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穗儿捧着张青釉荷叶盘,盘中放着刚买的桃脯,玉手纤纤,捏起一颗朝向小星星,哄道:“星星,你下来,花姨给桃脯吃。”
小星星笑得凤眸弯弯,奶声奶气道:“花姨和青姨吃,你们是漂亮的小姑娘,要多吃些甜的,才能长得更漂亮。”嘴上抹蜜似的,就是赖在树上不肯下来。
胡静容“扑哧”一声笑出来,冲音晚笑道:“这小郎君要成精了。”
音晚轻搡了她一把,转眸看向小星星,笑容微凉:“下来。”
小星星听娘亲发话,立即抱着树壁蹭蹭滑下来,屁颠屁颠跑到音晚身前,拽住她的裙纱,抬起一张白皙稚嫩又无辜的小脸看她。
音晚板着脸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许爬树?”
小星星眨巴眼,凤眸亮晶晶,就是不说话。
音晚盯住他的眼,问:“有还是没有?”
小星星拖长了软糯语调:“有……”
“那为什么还爬?”
小星星对着手指,可怜巴巴嗫嚅:“我以后不爬了,娘亲不要生气,娘亲抱。”
胡静容看得不忍,劝音晚:“一个小孩子,不要这么严厉,会把他吓坏了的。”
音晚道:“你不许替他说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皮,等以后去了学堂,还不得把人家学堂都拆了。”
胡静容知她素来最爱这个孩子,恨不得为他把心血熬干了,生怕他不守规矩长歪。
说来也奇怪,将孩子捧在掌心的父母她也见过,唯独没见过音晚这样对规矩如此执拗的,如临大敌一般,爱孩子,又不信孩子,好像觉得自己稍一疏忽,这孩子就会长歪。
她歪头看着小星星的俏模样,心道长成这样确实需要守规矩,不然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她一个外人不好多言,摸了摸小星星的头,就要走,临出门时她想起一事,回过头来提醒音晚:“近来洛阳城有许多孩子被拐,听说被拐的都是这些三四岁的小郎君,你小心着些,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不行就把小星星送到我那里去,我好歹还有二十几个护院,总比你这里安全。”
音晚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对外间事浑然不知,听她这样说,脑子瞬时绷其一根弦:“许多孩子?官府不管吗?”
胡静容叹道:“管了,孩子也找回来了,可就是身上少了物件。”说罢,她目光下移。
音晚登时明白,后背直冒凉气:“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胡静容道:“谁说不是呢?把孩子看好了吧,我家那个如今连学堂都不去了,我请了夫子在家教,少念两页书不要紧,我可还指望他给我那死鬼传宗接代呢。”
音晚越想越害怕,便依了胡静容之言,让青狄带着小星星住进胡府,暂且避一避。她本想一同搬进胡府,可胡静容那个儿子比音晚没小几岁,胡氏不在,家中无人主事,怕惹出闲言碎语,终究作罢。
她仍然和花穗儿住在柿饼巷的小院子里,每日去如意坊看顾买卖。
音晚前几天还在想,为了躲萧煜要不要离开洛阳,去别的地方生活,可看着新开起来的如意坊分店,心中格外不舍。
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同她过去二十一年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全然不同,不是靠出身祖荫得到的,是真正自己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里面嵌着心血,足以印证她不必依附任何人照样能活。
许是这份赤心执念感动了天,胡静容走了没几日,常与她们有买卖往来的胡商找上门,说自己手里有一批晕栒锦,正愁着出手,问如意坊收不收。
音晚大喜,忙让胡商拿样货来。胡商依言拿来,果然如他所说是上等货色,且价格也公道,音晚忙给胡静容去信,告诉她事情已办妥,速速归。
她怕夜长梦多,迅速与胡商约定了提货日子,领了五个小厮五个绣娘,另雇十辆骡车,去胡商指定的铺面取货。
音晚戴着羃离,撩起遮面青纱一一查验过货品,确认无误,才命人收整装车。
她和胡静容早有约定,她不出来谈买卖,不抛头露面,若不是事情紧急,她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冒这个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环顾四周,此处算是人流如织的热闹街巷,除了绸布庄,还有赌庄酒肆。酒肆在东南隅,是一座二层小筑,雕栏横卧,敞廊上站了两个壮汉,皂靴黑衣,腰悬配剑,身体绷直全神戒备的模样,他们中间却是空的,也不知在护卫谁。
她离得实在太远,看不分明,若能走到近前,便会看见敞廊后的墙边露出一片玄锦衣角,躲在墙后的人正双手紧攥侧裾,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
音晚将目光收回来,胡商噙着笑意递给她一方楠木盒,道:“这是我东家无意中收来的小玩意,说送给夫人把玩。”
她打开木盒,见是一对雪瓷松狮犬,趴在盒子里,涎脸憨笑。
酒肆上的萧煜悄悄从墙后探出个脑袋,想看一看音晚的表情,是不是喜欢他为她挑选的礼物。
他一见这两条瓷狗便觉憨态可掬,音晚定会喜欢,他素来眼光好,这方面他很有自信。
谁知音晚只看了一眼,便将木盒还给胡商,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心里却道:太丑了。
第86章 萧煜说:“晚晚,好久不见。”……
音晚将礼物归还, 放下遮面青纱,指挥着骡车依次前行,而自己则钻入马车中, 马蹄轻踏, 须臾间便没入川流人群。
萧煜手扶雕栏, 遥遥望着她的马车,目送她远去。
秋意渐深,风中淬染冰凉,撩过侧颊。萧煜痴然而立, 轻缓笑开。
竟是在洛阳。
洛阳乃陪都, 萧煜这些年励精图治, 整顿朝纲,将洛阳做为控制中原地区的重要据点,一年之中总要来住几个月, 文武朝官随侍,各地流转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宫。
饶是这样, 两人竟就错过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无数密探, 试图从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 却不想,伊人未行远,就在自己身边。
真是奇怪,音晚怎么会在洛阳?
按照萧煜得来的消息,耶勒应是苏惠妃的亲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为了阻他找到音晚, 布下如此迷魂阵,甚至不惜把穆罕尔王祭出来当靶子,看上去对这个外甥女是极上心的。音晚为什么没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 接受舅舅的庇护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阳?
古怪,真是古怪。
萧煜觉得这里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宫,又召了校事府吴勉过来,要他继续派人查耶勒。
吴勉道:“臣正有要事禀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传来消息,耶勒在狼山继任大可汗后便没有回王庭,将政务交托给心腹后不知去向。”
萧煜正摆弄那两只小瓷狗,心想这么可爱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顿,抬眸看向吴勉:“什么?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诡谲难测,臣等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越过韶关就跟丢了。”
萧煜品咂出些什么:“越过韶关?这么说耶勒是来了大周?”
吴勉点头,流露出困惑:“他并没有带多少护卫,是微服出行。”
“有趣,真是有趣。”萧煜轻轻一笑,心道他当初果然没有看错,这新一任的草原霸主颇为与众不同,刚升御便要不顾安危跑来敌营,也不知大周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以大可汗之尊涉险。
他这样想着,似是触到什么关窍,笑容微凉,目蕴精光:“朕让你查耶勒的身世,可有收获?”
吴勉回说:“兀哈良部的人口风都紧,查起来甚难。臣辗转从别处打听到,好像……那位深受耶勒敬奉的灜山族可敦并不是他的生母。”
“什么?”
萧煜脑筋转得飞快,苏瑶姓苏,又守着灜山族旧规,自然不是兀哈良前可汗之女,耶勒如果不是苏瑶母亲所生,那这姐弟之间岂不是半点血缘都没有。
耶勒同苏瑶没有血缘,便是同音晚也没有。
萧煜随意搭在瓷狗上的手指不禁抵紧,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吴勉退下后,望春将一摞奏疏送进来,萧煜漫不经意地打开一封,见是兵部呈送来的邸报。
突厥骑兵骚扰颖川郡,劫掠大周百姓过冬口粮,与颖川守军正面冲突,双方各有死伤。
萧煜看了看邸报的日期,正是耶勒继任大可汗前没几天。
他御笔朱批,勒令守军死守边防,若再有突厥骑兵侵扰,务必全力迎击,格杀勿论。
这些年大周和突厥之间还算太平。云图中风后突厥内部群魔乱舞,争权夺利不休,自然无暇来犯。而这些年萧煜将精力多放在吏治税务,与民休养生息上,也没有去找突厥晦气。
过去三年,双方都没有精力大兴兵戈,倒维持住短暂的和平。
但如今,萧煜稳坐帝位,乾纲独断,大周国力日盛,已不惧一战。而耶勒亦斩尽政敌,排除万难登上大可汗之位,他本骁勇善战,自然不甘偏居一隅,迟早会将剑对准中原。
局势变幻至今,注定萧煜与耶勒之间终有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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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静容收到音晚来信后火速赶回,因只有了晕栒锦不够,还得给卢府侍女们赶制秋衫,如意坊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只等大老板回来坐镇。
虽瞧上去兵荒马乱,胡静容这一趟却没走空,带回来个清隽文秀的书生,褒衣博带,白面气净,看上去至多弱冠之龄。
胡静容罕见的规矩站在人家身边,敛袖扶钗,甚为正经道:“这是柳元,今科仕子,不幸落榜,盘缠用尽,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辗转流离在洛阳城外,被我给捡回来了,今日见过也算是认识了。”
柳元颇为懂礼,依次与绣娘们招呼。
音晚素来不爱这种热闹,独自在里间描样,隔着道竹篾帘子,瞧着外面热热闹闹,不禁勾唇浅笑。
胡静容请大家吃松仁豆腐和葡萄水晶团子,在外面分过,亲自提着八宝瓒食盒和一束鲜妍桃花进来给音晚,笑得花枝摇曳:“也不知是哪个郎君偷偷恋慕你,连着数日一早如意坊门边便搁着一束桃花,这个季节,也不知是怎么种出来的,怪稀奇的。”
音晚十分喜欢簇满枝桠的夭夭桃花,小心将花束插进瓷瓶里,道:“咱们布庄里这么多美人,既是放在门口的,怎得就说一定是给我的?”
胡静容目中流光潋滟,透出狡黠:“美人虽多,可唯有你爱极了这桃花,不是给你的还能给谁?”
音晚一怔,想到了耶勒,但立即便打消了这猜测。
不说他不会有这种细致心思,但说如今天寒根本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这里又不是能供他呼风唤雨的草原,怎么可能种得出桃花?
只要不是他,音晚就能松口气。
胡静容和她话了会儿家常,朝外努努嘴,问:“你瞧着如何?”
她问的自然不是花,而是人,是那个稚弱书生。
音晚调侃:“你可从来没有这样问过我,怎么了,这一回认真了?”
胡静容捏了颗葡萄团子喂给音晚,道:“这一个跟从前那些不一样,是个规矩的,又是个读书人。我想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也该正经找个主儿。”
她有一瞬的怅惘,立即盖过,认真合计:“年纪轻怎么了?找个小的我占便宜。若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孩子一大堆,我可不耐烦给人当后娘、去后院争宠。我身后偌大家业,养的起年轻郎君。”
音晚认识胡静容这么久,就从未见过她拨弄算盘珠子失手过。她笑了笑,道:“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年纪自然不是问题。要紧的是人品,总得好好观察些时日再说,事情总归急不得。”
胡静容从她这里得到肯定,容色瞬时亮起来,拉着音晚的手,亲柔道:“你那当兵的夫君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了?孩子都三岁了,他这父亲可做得忒省事了,别是外头有人了。”
音晚笑靥微僵,声音低徊:“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干脆给你也找个主吧,凭你这模样,什么郎君咱们寻摸不着,你就是想做王妃娘娘,我看也使得。”
音晚只笑不语。
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时,音晚才从如意坊走出来。
她戴着羃离,东拐西转,走到柿饼巷,见巷前站着一个人,身形挺拔,肩背平直,夕阳挂在柳梢头,熔金般的光芒镀在他身上,将影子拉得细长。
音晚顿住脚步,只觉呼吸有些闷滞,隔着层层叠叠的青纱看向他。
他转过身,一眼便认出音晚,快步走过来,想立即揽她入怀,手指颤了颤,却忍住了。
“晚晚,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音晚低眸沉默片刻,勾起笑靥:“很好,谢谢舅舅关心。”
耶勒以为音晚也会问他过得怎么样,那样他就可以自然地告诉她,他已经是突厥大可汗了,草原至尊,万人之上。
在狼山接受众人跪拜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音晚,他那时候想,若她能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享受这尊荣该有多好。是以,刚刚举行完大典,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洛阳见音晚了。
可音晚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低着头,仿佛对他的生活丝毫不关心。
耶勒突然觉得一股凉水兜头浇下,把他一路跋涉,想要见到音晚的迫切悉数浇灭。
他倍感失落,安静了一会儿,勉强堆起笑,问:“小星星呢,走,带我去看他。”作势便要往巷子里走。
音晚站在原地没动,道:“近来城中有诱拐男童的恶徒出没,我怕小星星出事,把他送到朋友家里去了。”
耶勒慢慢退回来,一时有些尴尬,他打量了这周围的环境,道:“这地方也太破旧简陋了些,你怎么不挑个好一些的住处?”
音晚低着头不说话。
耶勒上前一步,隔纱凝着她的脸,沉声道:“我收到你托人送来的银两了,晚晚,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必要如此。”
音晚心里五味陈杂,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有烦躁,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慌乱,她已经习惯了在洛阳的生活,简朴却自由,辛苦却踏实,一见着耶勒总有种平静生活要被搅乱、所有艰辛努力要付诸流水的感觉。
那着实让人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