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萧煜面色湛凉,轻启薄唇:“有。”
  音晚的心咯噔一下。
  “这三年里,他至少每年都会离开草原三四回,回回都能甩开我的暗探,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大周究竟有什么在吸引着耶勒,让他像着了魔,不惜一回又一回铤而走险,深入敌窝。若不是这一回我无意中找到了你,派人看着你,兴许还发现不了,原来我们做着同一个梦,为了同一个女人在疯癫。”
  音晚脑子混乱起来,像有无数丝絮缠黏在一起,迫得她用蛮力撕扯理顺。
  柿饼巷那房子是耶勒的护卫替音晚找的,耶勒本来就知道音晚住在哪里,她以为他一来洛阳就能找到并不稀奇。
  从来没想过事情可能会有另外一种解释。
  这三年来,他曾数回偷偷潜入洛阳看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一直在关注她,或者窥视她。
  “我若说我不知情,你能信吗?”音晚疲乏地问。
  萧煜目光如炬,一直看入她的眼底,像是要辨出她话中真伪,许久,他道:“只要你不再见他,跟我回长安,我就信你。”
  音晚讥诮冷笑:“萧煜,你这叫信吗?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信任吗?”
  萧煜一瞬露出些许茫然。
  “真正的信任是没有任何条件,却意坚心笃,不可动摇的。”
  萧煜正发愣,陆攸过来了。
  沈兴被罢官后,陆攸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任禁军统领,随侍萧煜左右。
  他先朝音晚揖过礼,向萧煜禀道:“陛下,有个女子说她姓胡,领着几个小厮来寻人,被禁军给拦下了。”
  萧煜不耐道:“已经宵禁,她好大的胆子还敢在外游荡,让她走。”
  音晚快步拦住陆攸,说:“我迟迟不归,遣送回去报信的小厮又亲眼见着我被禁军围堵,静容定然是着急担心了才会冒着被巡夜官兵抓走的风险来寻我,让她来见我。”
  萧煜朝陆攸摆了摆手,陆攸抬头看他,欲言又止,抱拳躬身退下。
  骤起狂风,吹动城台上的旌旗猎猎作响,被寒雪浸染,愈显萧瑟凄清。
  两人沉默片刻,萧煜先一步退让:“好,晚晚,我们不说耶勒。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音晚摇头:“我不愿意。”
  萧煜凝着她疏凉的眉眼,蓦地,抬手将她拉入怀中。他环腰紧紧搂住她,压制下她的反抗,语带哀求:“三年,我忍受够了生别离之苦,我不能再失去你,晚晚,你不要把我丢下。”
  音晚挣脱不得,冷声说:“我也忍受够了你的乖张多疑,喜怒无常。”
  “我改,我已经改了许多。”
  “是吗?我没有看出来。”
  萧煜默了片刻,将她从怀中捞出来,软弱一扫而尽,俊脸上浮溢着诡异笑意,眸中满是绝望与疯狂,吻了她的额头,轻声道:“晚晚,我可以给你选择。要不你安心做我的皇后,与我共享天下。要不,就让我毁了这一切,与你共堕地狱。”
  音晚恨意凛然,心道,要下地狱你自己下,我还有小星星,我才不去。
  这样想着,城台石阶传来脚步声,伴着陆攸低沉的嗓音:“您慢点。”
  音晚正诧异向来沉默寡言的陆大人怎得突然客气周到起来,便听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想到什么,脑中轰然一响。
  萧煜搂着音晚的腰,越过她肩头看过去,见一个小团子挣脱女子怀抱,嘴里含着“娘亲”朝他们奔过来。
  雪天路滑,白糯糯的小团子平地跌了一跤,趴在地上仰起头,露出与萧煜极为相似的眉眼,正目中盈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
  “娘亲,小星星摔倒了,很疼。”
  音晚忙推开萧煜,回头迎上去将小星星抱起来,紧张地检查他的身体,见他无恙,才舒开一口气。
  萧煜呆愣愣盯着小星星的脸,只觉脑中似有怒浪汹涌,似有万仞崩塌,横流碎石敲击拍打着脑壳,混乱与惊喜交相涌上来,竟让他生出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他激动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晚晚,我的孩子……你不是打掉了吗?”声音轻若片羽掠影,像怕从美梦中惊醒。
 
 
第88章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对吧?……
  音晚抱着小星星, 紧贴向他的脸颊,沉默不语。
  小星星伸出胖乎乎的小白手抚摸音晚身上的紫貂大氅,呢喃:“娘亲, 这个好软和啊, 小星星也想要一件。”
  音晚冲他摇头, 一手抱住他,腾出只手飞速地解大氅丝绦,将大氅扔还给萧煜,抱着小星星就要走。
  萧煜有片刻的滞愣, 立即追上来:“晚晚, 你要把话说清楚, 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这么无情。”
  音晚停下,转头看他, 眼中浮满冷光,想讥嘲他一两句, 可又想到星星正在自己怀里, 正眨巴着一双乌灵大眼好奇地看他们, 便把话咽了回去。
  她质问:“你刚才不是怀疑我要跟人私奔吗?孩子还在城中,我会扔下孩子走吗?”
  萧煜像脸上“啪啪”挨了两巴掌,掴得火辣生疼。一时语噎,不知该说什么,却仍旧执拗地挡在音晚身前,不许她走。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 这孩子眉眼与他甚为相似,年纪也对,应当就是他的孩子。可是当初他去瑜金城时并未到音晚的产期, 她那时腹部平坦,也不像刚生育完。
  而且在洛阳这么久,他一直派人看着音晚,没有发现她还有个孩子啊。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冲击与惊喜接踵砸下来,把他的脑子都砸晕了。他强迫自己静心,将这些事勉强理顺,先问最要紧的:“当年你是不是早产了?你的身体还好吗?”
  音晚捂住小星星的耳朵,道:“不好。郎中说孕中忧思过甚,胎位不稳,气血两虚,孩子与大人都凶险。我生了一整夜才把孩子生下来,血几乎都快要流尽了,过后还昏迷了好几天,那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萧煜听得心如刀绞,想将她揽入怀中,说他会补偿,余生会好好照料她,会寻觅天下珍馈灵药为她补身子。
  可是话未出口,音晚就将他伸过来的手打掉了。
  “看在我这么艰难把孩子生下来的份儿上,皇帝陛下能不能大发慈悲,让我和孩子过几天安生日子?”
  萧煜不能不妥协,更没有脸于这样的情形下再逼迫她。
  他派陆攸带禁军亲自护送音晚母子,在知道她将小星星送去胡静容府上的原因后,向她保证,只管把孩子接回家,有他在,就不会有事。
  音晚知道一旦叫他缠上,便没有那么容易甩掉,索性接受他的安排照拂,她思子爱子心切,也真的很想每天都能见到小星星。
  马车大方驰行在街衢中央,蹄子踏碎了夜的静谧,有禁军开道,巡夜的官兵非但不敢阻拦,反倒隔着老远便躬身退让。
  天子驾幸洛阳,百官随侍,到处都是贵人,他们早就有了经验。
  一整夜都浑噩懵懂的胡静容终于慢慢还魂,见音晚将孩子哄睡,才抚着胸口道:“你是不是该对我说些什么?”
  音晚心中有些失落,有些伤慨,她知道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这些年饱经风霜磨砺,早就不是从前那朵脆弱娇贵的小白花了,能尽快平复心情,安慰开解自己。
  她见胡静容满面忐忑与好奇,忖着路还远,故弄玄虚道:“你猜。”
  胡静容特别想像从前一样扑上去挠她痒,给她些厉害瞧瞧,叫她还敢藏着掖着糊弄人。
  可她没有,敛袖规矩坐着,连与音晚说话都不自觉在心底斟酌起来:“你是宫中的贵人?有名分吗?”
  其实胡静容猜到八成是没有名分的,天子家事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她因生意缘故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时常聚在一起谈论国事揣摩朝廷法令,都知未央宫中四妃九嫔虚悬。
  且孩子都生了,还是个皇子,若非挣不到名分,怎会下狠心舍弃尊荣富贵的安逸生活,投入民间吃普通人的苦。
  胡静容向来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依照她的性子,这种浑水是断断不该蹚的,可对方是与她情笃的姐妹,她便不能安心作壁上观。
  她妙龄丧夫,拉扯个孩子尝遍世态炎凉,最懂人心,她得让自己的姐妹知道,不管那男人多么尊贵,若不舍得予她名分,那便不值得为其回顾。
  谁知音晚淡淡一笑:“有啊。”
  胡静容瞠目看她。
  “静容姐姐是我在洛阳唯一的朋友,我便不瞒你。我其实不姓苏,也不叫苏晚,我本姓谢,名音晚。”
  胡静容面露惊讶,许久,才从嘴中吐出一丝颤音:“谢?”
  音晚道:“对啊,谢,就是那个‘谢’。”
  胡静容混迹于商场,出没于各种深宅大院,早就知道,凡是那红墙碧瓦的大宅院里必然藏着许多秘密,更不必说煊赫的未央宫。
  但她绝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那活在人们口中,神秘莫测又美貌绝伦的谢皇后其实早就不在宫里了。
  胡静容瞧着音晚那秀致的眉眼,不甚确定地心想,她从前没有在音晚面前编排过帝后和皇亲国戚吧……
  谁又能想到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妹竟是皇后,这不是坑人嘛。
  她胡思乱想了一路,到了柿饼巷,音晚抱着小星星将要下车,想起什么,回过头问胡静容:“我们以后还能做姐妹吗?”
  胡静容歪头想了想,见音晚目中浮荡着脆弱的莹光,一时心软:“能……能吧。”
  大周并没有哪条律例说不可与皇后做姐妹啊,再者说了,她若要同柳元成亲,婚事上少不得需要妥帖可靠的人帮她张罗,除了音晚,她实在不知该交托给谁。
  可是……
  胡静容的脑子开始混乱,乏有力气去权衡各种利弊,颓丧地靠在车壁上,心中哀叹:她怎么会是皇后啊!
  音晚十分了解她,知她内心正在纠结,这种谙于算计却又永远抛不下情义的脾性正是音晚最喜欢的,她不禁莞尔:“那我明天还去如意坊,我们都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一夜音晚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爬起来,见小星星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腮颊鼓鼓,嘴里吐着泡泡,她给他掖了掖被角,披上衣裳下床,往炉子里添了些炭,推门出去。
  大雪停了,彤云散尽,露出一弯弦月。屋顶上银亮皎洁,似月光,似雪光。
  她拢了拢衣裳,心中忐忑难安。不管如何自欺欺人,她心里明白,萧煜找到了他们,注定是回不到从前了。
  三年自由辰光,到此休止。
  天刚亮音晚便出了门,她忖着积雪路滑,走得会比平常慢些,便特意早出门。
  到如意坊,谁知胡静容来得竟比她还早,且眼睑下两团乌黑,也像极了一夜未眠。
  两人打了个照面,略有些尴尬,还是胡静容先开口:“吃朝食了吗?我带了红豆鬆糕和紫山药酥,你……吃吗?”
  音晚其实吃过了,但还是装作没吃,笑了笑:“好啊。”
  进了里屋,发现除了糕点还有粥,放得久,已有些凉了。音晚起身去拿铜吊想注些热水,向来习惯等着人伺候的胡静容却罕见勤快起来,忙抢先一步去拿,还冲音晚道:“你坐着吧。”
  音晚捏了块红豆鬆糕咬一口,眸中稍显怅然,还是打趣道:“你从今往后不会都要这样了吧?”
  胡静容往粥里倒过热水,把铜吊放回去,然后坐在音晚对面,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她轻呼了口气,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你为什么要带着孩子离开未央宫?”
  音晚将手搁在瓷碗上,温热着掌心,低眉思索。
  为什么?最初是因为她以为萧煜要送小星星去做质子,后来发现是个误会,饶是这样,她仍不想回去,所以这应当不是唯一的原因,那便需要再追溯过往。
  可过往实在太复杂,太不堪回首了,她稍一想便觉得痛苦。
  胡静容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必没有什么美好回忆,便道:“唉,女子本弱,若能逼得一个弱女子决绝离开曾经的庇护,那一定是伤透了心。算了,我不问了,我只提醒你,既然皇帝已经找到你了,那便没有必要再躲躲藏藏。我昨日在卢府得知,润公一家已经来了洛阳,你别离亲人这么久,是不是该去看看了?”
  音晚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眼眶登时红了。
  胡静容抚着她的手背,温声宽慰:“这也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了。”
  音晚带着羃离遮面,独自去了洛阳的谢氏府邸,全家因她的突然归来而惊喜万分,拉着她嘘寒问暖。唯有谢润,在关切之余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似谢兰亭和珠珠那般没心没肺,猜到音晚既然敢在白日公然登门,必然是不再担心被萧煜觅到踪迹了,不担心一件事,便是那件事已经发生了。
  谢兰亭和珠珠前年生了个男孩,取名玉舒,已经两岁,继承了母亲的蓝眸,生得十分漂亮。珠珠也比四年前更加沉稳周到,同音晚说过话,忙让乳娘将孩子抱出来给音晚看。
  音晚自从当了母亲,见着孩子便爱不释手,更何况还是自家的孩子,她捏了捏玉舒的小拳头,将一枚早就备好的长命锁放在襁褓里。
  孩子一来,厅堂里便热闹起来,从主到仆围绕着孩子说笑,谢润朝音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树荫僻静处,谢润问音晚:“他找到你了?”
  音晚轻轻点了点头。
  谢润忧色愈深:“他没有为难你吧?”
  音晚道:“开始是为难过我,后来看到了小星星,我又对他说了些狠话,他便放我们回去了,说可以继续住在柿饼巷,过着从前的生活。不过我想,应当是出不了城的。”
  谢润叹道:“我原先以为一年年的过去,迟早有一日他会死心,可没想到,竟执念至此。也对,他自小便是个执拗的人,认准了的事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妥协退让。”
  音晚向来细腻敏锐,她察觉出父亲言语中对萧煜的态度有些变化,也说不上是喜爱和袒护,就是好像没有从前那么憎恶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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