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桑狸
时间:2021-03-21 09:54:20

  彼时不知,那才是最好的时光,他却从未珍惜,任辰光如水自指缝间流逝,如今再想不惜代价捧回来,却已是徒劳。
  他心底一声惋惜哀叹,瞧着眼前文静的音晚,心中一动,试探着弯腰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颤了颤,却没有将他甩开。
  萧煜心中陡然透进些光亮,欣喜不已,道:“这白马寺景致甚好,我带你到处逛一逛吧。”
  音晚道:“不是还要张罗祭奠昭德太子吗?”
  萧煜目光微散,略有些失神,随即冲她微笑:“我已吩咐下去了,自有礼部和僧众们安排。”末了,他添了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还是要往前看的,不能一世都为过往所累,活在枷锁中不得解脱。”
  两人没有叫步辇,甚至连护卫都没有多带,顺着白马寺西门的小径一路走出去,桃林遍野迎风而绽,漫天花雨扑簌簌飘落,在斜阳残照烂漫霞光里,有几分不尽真实的幻境之美。
  萧煜拉着音晚的手走了一段路,身上沾染了些桃花的清馥,歪头冲音晚道:“柿饼巷的屋子里也有两棵桃花树,我可以让人移栽回未央宫昭阳殿前,你觉得好不好?”
  音晚的睫毛轻微一抖,随即摇头。
  萧煜蓦然止步,凝目看她。
  “还剩一个月。”音晚说。
  萧煜瞠目看她,看出了她柔顺温婉背后的疏凉,心不住的下沉。
  他就像是一直在悬崖边缘奋力攀爬,自以为登顶在即希望就在眼前,可一倏忽,又被推到了崖底。
  重重地摔落,震得心一阵阵生疼。
  他颓丧地低头不语,音晚微笑着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啊,难道要食言不成?”
  萧煜的脾气上来,真想堵她一句:没错,就是要食言,如何?
  可他忍住了。他现在有些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贵在两厢情愿、水到渠成,若硬要强求逼迫,最后往往到不了好处。
  他强忍着疼,攥紧了音晚的手,道:“我不会食言,你不要害怕。”
  此话一落,音晚的笑容又明灿了几分,迎着落日晚霞,说不出的瑰丽动人。
  他被她的笑容晃住,惊艳了一会儿,随即更加沮丧。
  现如今,他能为她做的便只剩下放她自由了么?也只有这个才能让她开怀展颜了么?
  他正纠结着,音晚摇了摇他的手,道:“我们去街市逛一逛吧,我饿了,想吃些东西。”
  哪怕她想要月亮,萧煜也得立刻搭梯|子去够,更何况她只是想出去逛一逛,这些日子惊惶焦虑,终于除了韦春则那祸害,又全须全尾地救出珠珠和玉舒,自然应当出去放松一番。
  萧煜换下华服,挑了一件寻常青衫,披着黑狐裘。他本来就生得清隽温雅,濯濯姿仪似朗竹春柳,雍容矜贵如孤山松雪,比起身侧戴着冪离遮面的音晚,行人目光大多都落在他身上。
  他自小便姿容出众,早就习惯了因为容貌而受到的瞩目称赞,如今年岁日长,心性渐沉,不大拿这些当回事了。
  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握住音晚的手,在街边的馄饨摊坐下。
  音晚从前自如意坊回柿饼巷的路上时常会路过这个馄饨摊,食物飘香,分外诱人,但她挂念着家中的小星星,从来没在这儿吃过。今天无意走到这里,便再挪不开脚步。
  叫了两碗肉馄饨,一小碟干闭瓮菜,一小碟糖醋茄。
  音晚捧起碗啜了口热汤,笑得眉眼弯弯,看向萧煜。
  萧煜看得纳罕,心想这馄饨就这么好吃么?从前在未央宫里喂她金齑玉鲙时都没见她这么高兴过。
  他怀着好奇尝了一口,多年帝王生涯养刁的嘴着实没尝出什么美味,不过寻常食物,堪堪果腹。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音晚,她的面容隐在热汤飘出的白雾中,蛾眉舒展,镌刻着深深的愉悦与满足。
  萧煜已经许久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畅快了,搜寻一下全部的记忆,她在他面前也从来没有过这么无忧无虑的样子,他不由得看得痴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却没说什么,陪着她,低下头一勺一勺将馄饨吃光。
  吃完了饭,萧煜以为音晚还会有想去的地方,谁知她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斜身靠在萧煜肩上,糯糯道:“我困了,想睡。”
  萧煜忍俊不禁,纵容地笑说:“好,这就回去。”
  他周到地将她抱进了马车,走到白马寺时,她已在他怀里酣沉地睡了过去。睡颜宁静,一点心事一点防备都没有的样子,挺翘的鼻头随呼吸一颤颤的,看得人心都快化了。
  萧煜忍住没有亲,一直忍到将她抱进厢房,门窗紧闭,身边再无外人时,才低头亲了上去。
 
 
第105章 谢音晚分明是在玩弄他。
  音晚的唇瓣柔软温凉, 带着口脂的芬芳香腻,含在唇中辗转细品,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融化在滚烫唇舌间似的。
  有着致命的诱惑, 却又让人忍不住患得患失。
  萧煜起先只是拥着她亲吻, 待回过神来时已同她一起滚进了榻里, 他渐渐情迷,手抚上了音晚的衣带,正要解开,一双滑凉的手摁住了他。
  音晚犹合着眼, 喘息微乱, 声音低得犹如梦呓:“佛门清净地, 这样对神明不敬。”
  萧煜这些年到底有些长进,不再是从前那样,兴头上来不管不顾非得得手才罢休。他靠在音晚身上, 竭力平息身体里涌蹿的邪火,深吸了口气, 歪身躺到她身侧。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她没睡啊。那刚才亲她时她是有意识的, 她有意识却没将自己推开……
  萧煜有些欣喜,侧过身靠向她,凝着她白皙线条流畅的侧颊看了片刻,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她。
  两人做了那么久的夫妻,云雨之事更是无数,他太熟悉她的身体, 知道如何能令她愉悦,如何能令她羞恼,如何能让她哭……
  果然, 没过多久音晚便睁开了眼,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嗔怒:“你就是个混蛋。”
  萧煜咧嘴笑开,缠上去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喃:“装睡的是你,倒来说我混蛋,小晚晚如今可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厢房内炭炉烧得旺,两人都只穿了件薄衫,贴身相依,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温度,暧昧气息流转,似春池上掠水飞过的蜻蜓,轻点开圈圈涟漪,撩拨着人心。
  音晚窝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道:“我以后就算再不讲道理,也不会烦到你了。”
  萧煜本已日暖花开的心瞬间坠入寒潭,彻骨森凉,他报复似的将音晚紧箍在怀里,脑子里不断蹦出些恶劣想法,想将她压在身下使出手段折磨一宿,把她的傲骨一节节敲碎,看她还敢不敢拒绝他。
  到底不是从前,泄愤似的想一想便罢了,过后还得沉下心,讨好似的亲了亲她的耳廓,柔声问:“为什么?”
  “我怕啊。”音晚的语调甚是轻快:“我怕你现在表现出来的所有好都只是为了哄我回去。含章,你现在是不是心里恨我恨得咬牙切齿,表面温和,其实正想着如何折磨我报复我呢。”
  萧煜箍着她的胳膊猛然一僵,心虚地暗道,她倒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把他摸得透透的。
  他胡乱想着,想到了前路,想到了她将要离开他,便感觉到一股悲凉。
  他是个疑心病重的帝王,城府幽深,不会让任何人看穿他心底所想。这世上唯一一个他愿与之交心无所隐瞒的女人也将要离开他了,从此这浩瀚山河,广袤天地,纵有万千繁华,岂不是也只余他一人孤影相对?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他的音晚,见过他青衫磊落的少年模样,见过他狼狈落拓的困兽之相,不因他失去一切尊荣不再而放弃他,也不曾因他君临天下龙袍加身而屈意奉承他。
  他在她面前可以做萧含章,可以露出本来面目,可以喜怒由心。
  而这一切很快也将成奢望了。
  萧煜心里难过极了,将下颌靠在音晚的肩膀上,哀求中竟带了些哽咽:“晚晚,你对我还有哪里不满意,你只管说出来,我会改的,”
  音晚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鬓发,笑问:“含章,你说人是不是应当随着年岁日增而变得越来越好?”
  萧煜懵懂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音晚垂下眸子,颇有些顾影自怜:“现在的我远不如十六岁时的我好,那个时候的我可以全意为爱奔赴,无所畏惧,哪怕世人皆不看好,我心中亦有一腔孤勇,见到了你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往萧煜怀里靠了靠,去亲他的唇,遗憾道:“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怕极了,害怕会重蹈覆辙,害怕你还是会让我受苦。”
  “含章,你问我还爱你吗?我心里很明白,我当然爱你。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心里眼里就只有你,我最气你的时候,也想过将你忘了,换一个人来爱,可一旦试图把你剥离出我的记忆,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寡味寂寥。”
  “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坚定地认为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比得上我的含章哥哥,我爱你,只爱你。可是,只有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把我伤得太深了,伤口至今未愈。”
  她一边说一边亲他,把萧煜亲得甚是郁闷,他几度想把她推开,警告她若不想跟他回去,不能对他负责就不要来占他的便宜,可他到底舍不得,徒劳地矜持了一会儿,还是覆了上去,转客为主。
  这一夜极为短暂,萧煜只觉得刚刚合上眼睛迷糊糊还未睡着,天便亮了。
  音晚却睡得很好,晨起容光焕发,眼眸明亮,吃了寺里的素斋,换上了雪儿送过来的新衣,张罗着要回家去看她的嫂嫂和侄儿。
  萧煜陪着她去,在路上委婉地告诉了她谢润受伤一事。
  音晚当即神色大变,心急如焚,马车刚停在谢府门前,便扔下萧煜飞快奔了进去。
  伤在左肩,郎中恰好刚给谢润上完药,谢兰亭和珠珠皆随侍在侧,一齐来安慰音晚,道只是皮肉伤,郎中开过外用内服的药,他们也会悉心照料,不会有事,让音晚不要担心。
  萧煜此番前来没有提前宣旨,也没有大兴仪仗,谢府事先没有准备,等反应过来是天子驾临时,谢兰亭只得匆匆领着阖府仆从去迎驾。
  因为珠珠和玉舒一事,兰亭对萧煜的态度颇有些转变,不像从前那么冷漠疏离了,君臣之礼以外还寒暄了几句,将他迎进正堂。
  谢润合衣出来恭迎,将要跪拜行大礼,就被萧煜提前搀起来。
  “行了,你既有伤在身,就不必如此多礼。”
  谢润同萧煜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冲音晚道:“你随你兄嫂去看看孩子吧。”
  音晚猜测父亲可能有正事想单独同萧煜说,便没多言语,倒是珠珠,生怕音晚拘谨有心病,热情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顺着回廊往后院去。
  他们一走,谢润便命人呈上来几件从桐安巷抄出来的东西。
  几箱没有火契的银两,一些古玩珍品,谢润认得其中一两样,道:“都是出自谢府。”
  萧煜本来也有种猜测。
  当初谢氏谋逆,趁乱从长安跑出来的可不止韦春则,还有一个谢家二老爷谢江。
  韦春则当年从合苑跑出来的时候是孑然一身,就是给他镀上个金身也别指望能在短短几年之内经营出这么强大的势力。但若说他和谢江勾结,从谢江那里夺过来的,便合理了许多。
  可是到如今,韦春则死了,桐安巷里的人都抓了,严刑审问了一夜,都没有问出来谢江的踪迹。
  谢润叹道:“我这个二哥,表面窝囊不成事,实则最是狡猾,狡兔三窟也未可知,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不会像韦春则似的生这么些事端,到如今了大概也是保命为上,拿着钱躲在某个角落里当个富贵闲人。”
  萧煜一想到当初为了挑动谢家内乱趁机夺权,他还与谢江合作过,便有些心虚,不好多做评价。
  幸亏谢润厚道,没来揭他的短,只是就正事商讨了一番,他们都觉得谢江大约是既不会露面也不会出来作恶了,就这样吧,毕竟从茫茫人海里搜寻个人出来也是挺难的一件事。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厮来禀,说崔姑娘听闻润公受伤,来探望他了。
  萧煜从前为了把音晚找出来,可没少派人监视谢府,对这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他促狭地一笑:“让她进来,朕是微服而来,不拘那些繁文缛节。哦,朕在这里怕是你们不自在,朕这就走,去看看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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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廊边轩窗半开,不时有细碎的海棠花飘进来,落英缤纷,香气清馥。
  玉舒还在睡,珠珠给他掖了掖被角,冲满脸愧疚的音晚道:“都是一家人,妹妹勿要说两家话。我和玉舒会有此劫,都是因为韦春则那坏人,干了妹妹什么事?再者,父亲为救我们受伤,你和陛下也为此事费尽周折,若要仔细论,该过意不去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她这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音晚也不好总矫情,毕竟大家都安然无恙,是件该高兴的事。
  姑嫂两凑在一起说了几句体己话,侍女进来请音晚,道皇帝陛下让她出去,说要带她去看个有趣的景儿。
  音晚随侍女出去,萧煜正站在海棠花树前,身形挺秀,春光流泻于肩头,好一个倜傥俊美的翩翩公子。
  他见音晚出来,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走。”
  穿廊拂柳而过,停在了绿荫拐角处,刚好能看见正堂的情形。
  音晚一眼便认出,那个乌鬓如云,纤腰婀娜,恰如秋水照花般清丽脱俗的贵女是崔琅嬛。
  多年未见,她依旧是姑娘家的装束。
  “先前便听闻谢府出了些事,我来过几回,总是没有见到润公,想来润公在外忙碌,总是缘锵一面。”
  萧煜靠墙而站,将音晚拢到怀里,低声道:“什么缘锵一面?你爹故意躲着她呢,以为帮他们家把孩子找到就算还她人情可以断绝来往了,谁知她还不死心,非要纠缠。”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声音同正堂里飘出来谢润的声音有些重叠,音晚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要他闭嘴。
  “是啊,做长辈的,府里府外总有操不完的心,哪像你们这些孩子,整日里无忧无虑的。”谢润故意将话说得老气横秋,颇为慈爱端正地看了看崔琅嬛,笑道:“等你将来成了婚,主理起家事,你就知道了。”
  这话一落,正堂许久没有再传出崔琅嬛的声音。
  萧煜怕惹音晚烦,没将话说出来,只在心底念叨,谢润也怪不容易的,既得明言拒绝,还得将话说得委婉不能折损姑娘家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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