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音晚温甜一笑:“我舅舅本就是好的,会在我生辰时请我吃肉,送我耳坠,危险来临时总是将我护在怀里。如果没有舅舅,我也不会那么顺利将小星星生下来。”
  耶勒望着她明净的笑靥,心又开始疼,道:“既然我这么好,你可不可以不走?”
  音晚依旧冲他笑,温柔而坚定地摇头。
  耶勒叹了口气:“行吧,你收拾行李,瑜金城内有皇帝耳目,若想走恐怕得乔装一番,我去安排,趁着天还不是很热,我送你们走。”
  不出五日,耶勒便将一切安排妥当,他派了十个护卫沿途保护音晚,化妆成商队,另带着郎中和乳娘,他与音晚约定好,等找到她们找到住的地方,就让护卫、郎中和乳娘回来,他再不会打扰干涉音晚的生活。
  临行前,苏夫人来送,将自己一直用着的金丝楠木佛珠套到了音晚的腕上,嘱咐她好好照顾孩子,保重身体,便再没有旁的话。
  音晚年幼时总觉得离别就得执手泪眼大哭一场,可随着年岁日增,反倒觉得这样温平利落再好不过,冲淡了许多离愁别绪。
  她不顾阻拦,跪在苏夫人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道:“您要保重身体,总有一天,我会和父亲还有兄长一起来给您磕头的。”
  话过别,耶勒拉住马车缰绳,将音晚堵在马车前。
  他眉目严凛,不甘又偏执:“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许和萧煜重修旧好,若叫我发现你对我食言,我先一定要杀了他,然后把你抓回来。”
 
 
第83章 我要做回晚晚的含章哥哥
  音晚有时真猜不透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此生与萧煜无缘,再无相守可能,舅舅怎得就认为两人一定会再续前缘呢?
  她无奈一笑, 道:“好, 我答应舅舅不会与萧煜再相见。”
  耶勒这才肯放她离去。
  从瑜金城到长安这一路, 草长莺飞,稼轩相接,自是风光烂漫的。
  音晚被困在草原许久,乍一登上中原之地, 看着那些熟悉的乌舍台阁, 襦裙襕衫, 说不出的亲切熨帖。
  她再不是像从前离开长安时那般孤身一人,身边带着小星星,不能没日没夜地跋涉赶路, 总要计算着时辰打尖住店休息。她学着独自带孩子,尽量不用乳娘帮忙, 才觉出比从前数倍的辛苦, 幸好有青狄和花穗儿帮她, 还能分担一些。
  舅舅给了她一份户籍名牒,户籍上的名字叫苏晚。
  他说这是音晚的父亲早就给她备好的,只不过一直被舅舅扣在手中,如今音晚执意要走,便拿出来给她。
  除了户籍还有几份路引,使得他们这一行人能顺利进入长安城。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先在一间隐秘的客栈住下,护卫去城中打探了消息,得知这些日子朝政繁忙, 萧煜并不大召父亲入宫,而父亲自打辞官,便同朝中故吏再无来往,天子不召时他只待在府里,鲜少外出。
  依照音晚对萧煜的了解,就算表面风平浪静,他必定是安排了人暗地里监视父亲。
  耶勒派出的护卫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暗中探查数日,基本上把谢府门前监视的暗卫都摸清了。
  现在已不是音晚刚失踪的时候,萧煜知道她在瑜金城,料定她沉下心不会与父亲联络,谢府门前的监视不过例行公事,再不如数月前那般严密,倒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极晴朗的一天,一个灵秀俊俏的白衣男子在谢府门前吹了一曲洞箫,箫声悠扬跌宕,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不多时,谢府门前便聚集了许多人,连闭门谢客许久的谢润都被箫声吸引,打开府门,走了出来。
  他凝着白衣男子看了少顷,眉心微皱,旋即抬头四处张望,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阵烈马嘶啸陡然自街头传来,马蹄踏铁,声声急如雨点,俨然是受了惊,破开人群疾驰而来。
  众人皆避让,唯有那吹奏洞箫的白衣男子浑然未觉,看上去正全心谱奏神曲,无暇其他。
  烈马擦着他的后背飞奔过去,他踉跄了几步,轰然晕倒在地。
  原本被箫声吸引的人群皆围上来看热闹,冲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指指点点,一时之间,谢府门前人头攒涌,混乱不堪。
  管家看不下去,上前冲谢润低声道:“好歹也是国丈府邸,太不成体统了,奴这就召护院来将人群驱散。”
  谢润摇头,目光飞速搜掠过人群,快要掩饰不住的激动。
  人群涌动,躲在一边监视的暗卫被挡住视线,凑到一起商量是否要出面驱散。倒商量出个结果,他们是奉圣命监视润公,维系街巷治安并不是他们的职责,遣个人去报京兆府就是。谢府门前乱些没关系,倘若把人看丢了,铁定是要掉脑袋的。
  喧嚣甚盛,人群中杂言絮语,将局面搅扰得更加混乱。
  “怕是刚才叫马撞到,伤到哪里了,要不要送医?”
  “瞧他这身装束,白衣上还缕着金线,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大户人家的公子怎得出门连个随从都不带?瞧这眉眼俊秀的,怕是哪家的小倌……”
  也不知是谁将话往香艳诡秘里带,引得哄然大笑,众人对男子的来历愈加好奇,围观着热闹迟迟不散。
  人聚在一起挤挤挨挨,难免有个磕绊,你踩我一脚,我搡你一把,零星迸出来几句骂声,场面愈加混乱,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被人群推挤了出来,险些摔倒。
  谢润忙上前搀扶住她。
  她穿了一件宽松素雅的玉色衫裙,袖缘和裾底刺绣着翠竹,头戴羃离,层层叠叠的青色罗纱垂落下来,将面容遮住。
  谢润根本不需要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连体态身形都掩在宽松衣衫里,但他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唇在打颤:“姑娘,世道纷乱,你要小心。”
  音晚压沉嗓音,却有着似水的温柔:“您放心吧,就算再乱再艰难,我也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况且我还有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星星往上托了托,谢润伸手抚过他细嫩的脸颊,面露惊讶:“陛下说……”
  “我骗他的,这孩子好好的,我会把他好好养大。”
  谢润竭力克制面部表情,隔着襁褓抓住音晚的手,低声冲她说了一句话。
  “京兆府巡街,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不得在公府门前撒野。”
  官差到了,众人散去,音晚不舍凝睇父亲,腹有万语千言,却不得不将他的手松开,低声道了句“您保重”,抱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趁乱离开。
  白衣男子还横卧在谢府门前,护卫凑上前来冲音晚道:“从勾栏里花钱雇来的,戏演得还挺好,小姐放心,他不知咱们底细,官差就是审也审不出什么。”
  音晚心不在焉地应着,回眸看去,见父亲还站在府门前,隔着人烟,依依朝她这边望着。
  印象中那本该挺拔的身形略微佝偻了,鬓边也似有白霜晕染,沐在朝阳中,有着说不出的孤寂萧瑟。
  护卫提醒:“小姐,别看了,周围有皇帝的耳目,再看下去会让他们上眼的。”
  音晚只有将目光收回,抱着星星快步离去。
  回到马车中,青狄和花穗儿正等得心焦难耐,见她安然无恙回来,皆舒了口气,拿出水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音晚啜了一口,随着马车颠簸,回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他说,萧煜早已无意遣送质子,舅舅早就知情,恐怕是骗了他们。
  当初在瑜金城时,萧煜自己也说过,他早就筹谋着要废弃与云图可汗的盟约,他不会将他们的孩子送到敌窝里当质子。
  当时音晚气极恨极了萧煜,压根不信他,过后也未曾细想。
  她被关在瑜金城的别苑里许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对外间风云变幻全然不知,甚至每日侍女仆从徘徊左右,关于长安的事,半点都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现在想想,他们怕是受了舅舅的指使,不许在她面前提。
  舅舅有骗她的动机,父亲也不会拿自己外孙的安危做赌,必然是经过印证才会这样告诉她。
  说来真是奇怪,从前在未央宫时音晚都决定忘却前尘恩怨,好好地与萧煜过日子,若不是出了质子的事,她根本下不了决心离开他。
  可如今她知道质子的事是个误会,却并没有要回到他身边的意愿。
  或许,两人之间隔阂至深,而质子,不过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仰靠着车壁,怀中的小星星在青狄的逗弄下正咿呀笑着,这孩子自打出生就不爱哭,极爱笑,一逗就笑,笑起来凤眸中似有星星闪烁,晶莹亮熠。
  他的父母都不爱笑,他却生了一张无忧无虑的面容,真是幸事。
  看着小星星的笑颜,音晚顿觉烦恼全消,不由得冲他轻勾唇角。
  花穗儿将孩子接过,道:“姑娘这几日太辛苦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安排周旋着与老爷见面,连觉都睡不安稳,且在马车上睡一会儿吧,想来离到城门还早。”
  青狄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张毯子给音晚盖上,问:“姑娘,咱们去哪儿?”
  音晚握住两人的手,道:“洛阳。”
  她在路上仔细思量过,若是能选择,去青州最好,父母在那里缔结姻缘,她和兄长在那里出生,无数的根茎埋在那里,值得她去追寻。
  可萧煜那般精明,定然早就在青州布下天罗地网,她去不得。
  倒是可以择一个偏僻小镇安度余生,可小星星总有长大的一天,用不了几年他就得开蒙念书,穷乡僻壤里的条件到底差些,怕找不到好夫子来教。
  当年的伯暄就是因为要避开谢氏追杀才不得不躲进荒村野岭里,耽误了课业,一步差,步步差,往后哪怕使出十分力气来补,也总是勉强的。
  她既然生了这孩子,就得对他负责,纵不能策御天下,也要知书识礼,明晓宗义。
  这样想着,马车猛地停下,护卫在外禀道:“前面的路封了,似是戒严,这就绕路走。”
  音晚挑开车幔看出去,见甲胄翎盔,阳光下金鳞鳞的一片,是禁军。
  唯有天子出行,才会有这等架势。
  她看了看沿街,估摸了下路段,知道这里离从前的淮王府很近,哦,现如今是康平郡王府了。
  住在亲王规制的府邸,伯暄这郡王怕是做不了多久了,萧煜也必不会委屈他太久。
  音晚以为自己早已静若止水,没想到,还会泛起丝丝涟漪,搅扰得自己心绪不宁。
  她只觉心底有些苦涩漫开,把车幔放下,没再说什么。
  **
  今日朝会下得早,萧煜想干脆出来透透气,来王府检查一下伯暄的功课。
  自从出了那许多事之后,他已经不再强行以储君标准来要求伯暄了,同夫子商量过,只按照一般世家子弟来给伯暄添书目,经史子集,再加一点野记杂文,不必卯时起亥时休,随心所欲一些,他反倒学得很顺当。
  亦或是,自从音晚走后,伯暄就变得懂事起来,不再任性妄为,不再懒惫懈怠,勤于学规矩,习诗书,再也没有让萧煜骂过他。
  不光伯暄,就连陈桓和慕骞他们见了萧煜都愈发小心翼翼,像是欠债的见到债主,仔细觑看着他的眉高眼低,斟字酌句地说话,让萧煜觉得无趣极了。
  自打音晚走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趣极了。
  萧煜摒退宫人,独自走到音晚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子里。
  院子在荫,风水极差,当初两人成婚时他有心为难,特意指了这里让她住进来,本以为她这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会大吵大闹,谁知道她由始至终都格外安静,默默地搬进来,默默地住下,没有给他添一点堵。
  萧煜蓦地想起,音晚在离去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只要这个人是你,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原来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忍让他了。
  桃花已谢,枝桠枯顿,悄寂寂立在窗前,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萧煜拖曳着阔袖,慢慢走到窗前。
  轩窗半开,一瞬之间有种错觉,好像音晚会突然从窗内探出个小脑袋,容颜俏丽,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灵动狡黠。
  伯暄刚进府时,音晚就是站在这里哄着他玩,还编了个前朝宁王藏宝的瞎话,诓骗得他神叨叨的。
  虽然神叨叨,却不再吵闹着要走了。
  他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她是看他不会哄孩子,在帮他哄,她是看他极喜爱伯暄,想帮他把伯暄留下。
  他当初为什么要用最大的恶意去那样揣度一个小姑娘,一个倾心待他、痴情于他的小姑娘。
  萧煜弯身坐在窗前,仰身靠墙,螭龙纁裳层层铺叠于身侧,连那威风赫赫的五爪麟龙都显得神情委顿。
  从前他再和音晚吵架,再生气,可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总觉得内心盈实,觉得还有大把辰光可供挥霍,从来都没有怕过。
  可如今,只觉得内心空空荡荡,四顾茫然,无所适从。
  他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又是怎么把一个曾经那么爱他的姑娘逼得不惜别离父兄也要远走?
  ……
  萧煜派去突厥的暗卫月余才归,道经过探查,耶勒可汗的母亲和姐姐确实有问题,但搜寻遍他周围甚至整个突厥,都不见皇后的踪迹。
  瑜金城的别苑早已人去楼空,连穆罕尔王都下落不明。
  萧煜有种可怕预感,若音晚是挂在天上的纸鸢,他已经失去了攥在手里的那根线,她落到了山的另一边,躲藏在芸芸众生之间,令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满心孤寂苦闷难以诉说,开始于夜间酗酒。
  若是醉了会耍酒疯,开始摔东西,宫人们都怕了他,不敢在天子暴怒时进来。可他清醒时,他又会无辜安静地坐在满地裂瓷碎渣之间,目光空洞,神情寥落,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孤鹰。
  只有一夜,他喝得太醉,意识迷离,趴在龙案上,唤进望春,道:“去把皇后叫来,告诉她朕难受,很难受……”
  望春想说重复了无数遍的话:皇后走了,不在这。
  可他看着萧煜脆弱忧伤的模样,终究没舍得,轻轻应了一声,出去遣人去召谢润。
  按照以往的经验,当陛下醉得厉害,谁都劝不住时,唯有润公能劝住。
  谢润推门殿门,一只白釉酒盅“咕噜噜”滚到他脚边,满殿酒气熏天,几乎盖过了浓郁的龙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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