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勒见她不说话,也不想勉强,道:“我会在洛阳住十天,就住在离你家不远的云祥客栈,你若是实在不想见我,就不必理会了,十天之后我就走。”
他将要走时,音晚蓦地问:“舅舅来洛阳有事吗?”
“你外祖母这些年身子不大好了,总念叨你母亲,久久难以释怀,我怕给她留下遗憾,带着她来这里,让她见一见你父亲和兰亭,听说兰亭有了孩子,正好带着一同见一见。”
音晚眼前一亮:“父亲和兄长要来洛阳?”
“你还不知道吧,大周的雪郡主将要成婚,嫁的是洛阳望族贺家的嫡出公子。雪郡主是被姐夫抚养长大,皇帝特准谢家来洛阳观礼。”
这些年随着谢氏倒台,自是人去茶凉,树倒猢狲散,昔年鼎盛的世家豪族顷刻间灰飞烟灭,党羽或死或倒戈,朝野之上再也没有半点谢氏的影迹。
瞧上去衰败如斯,唯有谢润一脉得以全身而退,保全富贵。
因这一点,在满街满巷“天子好男风”的话本杜撰之余,还有文人执着于以皇帝和谢皇后为原型编纂各种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的故事。
道:帝王本无情,因缘偏弄人,封殿数载,死生不见,却不知是无情,还是有情。
音晚应付完耶勒,第二日去如意坊的路上,便听到了说书先生在街头说她和萧煜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若非经他梳理,音晚几乎都忘了,她和萧煜之间曾有过那么多坎坷起伏,悲欢喜乐。
到了如意坊,胡静容打趣她难得来晚,可是路上被什么俏郎君迷了眼。
她向来没个正经,音晚也不与她说正经话,笑了笑,便去竹筒里翻找昨日未描完的绣样。
已是岁末,天气寒凉,窗外飘起了冬天第一场雪,细小的冰粒子顺着屋檐哒哒落下,伴有西风呼啸。
屋内早生起火炉,银炭烧得旺盛,暖融融的,轩窗板一落,扣上铜栓,便将风雪挡在外面,女子身上脂粉香与各色鲜亮绸缎铺满屋,独独隔绝出一片春光明媚的小天地。
胡静容夹着账本风风火火地来里屋找音晚,道:“我从崖州订购了一批狐裘棉衣,明日就能送到洛阳,因天子驾临洛阳行宫,城防严格起来,怕是不会让他们进城,你带着人去接一下。明天我要亲自去卢家送衣裳。”
卢府在洛阳也算有头有脸,往来皆是官宦贵眷,音晚怕里头有人识得自己,自然不能出面应酬。
便应下,回去收整,预备明日去城门口接货。
临去前胡静容又给了她一束桃花,笑说:“谁家小郎君啊,可真是够执着够痴情的,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这天寒地冻的,能种出这么多桃花,定然非富即贵。”
音晚低眸看着桃花,想起这些日子不光有花,还总有卖糕饼的老妪在如意坊外叫卖,且卖的不是栗子糕,桂花糕就是桃脯,总之都是她爱吃的,物美价廉,就跟白送一般。
那些糕饼用料考究,入口绵软,桃脯滚过糖霜,酸甜可口,自打她离开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样地道上乘的了。
她抚着桃花瓣出了会儿神,冲胡静容笑道:“没影儿的事,瞧你都快杜撰出一场大戏了。”
嘴上轻快,心里却沉甸甸的,瞧着花瓶里的桃花,猛地把花束抽出来打开窗扔了出去。
把胡静容看傻了,她从未见过音晚这般暴躁粗蛮,竟忘了可惜那一束错季开得不易的桃花,只呆愣愣看着她。
音晚面色平静,道:“若是我明天出不了城,你别忘了派别人去接货,别耽搁了。”
胡静容一头雾水,心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没作奸二没犯科,怎会出不了城?还没问出口,音晚已经推门走了。
第二日,音晚照例雇了骡车,打包好银两,清点了随行的五个小厮,朝洛阳东城门而去。
如今她穿不起鹤氅和狐裘,唯有将棉衣裹紧,迎着冰雪寒风,艰难行路。
这一路都是畅行无阻的,眼瞧巍峨城门近在咫尺,倏地从夹道两边窜出大批禁军,利落地驱散行人,关闭城门。
短暂的混乱,顷刻间行人散尽,街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驾骡车和几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厮呆立寒风中。
音晚看着这出戏,面容甚是平静。
铠甲光泽闪烁在冰雪后,禁军立成两排,中间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地上覆着薄薄的雪毯,脚印由远及近,他身着紫貂大氅,如从濯濯笔墨山水间缓步行来,明明眼中冷寒蓄满怒气,但还是勉强堆出一抹可以算作温柔的笑,像是不愿意破坏这久别重逢的意境。
萧煜凝着音晚,轻声说:“晚晚,好久不见了。”
第87章 晚晚,孩子…你没有打掉?……
好久不见。
有多久?音晚有时觉得久到恍如隔世, 有时又觉得自由自在的尘光分外难得,倏忽而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她低垂眸子, 缄然不语。
寒风萧瑟, 猎猎在耳, 似低语似泣诉,显得周遭格外悄寂。
萧煜见音晚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半旧棉衣,微微蹙眉,将自己的紫貂大氅解下, 给她披上。
音晚的肩膀耸了耸, 不知是实在太冷, 还是不想与他冲突,没有反抗。
刚过未时,天总阴沉沉的, 大雪随风飘扬,翩跹若舞, 落在九重城阙碧瓦之上, 为锦绣华美的东都平添了几许皑皑静谧。
举目苍茫天地, 整座城像沉睡了过去,半点声响都没有。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萧煜试探着去握音晚的手,声音温柔,更添小心地与她商量:“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地看一看这洛阳风光。”
音晚把手往回缩, 默默避开萧煜的碰触。
萧煜的手落了空,眸中隐有失落,却没说什么, 自然地收回手,自然地微笑:“我准备了许久,本来想到你生辰那日给你个惊喜的,去看一看吧,不会耽搁你太久,你一定会喜欢的。”
音晚依旧不说话,睫毛轻覆,沾着薄薄冰凌,有种剔透脆弱的美感。
萧煜妥协道:“好,我不碰你,我在前面走,你跟着我。”
说罢,他果真顺着雪道漫步,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看音晚,见她虽不情愿,还是跟过来了,不由得微笑。
萧煜带着音晚上了东乾门城楼,青砖垒砌的高耸石台,俯瞰眺望,视线开阔。镇守街边的禁军早已不声不响地退下,余留下一条杳杳空街道,绵延幽长,奔向远方。
一簇白雪被西风吹得拔地而起,似一团虚拢淡照的雾霭,聚起又纷扬散开,簌簌落地,模糊了来路步步分明的脚印。
望春又拿了件黑狐大氅快步走上城台,给萧煜披上,恭恭敬敬朝着音晚行过大礼,才悄默声退下。
萧煜抬手引音晚看街衢两边的扬柳树,但翠叶落尽,枝桠秃秃,但禁军正依次往上悬挂琉璃灯盏。
冰晶般莹润透亮的琉璃灯,四角垂下碎絮流苏,薄薄的灯罩上绘着鲜妍桃花,被里头烛光映亮,缥缈夭艳,恍如春光明媚的琼林花海。
萧煜道:“现在天还亮着,不怎么好看,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处。”
音晚觉得他在跟自己耍心眼。
她本来就觉得这百花凋零,草木枯萎的寒冷冬季能有什么好看的?牡丹盛开的季节才最好看,满城姹紫嫣红开遍,簇锦如织,连风都透着靡靡香软。
她的生命里虽然已许久没有霁光晴天,但看看繁花浓荫,心里也觉得高兴。
可萧煜愣是用灯在寒冽冬季造出一片桃之夭夭的春景,还得等到天黑才能品出妙处,那她岂不是要陪他在这里待到天黑。
音晚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惦记起城外的那批货,虽说已给胡静容提过醒,但她还是担心,近来生意繁忙,应酬不歇,也不知她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萧煜见她目光游离,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不快。
他的坏脾气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别指望着一朝一夕能改,何况君临天下久了,日日接受着恭维跪拜,被捧得高高的,更不可能有多平易温和。
但他被音晚抛弃了三年,悔恨了三年,终归还是有些长进的,虽脾气坏,但知道在音晚面前拼命压抑克制,唇角弯起,露出温润笑容,问:“晚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音晚对他的脾气德行再了解不过,知道他这会儿肯定心里怒火蒸腾,还端着样子装谦谦君子,就等着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好顺势发作。
从前不就是这样吗。他发了疯,伤了人,最后错全是她,是她不会虚意奉承,不会温驯承欢,不会平抚他的怒气,不会讨他欢心,所以他要怎么对待她,怎么在她身上施虐都是她活该,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他。
音晚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抬眼看向萧煜,眼中雪光冷澈:“好,很好。”
萧煜被她那尖锐视线刺了一下,很是莫名,飞快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弄明白哪里错了又惹她生气。
统共就那么几句话,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品咂,也着实没有什么值得人生气的地方啊。
萧煜不解,端凝着音晚的侧颊心想,莫非三年过去,音晚的脾气变坏了?
那若是一个坏脾气的音晚,他该怎么哄啊?
辗转思忖良久,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不管是好脾气的音晚,还是坏脾气的音晚,不管是三年前的音晚,还是三年后的音晚,他都不会哄。
他给她的,全都是他自以为是给出去的,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也没有细想过如何能令她展颜开怀。
萧煜心里一阵难受,喟然道:“晚晚,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萧煜眼睛一亮,面容浮上悦色,却听音晚慢条斯理,微含讥讽道:“旁人未必会有陛下的这股执着劲儿,都三年了,还不厌其烦地玩着捕捉笼中鸟的游戏。三年,一千多天,我其实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我为什么要去生一个连面容都模糊了的人的气?”
萧煜愕然看她,呆愣许久,默默捂住了胸口。
她这话太绝情太伤人了,像要把人的心活生生撕裂。萧煜突然生出了种心如死灰的感觉,伤恸若巨浪席卷蔓延,吞噬着本细风和暖的柔情。他一伤心,疯劲就蹿上来,抻头瞧了瞧高高矗立的城台,心想干脆拉着音晚一起跳下去算了,这么高,定然会摔得血肉模糊,她不是说他面容模糊了吗?那他们就一起模糊。
他早就留下遗诏了,朝臣们定然会遵诏将他们入殓合葬,真正生同衾死同穴,他再也不用担心她身边会有别的男人,再也不用因失去她而伤戚,她彻彻底底属于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多好。
萧煜遐想着,过了会儿干瘾,视线流连在音晚细滑白皙的玉颈,说出口的却是——
“晚晚,你冷不冷?饿不饿?我带了梅浆和雪酪酥,你要不要用一点?”
音晚自然是不理他的,他便自顾自唤望春端上来。
城台上搁着一张浮满雕花的黄花梨木桌,另配有两把戗金朱漆檀木椅子,桌上摆着两只薄瓷碗,内有鲜红浆汁,另配有几只小碟,盛放着摆样精致的各色糕点。
音晚坐下,目光淡淡掠过这些东西,不禁歪头,略显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
萧煜紧张起来:“你不喜欢吗?”
音晚:喜欢,可她更喜欢出城接货,趁着隆冬天寒大赚一笔。
但这些和萧煜讲也只是鸡同鸭讲,他是久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怎会懂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的艰辛。
他从来就不是个能体谅别人的人。
音晚不说话,捧起瓷碗啜了一口梅浆。
萧煜紧盯着她,像是怕稍不留神她就化作烟雾飘走,道:“我找了你三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离开了瑜金城,同你父兄也都没有联系,我就算想掘地三尺都没处去掘。”
音晚轻笑了笑。
萧煜神情略有僵滞,讪讪看她:“你笑什么?”
音晚笑靥烂漫:“你找不到就对了,我就是故意躲着让你找不到我的。”
萧煜怔愣,脆弱自脸上一晃而过,他没有生气,更没有把糕点卷到地上,只是轻“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白皙玉面上鼻梁高挺,鼻尖微翘,薄唇抿了抿,像只受伤的小老虎,独自安静舔舐伤口。
音晚更加烦躁。
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她拢了拢紫貂大氅,那上面弥散着龙涎香气,令她格外想解下来扔到一边。可天实在太冷,大氅里衬让她烘出了点暖意,她实在舍不得扔开。
便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天缓缓沉下来,雪还在下,一直等到天幕漆黑,迢迢无星月,萧煜才起身,冲音晚道:“过来。”
音晚随他到城堞前,见长街上琉璃光耀,桃花枝影,大雪飘飞,宛若仙雾弥漫的瑶池仙境。
虽然满心柴米油盐,可乍一看到这么美妙奇幻的光景,她还是有些动容。
萧煜在她身侧呼出濛濛白汽:“美吗?”
音晚短暂沉默,道:“美,很美,我看完了,你能放我走吗?”说完这句话,她立马就觉出自己的天真。原来,美景亦如姝色,会迷昏了人的头脑,让人胡言乱语。
她本不抱希望,谁知萧煜竟没有一口回绝:“如果你留恋洛阳的生活,那么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但如果你留恋的是人,还想和他远走高飞,那是连想都不要想的。”
音晚有些发懵:“你说什么?”
她本以为萧煜是单纯怕她逃跑,才拦着不许她出城,可听这话里又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
萧煜眼神倏然凌厉,连带着俊美无俦的面容都显得扭曲,但他很快闭眼,拼命压抑,再睁开时已不见疯影,只有瞳眸漆黑,温润隽柔。
他拿出商量的语气:“晚晚,且不说你是有夫之妇,单论你们两人的关系,就算你和耶勒之间没有血缘,可他到底是你名义上的舅舅。若……你要如何面对你的外祖母,面对你的父亲?你不是最看重人伦纲常吗?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音晚面露惊讶,只觉这个人太可怕,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萧煜看着她的反应,一阵又一阵的绝望,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伪,可音晚的反应足以证明不是空穴来风。若没有这回事,依照她的脾气,恐怕早就跳起来斥骂他混蛋了。
音晚熟悉萧煜所有的表情,亦熟悉他的手段,有些惧怕,来不及细想,忙捡出最要紧的来说:“我与他之间绝无私情,不然我也不可能离开瑜金城来洛阳。陛下纵然找不到我,可他是突厥可汗,行踪恐怕皆在大周密探监视之下,这三年里他有没有来过洛阳,有没有来见过我,你该最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