在这期间,音晚不想多生事端。洛阳亦是各路勋贵聚集之所,耳目繁杂,若她堂而皇之带着孩子搬回家,迟早会让人上眼,倒不如像现在隔三差五偷溜回来看一看父亲,低调周全,不引人注意。
再者说,凭她对耶勒的了解,有了今日这一场,他怕是不会甘心立即回突厥。有他在,音晚更不能搬回来。
她看了眼兄长,暗忖着他不是个能扛事会筹谋的人,万一告诉了他,怕是会沉不住气去找耶勒理论冲突,反倒会将事情弄得更糟。
先这样吧,等父亲帮崔家寻回孩子,再去找他从长计议,左右她现在已经不是孤身流落瑜金城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身边有父兄,不必惧怕耶勒会因为那点非分之想再来为难她。
日子总归是比从前好多了。
谢兰亭见音晚拒绝自己,倒是没有再多言语。妹妹自小便心思清透,比他聪明了不知多少,拒绝自然有拒绝的道理,不该再强求。
他退一步道:“若妹妹觉得不方便,改日我可和珠珠一起带着孩子去柿饼巷看你们,你觉得妥吗?”
音晚想了想,含笑冲兰亭颔首:“妥。”
临走时,她又问:“若说西舟忙碌在外是为了找孩子,我怎得一直没有见到常世叔?”
兰亭一笑:“常世叔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天性洒脱爱自由,当年在确认你无事后便独自外出云游去了,倒是西舟……”
一提及西舟,音晚目中溢出关切,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西舟,总是亏欠良多的。
兰亭的笑多了几分虚玄神秘:“起先一年他确实是个死心眼,痴痴念着你,可后来舅舅送来你给他的口信,他便慢慢想通了,人也变得开朗豁达起来。如今……总之他是很好的,你见着他就知道了。”
倒卖起关子来。
音晚暗自觉得好笑,心底却是长舒了口气,愉悦轻松地与兰亭告别。
她挥别兄长,回了柿饼巷,刚走到门前,便闻见一股浓郁香味随着袅袅炊烟飘出来。
花穗儿带着围裙出来迎她,笑道:“姑娘回来得正好,饭得了,今日主菜是牛乳蒸羊肉。”
音晚正好饿得厉害,忙叫她端上来。
一大锅蒸羊肉,熬得汤汁乳白,鲜香醇厚,连残留的一点腥膻气都叫牛乳调和得恰到好处。
除了羊肉,还有糖蒸酥酪和奶油松瓤卷酥,甜腻腻的,却都是音晚爱吃的。
花穗儿是个没心没肺的,一边喂小星星吃饭,一边往嘴里塞几只卷酥,嘴边油汁碎渣,吃得不亦乐乎。
青狄却是心细多思的,凑到音晚跟前,低声道:“这些吃食都是皇帝陛下派人送来的,来人说陛下已与姑娘说好,以后他送来的东西我们只管收下,不必多问。”
音晚握筷子的手一滞,轻“嗯”了一声:“收着吧,左右也只剩下三个月。”
小星星趴在桌角,砸吧着花穗儿喂给他的酥酪,仰起小脸脆生生地问:“娘亲,那日来过的漂亮姐姐和漂亮叔叔怎么不再来了?”
漂亮姐姐是雪儿,漂亮叔叔自然就是萧煜。
萧煜纵然很多时候过于卑劣无耻,可这一件事倒是做得地道,没有强行告诉小星星他是父亲。
这孩子天生聪敏早慧,曾问过音晚,为什么旁的孩子都有父亲,而他没有。
音晚当时只唬他,说父亲从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星星便记在心里,每每在街上遇见身着铠甲的兵将,都会央音晚来看,双眸莹亮,期期艾艾地道:“娘亲,你看看这里面有爹爹吗?”
他年纪太小,承受不了亦理解不了大人之间的恩怨,所以音晚也不曾告诉他许多。
但孩子总是固执且简单的,他认定凡是人都该有父亲,别人有,他也得有,没有就是不正常,不圆满。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发出轻微闷顿的一声“嘟”。
小星星现在还不懂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后,知道了今天的一切,必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会不会埋怨自己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