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胡静容笑得花枝乱颤:“那敢情好,我听说那一位十几岁做亲王时就有惊才绝艳的美名,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我去瞧一眼,死也值了。万一死不了,叫他看上,那岂不是天降的彩头。”
  音晚叫她逗得忍不住大笑,心道萧煜要是知道有女人把他唤作彩头,可真要气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她这样调侃一番,原先那些道不分明的杂乱思绪也只觉淡了。
  回到家中,青狄和花穗儿正刨坑栽树,是两棵桃树。
  她们道,原先音晚在谢府的闺房前就有桃树,淮王府的寝殿前也有,昭阳殿里更是植有大片桃林,音晚幼时曾有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桃树旺她,无桃不成家。
  音晚笑了笑,由她们去,进屋去看小星星。
  乳娘刚喂过他,正鼓着小腮睡得酣实。这孩子极好带,既不大哭也不闹人,能吃能睡,会笑会黏人,叫人疼得恨不得揉碎了嵌进心里。
  音晚抱起小星星,听屋外花穗儿满是向往道:“等桃树长大了结了桃子,我们就可以做桃脯了……”
  她这话说得不准,冬去春来,循环往复,院中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终于在第三年长出些小果子,却酸得很,根本不能下咽。
  光熹四年的秋天,音晚对经营布庄已得心应手,预备独立门户,胡静容知道了死活不让她走,两人商讨了一夜,干脆由音晚出些银两入伙,如意坊再干几家分店,算是两人经营,年底三七分账。
  这几年算不得风调雨顺,但朝廷接连减免税赋,少征壮丁,由皇帝自下崇简黜奢,倒苦心经营出一幅物阜民安的盛世好图景。
  百姓手里有钱,绸布庄的生意就格外好,客自云来,络绎不绝,胡静容嘴甜地缠着音晚说,她命中显贵,银钱与生意都是她带来的。哄得音晚天天忙得不歇脚,她自个儿跑出去勾搭了一个又一个小郎君,胭脂酒色将人敷养得愈加年轻娇媚。
  重阳节这一日,如意坊中来了位贵客,高头骏马连着锦蓬车舆,停在门前,自车上下来一位气质雅清的姑娘。
  她甫一进门,侍女便迫不及待报上来历,说是当今大理寺少卿梁思贤的胞妹。
  音晚识得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大理寺少卿这官位有多高,而是街头巷尾听来,这位梁大人的仕途经历十分传奇。
  他便是三年前那场加试科考的状元,本是寒门出身,在京中毫无根基,一经入仕却极得天子宠信,三年来平步青云,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据说寺卿年迈即将致仕,那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弱冠之龄,便要位列三台,当真是前途无量。
  自然,令音晚对他印象深刻的也不单单是这个。
  这些年萧煜并没有像世人所推测的那般大肆择选秀女,三年过去,将皇后软禁在昭阳殿,身边连个妃嫔都没有,却时不时召年轻朝臣夜谈政务,常常彻夜不眠。
  渐渐的,坊间关于天子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上,而“男风”中,最受宠的莫过于梁少卿。
  传言他美若芝兰,秀似松竹,满腹锦绣文章,常哄得天子开怀大笑。
  文章如何音晚不知,只是瞧他妹妹的姿色,就知这位梁大人绝对差不了。
  梁姑娘容颜昳丽,人也清冷倨傲,从进门便坐在杌凳上一言不发,由侍女颐指气使地给她张罗,要什么料子,什么款式,绣什么纹样,连襟褖几尺宽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音晚如今已经是老板,不会亲自去干那些琐碎事,只是躲在柜后,见那侍女将绣娘们为难得讷讷不语,忍不住拂帘出来,客客气气地冲侍女道:“这位姑娘,我们如意坊素来细致周到,客人的要求只要合理,无不遵从,您只需说一遍即可,绣娘们都记下了。”
  侍女被噎了一下,正想撒泼,她身后观望已久的梁姑娘站了起来,将她挥退。
  梁姑娘生得若明珠耀目,目光也晃人,将音晚上下打量个遍,轻启檀口:“早就听闻如意坊中藏着位美人,不光人美,针线也好,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夫人亲自为我做一件绣裙?”
  音晚沉默半晌,心里很是为难。
  按理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总该扬眉吐气的,她如今是老板了,好歹有些身价,怎得能说给人做衣裳就给人做衣裳。
  可这位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这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是如意坊得罪不起的。
  音晚不语的期间,梁姑娘却生出了别的想法,她秀眉一挑,道:“您是不是怕我给不起钱?”话音方落,侍女递上一个绸包,徐徐展开,里头盛放着明光流朔的银锞子,足有十几二十两。
  梁姑娘弯腰亲自将银两放在音晚面前的案几上,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她。
  这下可真没有退路了,再不同意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音晚提起一抹笑:“好,姑娘进屋量体吧,我亲自给您做。”
  为这么件绣裙,既要合了那位大小姐的心思,又不能砸了如意坊的招牌,更加不能惹来大理寺的报复。音晚做得是小心翼翼,精之又精,偏那梁姑娘是个挑剔的,她连送了几张纹样对方都不满意。把音晚逼得没办法,熬夜画了幅梅花绛雪,谁料恰入了梁姑娘的法眼。
  那边催得急,音晚不得不日夜赶工,将衣裳赶出来那日小星星着了风寒,高热不退,青狄来如意坊送信,音晚没等到梁姑娘,便只有将衣裳托付给绣娘,急匆匆赶回了家。
  过了四五天她再来如意坊时,绣娘仍旧不忿,说那梁姑娘试过衣裳,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了,她家侍女更是狗仗人势,一个劲儿显摆她家有多得圣宠,皇帝陛下驾幸梁少卿府邸时,她家姑娘出来抚过琴,陛下还夸过她琴艺精湛。
  这一番裁制新衣,便是为了随兄长陪伴陛下巡视东都洛阳。
  音晚略微僵滞,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
 
 
第85章 萧煜躲在暗处偷看音晚
  洛阳境内山陵交错, 最为出名的便是邙山。
  帝王卤簿铺陈在山脚下,自是千乘万骑,拥簇如云。
  昭德太子生前极爱这邙山, 是以自打萧煜登基后, 每每来到洛阳, 总是必来邙山。
  站于山巅,九重城阙在脚下,滚滚生烟尘,确能生出山河浩荡、兵马激涌的豪气万丈。
  萧煜向北眺望, 湛蓝天空无垠, 杳杳延展, 与雾山相接。
  梁思贤随侍在侧,道:“听说突厥王庭发生内乱,云图大可汗突染急症去世, 另三位监国联合起来向耶勒发难,反被擒拿。耶勒已执掌王庭大权, 不日便要在狼山继任大可汗之位。”
  萧煜说:“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淡淡的一句, 虽是褒赞, 却好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目光流连于山峦环障之间,神情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至深秋,天色渐凉,山顶寒风尤为彻骨, 望春给他披上披风,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还要去白马寺礼佛,阖寺僧众都在等着您呢。”
  萧煜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山道。
  山路蜿蜒,极不好走,梁思贤是个文弱书生,好几回脚底打滑,险些一头栽倒,反倒是萧煜,托曳着华丽冗长的玄衣纁裳,走得稳当踏实,到了山下脸不红气不喘。
  龙辇边站着一女子,身形高挑,妆容精致,见着萧煜,羞答答地一笑,朝他敛衽鞠礼。
  萧煜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道“平身”,转头看向梁思贤。
  梁思贤一时有些局促,勉强道:“舍妹梁照儿听闻陛下驾幸洛阳,特来请安。”
  梁照儿脸颊上敷染出恰到好处的两团嫣红,面含羞涩,纯澈目光中浮荡着痴痴恋慕,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沾着露珠新盛的花朵儿,格外惹人怜。
  她将倾慕与娇羞拿捏得十分得当,低了头,轻声道:“臣女自幼长在洛阳,对此地甚为熟悉,陛下若有兴致游览城中风光,臣女可作陪。”
  萧煜掠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吗?朕还以为洛阳的姑娘同长安的一样,未出阁时谨守着礼规,不会轻易出来抛头露面的。梁家果然开明,既能出思贤这样的雅士,也能教养出梁姑娘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的声音悠荡在山谷,落珠裂玉一般,听上去又像是夸赞之词,梁照儿不禁心花怒放,眉眼愈加含情|欲诉,抬眸娇滴滴看向萧煜,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梁思贤扯住衣袖生生拖到了身后。
  “闭嘴吧。”年轻少卿涨红了脸,只觉门楣受辱。
  萧煜含笑看看他们,想瞧了出笑话,也不管那一片痴念的小姑娘叫兄长吼得泪眼婆娑,兀自踩着茵踏上了龙辇,想着路上小憩片刻。
  望春打趣:“陛下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为面圣颜,费了心思打扮的。”
  “是吗?”萧煜挑开车幔看出去,见梁照儿穿了身玉色六幅大摆束胸襦裙,大片折枝梅花自胸前开到袖底,素净绸面,秾艳花瓣绛雪,颇有意境。
  他随口道:“衣裳不错,发髻太土,妆容也不稳重,梁思贤挺好的,怎得有这么个妹妹。”
  望春笑道:“还不是您当初夸人家琴弹得好,让人家生了念想呗。”
  萧煜瞪眼:“朕那是夸她琴弹得好吗?朕那是说琴好,那琴确实挺好,桐木古琴,蛇腹断纹,音质浑厚悠远……算了,不说了,都是朕闲的,说什么琴好。”
  他将要放下车幔,猛地一滞,重抬眼看向梁照儿。
  仪仗官喊了声“起驾”,绛引幡微扬,金辂车徐徐而动,內侍刚要驱赶御马,便听龙辇内传出天子急切而激动的声音。
  “停下。”
  萧煜紧盯着梁照儿,目光炙热,怕她凭空消失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给望春,冲他吩咐了一句话。
  望春瞠目:“这……”
  “快去!”
  大内官只有应喏,垂头丧气地从龙辇上爬下来。
  他一手匕首,一手拂尘,慢吞吞走近梁家兄妹,梁照儿正在对着梁思贤抹眼泪,啜泣:“兄长忘了父亲吩咐过的,让你帮我,若我能得陛下宠幸,那也是给咱们梁家门楣增光添彩的事。”
  梁思贤怒道:“那也得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半点矜持都没有,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胡说,陛下是喜欢我的,他还夸过我琴弹得好。”
  望春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梁家兄妹忙噤声看过来。
  梁照儿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剔透若冰晶,来不及擦,十分乖巧地挤出温甜笑靥,冲着望春恭敬地拂一拂身,娇声说:“大内官,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望春瞧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目中透出些怜悯,叹道:“是,有吩咐。”
  梁照儿水濛濛的眼睛倏然一亮,满怀期望地看向他。
  望春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抽出匕首,扯过梁姑娘的臂袖,“刺啦”一声,把那大片的梅花绛雪刺绣割了下来。
  他没脸久留,捧着刺绣转身便走,走出十几步,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梁照儿近乎崩溃的委屈泣声。
  萧煜慌忙从望春手里接过刺绣,来来回回地看,凤眸中若有星芒闪熠,照亮了枯寂已久的阗黑。
  他反复查验过,冲望春道:“把梁照儿叫过来。”
  望春这三年来看惯了萧煜表面嬉笑怒骂而内心静若死水的模样,见他恢复了些许生动活气,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再想起从前那一位的喜好,愈加笃定。但他怕极了萧煜是空欢喜,怕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满心期望寻过去,结果一次次落空,回来后又要颓靡不振许久。
  他道:“不过一幅刺绣,奴才瞧着跟寻常梅花差不多,陛下别是看错了。”
  萧煜像个急需得到肯定的孩子,将断袖铺平整,指着上面的梅花道:“瓣蕊内合,边缘微翘,这就是她画梅花的习惯!”
  “可保不齐也有旁人喜欢这样画。”
  萧煜眸光微黯,寂寂良久,道:“没关系,不是她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朕就要去找。”
  他平声重复:“去把梁照儿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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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晚这几日没有再去如意坊,一直在家里,胡静容派人来请,也只推说自己病了。
  她想躲几日,躲到萧煜离开洛阳。
  这三年里萧煜不止一次驾临洛阳,但天子之尊,离庶民远矣,音晚躲在如意坊里描样裁衣,出入带着羃离,从未被人认出,一直安稳度日。
  可这一回不一样,她稀里糊涂给梁姑娘做了件衣裳,而梁姑娘又极有可能穿着这件衣裳去见萧煜……
  音晚自认不是什么名家,绣的梅花也不是独一无二,就算萧煜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可不知为何,她总是惶惶难安,预感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不出几日,胡静容神色慌张地来找她,说前些日子从南郡订购的一批晕栒锦因匪患被劫,怕是不能送来了。
  偏偏这批锦是洛阳左宗承卢家定好的,专为贺他家老夫人六十大寿而用来给侍女们裁制新衣的。
  按照行规,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成衣,要以原价三倍赔偿,损失些银钱倒是没什么,只是把人家老夫人的寿辰贺宴耽误了,怕是要结梁子。
  民不与官斗,商贾则更是要仰官府鼻息,卢家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胡静容到底是风里雨里支撑起偌大家业的强人,闲暇时耍弄小倌看似不着调,真出事了却绝不含糊。
  她摇着竹骨小扇,道:“我打听到,岐郡有一批走空的晕栒锦,正折价出售,我打算亲自走一趟,看能不能买下来。我不在的日子,布庄就交给你了,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音晚忖道:“堂堂东都洛阳,商道繁华,怎会连三百匹晕栒锦都买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折不折价了,岐郡离这里也不近,就为省那么几个钱,万一耽搁了,把卢大人得罪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胡静容嗤笑道:“同行是冤家,凡能在手中囤积如此大批量晕栒锦的,定然是城中数得着的绸布商,看咱们出丑都来不及,怎会雪中送炭?”她摇小扇的手微顿,露出些许疑惑:“真是奇怪,不光大批量的没有,连市面上的散货在一夜之间都叫人买去了……”
  音晚也愁,两人商量到半夜,都没商量出更好的办法,只有先用胡静容的办法,由她去岐郡试着买那批锦,而音晚则守在洛阳。
  音晚送胡静容出门时已是月华满地,小星星正攀在树上,跟个猴子似的,冲树下的花穗儿和青狄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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