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三年当真就这么长吗?长到有这么多改变。
  谢润没有察觉女儿那微妙的心理,抚着斑驳粗糙的树皮,转了个话题:“我带兰亭去见过你外祖母和舅舅了,你舅舅在洛阳不能久留,应当过几日就会走,当初他对你费心照拂,既然你不必再四处躲藏,那不如过几日随我一同去送他吧。”
  音晚听出父亲并不知道舅舅的身世,更加不知道他们在瑜金城的纠葛,稍稍犹豫,想说,又觉得难以启齿,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去了。”
  谢润只以为她如今被萧煜的人盯着,不想暴露耶勒行踪,便没再说什么。
  珠珠恰巧领着侍女们寻来了,笑道:“父亲,妹妹,快回正厅吧,膳食已妥。”
  这些年谢家远离朝局,谢润和谢兰亭早已淡泊名利,无心权位,而珠珠天性烂漫纯真,亦不在乎那些虚名地位,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十分知足安逸。
  音晚同家人团聚过,答应了兰亭过几日让他见小星星,便告辞离去。
  暮色初降,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归家,有一队官差正顺着街衢挨家搜查,瞧上去像出了什么事。
  音晚不由得将脚步放缓,听街边人在议论:“又丢了一个孩子,真是造孽啊,也不知几时能破案。”
  “听说是柿饼巷那边的……”
  音晚猛地一颤,忙拔腿往家跑。跑得冷汗淋漓,在柿饼巷前看见了陆攸和他麾下的禁军,只不过他们今日都换了便服。
  陆攸扶着腰间长剑稳步上前,向她躬身揖礼。
  音晚顾不上别的,喘着粗气,问:“小星星呢?”
  陆攸对她的怪异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偏身指了指街巷内,道:“在家里啊,好好的。”
  音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往巷子里去。
  进来没几步,便听到不知哪一家在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地喊着孩子,她心里一阵难过,加快脚步,却见青狄和花穗儿站在家门口,正满脸尴尬,站立不安。
  音晚想到什么,向她们投去安抚的眼神,推门进去。
  天还未黑,院子里已经亮着几盏犀角宫灯,小星星手里提着一盏,身披紫貂大氅,正快活地满院子转圈。
  他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雪肤乌鬓,白皙灵秀,半弯腰伸展双臂护在小星星身侧,像是在防他摔倒。女子听到声响看过来,一见是音晚,立即便红了眼睛。
  “晚姐姐——婶婶。”
  音晚这才仔细看她的脸,极惊且喜:“雪儿?”
  “晚姐姐……”雪儿语带哽咽,奔过来将她抱住,哭得浑身瑟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四年未见,她已长得与音晚差不多高。音晚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抚,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原本站在一边的萧煜已将小星星抱了起来,两张一大一小的脸,相似的容颜,眼巴巴看着她们,夕阳残照下,有种格外诡异的感觉。
  音晚松开雪儿,将目光落在小星星身上的紫貂大氅上。
  这大氅做工精巧,裾底恰齐在小星星的脚踝,胸前丝绦鲜红,缀着莹洁细腻的玉珠。
  雪儿忙擦干眼泪道:“这是我送小星星的见面礼。”
  音晚心里明镜似的,瞥了萧煜一眼,默不作声地进屋。萧煜把小星星交给雪儿看着,自己跟着她进来。
  她早就知道这人是属膏药的,叫他黏上就别想摆脱,也没什么好脸给他。
  萧煜今天看上去心情甚好,丝毫不见愠色,倚靠在门边,面含微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口齿伶俐,头脑敏捷,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音晚想起刚才小星星乖乖叫萧煜抱着的模样,心中不忿,道:“聪明什么?是个人就让抱,半点心眼都没有。”
  萧煜就像没听出她话里的刺,兀自陶醉道:“他喜欢我,我一朝他伸手,他就颠颠地过来了。”
  音晚心道:那不是喜欢你,但凡长得好看些的,不管男女,朝他伸手他都来……
  她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就像自己养了一株花,费心地施肥浇水,经年累月,好容易长出些模样,突然来了一个人,什么都没做,就大咧咧地对她说:这花是你的,也是我的。
  就跟欠他似的,理所应当一样。
  萧煜瞧出她的低沉,添了几许小心地问:“你不会想让孩子一辈子都没有父亲吧?”
  音晚冷笑:“你现在知道你是孩子的父亲了?早干什么了?”
  萧煜怔怔看她,默然垂下眸子,双手交叠合于身前,一副心虚惶愧的模样。
  音晚知道捏住了他的把柄,愈加咄咄逼人,似是要把这些年独自吞咽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她目光冰凉,压低声音道:“你只管来,你下一回要是再敢趁我不在来找小星星,我就告诉小星星,当年我为什么要带着他逃离未央宫,他为什么长到三岁没有父亲,他父亲当年偏心到何等程度。我全都告诉他。”
  萧煜承受着她的炽热怒火,沉默良久,才戚戚哀哀抬头看她:“晚晚,我爱小星星,可我更爱你。他是我们的骨肉,是我们在相爱时来到这个世上的,就当为了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狠?”
 
 
第89章 晚晚,我爱你…我难受
  音晚觉得萧煜这个人真是奇怪。
  他对别人狠时, 从来都是风轻云淡的,把人当成铁铸的,任他怎么摔打磋磨都不许人吭一声, 怎得这狠施到他自己身上, 反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音晚低眉一笑, 唇噙讽意:“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该好好想一想你从前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小星星的。”
  萧煜语噎,凝着音晚冰雪般的面容, 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诩胸有丘壑, 满腹经纶, 可在自己亏欠的妻子面前,却是半点道理都没有的。
  屋中本就狭窄,一时变得更加逼仄闷窒。
  院中雪儿却哄得小星星甚是高兴, 孩童稚嫩甜美的嬉笑声回荡在耳边。音晚不想再跟萧煜同处一室,要出去, 走到门边被萧煜拽住了手腕。
  她正要翻脸, 萧煜快速开口:“腊月初九, 雪儿成婚。贺家世居洛阳,将来雪儿便要在洛阳生活。”他声音中微染落寞,继续道:“腊月初九那天,雪儿会从洛阳行宫出嫁,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意你为难, 有些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但我想,她很希望你能去,看着她出阁。”
  他顿了顿, 充满期许地低声问:“你会来吗?”
  音晚本意不想再跟萧煜有任何纠缠,可看看雪儿,她似乎猜到了两人正在谈论什么,陪伴小星星玩乐之余,视线总往他们这边偏斜,瞧着音晚,眷恋难舍又顾虑重重,难以说出口。
  这个小姑娘,自小长在谢家的庄子里,是音晚看着长大的。一眨眼,便从豆蔻年华长成了亭亭少女,将为人妇,岁月匆忙流逝,多像一场落花掠影的浮梦。
  也罢,一生只一回的婚嫁,便不要让她留有遗憾。
  音晚凝着雪儿纤细美丽的身影,轻点了点头:“好,我去。”
  萧煜大喜,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靠她近些,却听音晚紧跟着一句冷冰冰的话:“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希望内宫中有人能看见我的脸,看着雪儿出阁后我便离开行宫,希望你不要来纠缠我。”
  萧煜只觉那点点惊喜尚未散开,便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冷。他默默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薄唇勉强弯了弯:“好,我会做安排的,你放心。”
  他愣是在音晚满满逐客意之下又赖了半个时辰,天黑透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临走时雪儿拉住音晚的手找了个僻静角落,道:“晚姐姐当年走时把体己首饰都留给了我,我将它们登记造册,一直小心妥善保管着,不曾挪动分毫。既然小星星已经出生,那我便没有道理再继续霸占这些贵重物件。我成婚那日姐姐来行宫,我会提前让人收整妥当,正式物归原主。”
  她见音晚想拒绝,抢先一步扣住她的手,说:“不管晚姐姐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可若要就此隐入民间,总是需要钱的,就算大人可以安贫乐道,总不能委屈孩子吧。再者说,那本就是你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当年润公为姐姐置办的嫁妆,姐姐为什么不要?”
  音晚便不好再推拒,唯有点头应下。
  一直到腊月初九那天,萧煜倒没有再来柿饼巷骚扰音晚和小星星,不过他也不曾让音晚耳边清静,时不时遣派人来送点心、钗环、孩子穿戴的虎头鞋和小衣裳,音晚把给小星星的东西收下,其余的都退了回去。
  萧煜却就跟看不懂她的意思一样,她一边退,他一边送,腻歪烦人得紧。
  他虽然烦人,但办事还是利落的。成婚礼那日他先安排音晚早早从重光门入行宫,在将要行出阁礼的游廊边一间小殿落脚。
  大约是为郡主出降,行宫内外修缮一新,连窗纸都是簇新的茜色棉纸,上面工笔描绘着精致的折枝腊梅,隔纱望出去,景致甚美。
  洛阳行宫不同于未央宫的巍峨华丽,却也是山水明秀,亭榭相叠,草木点缀其中,蓊郁茂密,自有一派婉约风貌。
  宫人们忙着传递器物与话语,观礼的贵眷们则忙着检查妆容钗裙是否周全。人影憧憧,步履匆匆,一副忙碌热闹的景象。
  没多时,朝阳初升,礼乐迎风而起,百官女眷们齐刷刷跪地恭迎。
  是天子驾临。
  司礼太监喊“平身”,众人归位,丝竹鼓乐相和奏起,新人缓缓入场。
  雪儿身着正红雀翎鸾凤织金褶裙,足有六七层,渐次堆叠,肩披披帛,头戴卉珠赤金嵌红宝钿冠,鬓边垂落几绺金流苏,虚虚遮掩着娇艳盛妆的容颜。
  音晚隔着茜纱,看不清楚新郎的容貌,依稀可见锦衣华冠,身形颀长挺秀,与雪儿倒是一对璧人。
  殿前盛设锦绩、屏帷,饰以珊瑚珠玉。行合卺共牢之礼,新婚夫妻以一个牢盘用膳,再将瓠分而为二,用其酌酒。
  音晚看得新奇,心道这样安排,到底是嫁侄女还是招赘婿。
  她思绪微滞,随即想到了。若萧煜当真打定主意立伯暄为储,那昭德太子一脉便断了,唯有让雪儿所出承其父脉,方能绵延子嗣,代代流传。
  凭皇帝陛下那说一不二、蛮横霸道的作风,就算贺家不愿,恐怕也不敢拂逆其意。
  说来也奇怪,据音晚离宫都过去三四年了,怎得萧煜还没有立伯暄为太子,他倒真舍得继续委屈他的宝贝侄子。
  音晚边隔窗观礼,边腹诽。
  萧煜高居御座,看着一对新人完成繁琐的合卺共牢之礼,目光渐渐涣散。
  五年前,音晚也是这样一身鲜红嫁衣,团花簇锦,和着丝竹礼乐,在一派奢华热闹中嫁给他的。
  她也是这般执斛珠团扇遮面,袿裳委地,脚踩玉华飞头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她比雪儿更美,更风华倾世,萧煜还记得当初,哪怕对谢家万分憎恨,对这门婚事不屑轻慢,可当团扇落下,露出那张绝美容颜时,他还是不由得惊艳失神。
  谢家有女,十五岁时便已艳冠长安,俘获了多少青衫少年的心,可最终还是嫁给了素有凶戾之名在外的淮王,彼时不知又有多少人为这一朵娇花落入虎口而怜悯惋惜。
  萧煜做为男人的虚荣被大大满足,当时还很得意:你们求之不得的女人,夜夜在我身下娇泣哀鸣,生不如死。我使劲折磨她,偏就不会爱她。
  那时的他浑然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点点滴滴欠下的债,迟早有一天他要加倍偿还。
  往事似流水逐花,让人唏嘘,萧煜回过心神,倍感惆怅,挟起酒樽一饮而尽。
  他饮酒后歪头从轩窗看向偏殿,茜纱上隐约印有一片人影,与树荫相叠,惹他无限伤慨。
  他凝目美人,亦有美人凝目他。
  梁照儿自打被望春奉命割了衣袖,回家狠闹了一通脾气。梁家本是清河寒族,世代务农,日子清贫。到了这一辈,祖坟上冒出一缕青烟,出了梁思贤这才子俊彦,一朝中第,深得皇帝宠信。真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一人得道,全家升天。萧煜怜悯他的爱臣生活困苦,特赐他华宅良田,允他接父母入京。
  梁家二老和他的妹妹梁照儿便风风光光地进了京。
  梁思贤生母早逝,父亲娶继母入门后生了妹妹梁照儿,梁照儿自小便比梁思贤更得父母宠爱,养成一身骄纵脾性。入了京,见识过帝都泼天富贵,更加心比天高,誓要借兄长的扶摇之力嫁入高门为正妻。
  奈何京中门阀等级森严,梁思贤虽然深得圣宠,但梁家乃寒族,云端上的清流世家不屑与之结亲,凡凑上来提亲巴结的,不过是些谄媚且别有用心的下品,梁照儿自然看不上。
  她在家中闹了好几场,梁家父母跟着哭天抹泪,硬逼着梁思贤给妹妹找贵婿,丝毫不管长梁照儿几岁的梁思贤自己如今婚事还尚未着落。
  这样鸡飞狗跳着,直到有一日,萧煜一时兴起驾幸梁府探望他的爱臣,被梁照儿看见,一面惊鸿,从此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为此,她舍弃了颜面,丢掉了尊严,舔脸黏着兄长出席各种宫闱盛宴,哪怕以她的出身远远不够格。
  她做了这么多,惹来许多嘲笑讥讽,本以为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却不想,是个彻底的笑话。
  昔年她出入宫闱时留了个心眼,买通了几个内侍,天子近前的自然是不能,粗使洒扫的倒能钻些空子,做不了大事,能探出些鸡毛蒜皮的小消息。
  他们告诉她,皇帝陛下近来看上了一个绣娘,为她魂牵梦萦,茶饭不思。旁人不明白,梁照儿却是一听就懂。
  真是可笑,是她掷重金做新裙来面圣,指望一步登天,却给那女人搭了桥,不过是个给人做衣裳的绣娘,也配和她争。
  嫉妒与不甘心日日折磨着她,让她决心破釜沉舟赌一把。她买通内侍往皇帝陛下的御酒中加了点催情散,特意避开最初查验严格的一轮,放在三旬呈上的清酒里,便是刚刚大内官从她身前走过时,手上端的那一盅。
  梁照儿强忍着不去看,装出同别人一样满面喜气恭贺新人,暗自把一会儿要面圣的理由又斟酌了一遍。
  望春从泱泱人群后走过,到萧煜跟前,将酒盅放得离他远远的,附在他耳边低语。
  萧煜听罢,瞥了一眼那叫人动了手脚的清酒,不屑嗤道:“蠢货。”
  梁思贤真是命苦,好好一个规矩本分的读书人,竟有个这么胆大妄为又愚蠢的妹妹。
  萧煜若是因为这种事就这么公开发作了梁照儿,那梁思贤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