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算是明白了,他岳父大人这课老树是不想开花的。
他都鳏居二十年了,仍旧不肯续弦纳妾,这份痴情执念当真是能感天动地了。萧煜有些忧郁地心想,若音晚就是不肯跟他回去,八成他将来的日子也得这么过。
萧煜兀自哀叹,一时也无心听正堂那边的动静,安静了不知多久,恍然听见一阵急急切切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崔琅嬛出来了,她走得极快,肩头微微耸动,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还没出门就撞了一个人。
是来寻萧煜的梁思贤。
梁思贤本能扶住撞上来的姑娘,姑娘家缎袖柔滑细腻的触感在掌心间蔓延,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样于礼不合,忙将人松开。
他掠了一眼崔琅嬛,见她眉目昳丽,眼角莹亮隐约含泪,宛若沐雨娇花分外惹人怜惜。
梁思贤不禁有些发愣,魂不由得跟着飞了,目光紧随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
最后是萧煜把他拍醒的。
梁思贤目中犹带迷离,一见着萧煜才彻底清醒,忙道:“陛下,韶关紧急奏报,突厥犯我境。”
萧煜是快马加鞭回的行宫,连白马寺都来不及回了,遣人去告诉雪儿代他主持余下祭典,自己急召文武朝臣于武成殿议事。
光熹五年二月,突厥左先锋军三千精锐突然越过韶关边境,击袭晏马台,劫掠粮仓,挑起战火。
这倒是符合从前云图大可汗在位时骚扰大周边境的习惯,冬去春来,便让麾下士兵们出来放放风,活动下筋骨。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早已不同,突厥在位的是耶勒大可汗,而大周执掌天下的也不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善阳帝,而是手段强硬、寸土不让的萧煜。
萧煜急召尚书台与兵部,商讨了两天一夜,严令韶关守军守住边防,格杀越界突厥士兵,同时调派颖川守军前往支援。
音晚以为边境战火重燃,会生出些骚乱,令她意外的是阖宫内外亦如往常,一派平静。宫人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也只是春季的衫裙和钗环,大家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一点受战事影响的痕迹都没有。
她经历过战乱,曾见过当年善阳帝在位时藩将作乱与突厥犯境时,皇城内外人心惶惶,乾坤颠倒天下大乱的模样,再看如今,不得不感慨,世道已然大不相同,萧煜这个皇帝做得很是成功,不光能稳定朝局,亦能稳定人心。
日子久了,连音晚自己都觉得只要有萧煜在便没什么可担心的,她这些日子和胡静容勤通书信,商讨开春后的生意怎么做,怎么大把大把地赚银钱,商讨得不亦乐乎,胡静容那边生意做得很顺利,说差不多四月就能回到洛阳。
萧煜素来敏感所思,虽然为军务朝政所累不能日夜陪伴音晚和小星星,但他发现了音晚同胡静容来往的书信,也看出她眉眼间日益明媚欢愉的风采,那是对即将挣脱牢笼奔向新生活的憧憬。
他心里很是难过,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枉顾音晚的心意去强迫她,他面前仿佛就只剩下了一条路——放她走。
是夜,月明星稀。
萧煜处理完政务回到仙居殿时已近子时,大家都睡了,灯烛稀疏,深夜悄静,萧煜发现桌上摊着许多书信,忍不住又过去看。
音晚知道她和胡静容通信自然是瞒不过他的,也懒得做面子功夫,收信回信也都不避着他。萧煜仔细看完,发现两人已经开始合计扩充店面,增招绣娘的事了。
纱幔窸窣被拂开,音晚散着长发,穿着薄绸寝衣,睡眼惺忪地出来,声音里染了浓浓的困倦之意:“含章,怎得又这么晚……”
还未说完的话音被萧煜冰冰凉凉的唇堵在了舌间。
他吻得既急又狠,两人的唇齿数度磕碰,须臾间便有一股血腥味弥漫其中。萧煜深夜归来,身上沾染着凛寒霜气,强硬地将音晚抵在穹柱上,与她衣袖绞颤,惹得她瑟瑟发抖。
他原本只是想亲一亲她,可亲着亲着却又发觉她并没有抗拒他,便试探着去脱她的衣裳,他的动作极缓慢,为彼此间都留了些余地,只要她有轻微的推拒之态,他立刻就放开她,绝不勉强。
可她没有,她攀着他,姿态柔软,媚眼如丝,仿佛在无声地引诱他。
萧煜在音晚面前向来就是没有什么骨气的,他立即将她打横抱起,拂开纱幔进了内室。
小星星睡在床上,他们只敢在榻上,且要防着将孩子吵醒,尽量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身上都汗津津的,才缠黏不舍地分开。
萧煜为音晚披上自己的衣衫,回头看了一眼拔步床,层层叠叠的纱帐垂落而下,掩着安静酣睡的小小身影。
他舒了口气,抱起疲倦不堪的音晚去浴房。
沐浴过后两人换了干爽簇新的寝衣,一齐上了床,将小星星往里挪了挪,牵着手平躺下。
萧煜内心喜悦,觉得音晚那样倔强的性子,既然肯在这事上顺从他,那必然是不会再将他舍弃了,他就着刚才缠绵的余韵,倾身吻了吻音晚的面颊,轻声道:“大战在即,过几日我就要回长安了,我们一同回去吧。”
音晚柔顺地让他亲,玉颈微折,笑意温婉,檀口轻启:“还剩下十天。”
萧煜怔怔看着她,她的眼尾桃泽晕染,是被雨露滋润过的妖娆媚态,双眸水雾朦胧,却又依稀闪动着黠光,她靠近他:“陛下可不能食言而肥。”
萧煜愣了许久,总算是明白了。给亲,也给睡,可要说回去,那就免谈。这算什么?人都说世间薄情男子云云,对女子始乱之,终弃之。谢音晚这做法,分明就是薄情女子,分明就是在玩弄他。
偏她还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将手搭在他肩上,娇声问:“含章,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第106章 你是不是我爹?
萧煜一口气堵噎在胸前, 憋闷得他眼冒金星,险些一头栽倒。他把音晚的手从自己肩上扒拉掉,转了身背对着她, 闷闷道:“我没怎么, 也没生气, 睡吧,你不累么?”
音晚脸上挂着微笑,眸色却愈发清透,凝着他的肩背看了一会儿, 起身掀来被衾给他盖上。
这一夜格外安静, 无风无雨, 也不是鸟雀嘤啾的时节,萧煜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仿若搁在了火盆上炙烤, 噼啪乱响,甚是煎熬。
到天快亮时他才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等醒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转过了身, 抚着音晚的背将她牢牢扣在怀里。
他舍不得撒手, 越过音晚抻头看了看小星星,见他睡得腮颊鼓鼓,格外香甜,不禁莞尔,又搂着音晚静躺了一会儿,估摸着议政的时辰快到了, 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悄悄拂帐出去。
萧煜本来想,还剩下最后十天, 就算是挤也要挤出些时间好好陪一陪音晚和小星星,可战局焦灼,奏报雪片般送来,他恨不得十二时辰连轴转,最终余出来留给妻儿的时间少之又少。
辰光一晃眼,到了三月初九。
萧煜熬了一宿的夜看奏折,终于在这一天挤出两个时辰过来送音晚和小星星出宫。
青狄和花穗儿兴高采烈地在音晚指挥下收拾行囊。小星星独自蹲在殿前石阶上,小脑袋耷拉着,一副丧气样。
萧煜将他抱起来,笑眯眯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小星星嘟着嘴看他,抬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贴向他的侧脸颊,默不作声。
萧煜心里亦是难舍的,可他是个大人,得压抑情绪,不能像个孩子似的纵容离愁别绪,一会儿再把孩子弄哭了。
于是,他温声哄星星:“没事,我以后再得了空会去看你们的。”
小星星眼眶霎时红起来,略微哽咽:“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不许骗我。”
萧煜神情微滞,大约猜到他想问什么,犹豫着没接话,小星星回头看了眼在殿内忙碌的音晚她们,搡了搡萧煜,小声说:“你把我抱得远一些,娘亲听不见的。”
萧煜抱着他踱了几步。
小星星缩回胖乎乎的手抹了把眼睛,凑到萧煜耳畔小声问:“你是不是我爹?”
萧煜沉默良久,小星星就眨巴着一双雾气濛濛的眼睛盯他。
“我……”萧煜陡觉苦涩蔓延于唇齿间,极想听他叫一声爹,可又怕贸然相认会给他带来些不好的影响。
毕竟分别在即,若让小星星知道他是爹,少不得还会问爹娘为何要分开,为何不能都陪在他身边。
他太小,还不是承受这些的时候,不能这么自私。
萧煜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微微一笑,反问:“那你喜欢我吗?”
小星星重重地点头。
萧煜笑容中添了些许欣慰:“若你喜欢我,那你就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爹爹。”
小星星看着他,蓦得,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我和娘亲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你不忙了,你就来柿饼巷看我们,我和娘亲一直都在那里,我们不会搬家的。”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充满童真关切的话语,却说得萧煜眼睛酸涩,迎风而立,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忍住,摸着小星星的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娘亲,你要看着她,不许让她太劳累。”
小星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珠滴溜溜转,一副古灵精怪样:“我自己的娘亲,我当然会心疼了。”
萧煜笑起来。
他端凝着这个玉雪可爱、同自己眉眼颇为相似的小团子,心想自己年幼时是不是也这般可爱,这般惹人疼惜……可怎得长着长着,就长成后来那么讨人厌的模样了呢?气走了自己的妻子,怎么也留不住她,现在她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他这半生都在忙碌些什么,又图什么?
不能细想,一想就会生出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萧煜心道自己现在还不是看破红尘的时候,突厥铁骑虎视眈眈,大周的疆土,百姓的安危都系在他身上,他得撑住了,他不能倒。
正当他自我安慰时,音晚从殿内出来了。
她这些日子见萧煜夙兴夜寐,又从父兄那里知道了些前线战事境况,颇有些担忧,命青狄把小星星抱进去,与萧煜商量:“若是仗难打,你觉得我去劝舅舅会管用吗?”
萧煜一笑:“没有用,他可以一掷千金只为博你一笑,也可以只身犯险只为见你一面,但他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既定的战术国策。”他顿了顿,道:“我也一样。”
“所以说,古往今来哪里就有那么多红颜祸水,到最终还是男人之间的博弈,若是一败涂地也是男人的无用,偏偏诗书工笔都爱归咎于女人,忒令人瞧不起了。”
言谈之间,他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逊的劲儿又露出来了。音晚扶着游廊上的阑干,还是心忧难解,默了片刻,又问:“那这仗打起来你有把握吗?”
萧煜不是善阳帝,可耶勒也不是云图,彼是劲敌,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谁知萧煜面色轻松:“有啊,此战我必胜。”
音晚挑眉看他。
“我这些年往突厥派了许多细作,不得不说,在最初耶勒确实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中原,可大约两年多以前,他就开始有意无意打压其麾下的好战派了。你别看着他身边那些将领各个威风八面,但其实都在耶勒的掌控之中,是战是和,全凭耶勒一人之言。”
这倒是音晚不知道的,但若仔细想想,洛阳重逢之后,舅舅与三四年前相比确实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温和稳重,当然,只要不拿萧煜刺激他。
可这也太奇怪了,人的观念真会这么容易转变吗?
“观念转变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萧煜耐心为她解惑:“你想想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云图中风,耶勒入王庭任监国可汗,一步步接近突厥的核心权力。万丈雄心是有的,但他大约很快发现,连年战乱,已是民不聊生,即便好战斗勇的蛮夷之族,亦期盼着和平安乐的一天。而这些年大周国力如何,他有没有希望战胜我,他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别看你这舅舅表面如何来势汹汹,他心里是有数的,也不是奔着挑起两国战火来的。”
音晚有些明白了,但还是有疑虑:“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犯我边境?”
“一来为了安抚麾下将领。他再压制再削弱好战派的势力,但终归还是一股势力,他刚刚登位大可汗,不好让手下以为他胆小如鼠惧怕大周不敢一战,且总得战一战,才能让他们对彼此战力心里有数,将来不会轻启战端。”
“二来他见我大周这些年休养生息,过分安逸,兴许心中还有一点点侥幸,觉得我不会愿意打这一仗,最后还是要效仿善阳帝破财消灾。自然,他没有云图那么贪心,必会定出一个合理的数目,远远比打这一仗而要花费的数目低。”
音晚问:“那这一仗还打吗?”
萧煜道:“打。”
“一昧求和,只会让对方以为我大周软弱可欺。以战求和,才能真正震慑对方,换得长久和平。战争虽然残酷,但此战不为君王拓疆之野心,不为图千秋彪炳之虚名,只为以战止戈,换大周百姓百年安宁。”
音晚凝目看他,朝阳缓缓东升,晨光透过斜伸枝桠落到他的脸上,蓬勃且明亮,竟让她一时移不开眼睛。
当年萧煜刚刚登基时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个残暴的君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谓残暴手段不过用在整顿吏治军务上,他废苛捐杂税,与民休养,仁爱宽容远胜其父兄,任谁都无法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当初他能突破万难登上帝位其实是天下万千黎庶之褔。
萧煜见她痴痴愣愣的,打趣:“怎么了?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其实挺好的,舍不得走了?”
音晚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摇头。
虽然萧煜心里明白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的失望。他神情颓丧,亲自送音晚和小星星到重光门,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目送马车渐行渐远,说不出的寂落凄怆。
小星星坐在马车里,蜷起双腿,抱住膝盖,泪眼莹莹地看着音晚。
音晚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喜欢他吗?”
小星星点头。
她又问:“那你想让他一辈子都珍惜我们,疼爱我们吗?”
小星星点头。
音晚笑了:“所以,就要这样。他必须得经受住了这一层考验,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知道珍惜的。”
这话对小星星来说有些晦涩难懂,他只担心一点:“若是漂亮叔叔再不来找我们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