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年第一天, 恒王不在家陪王妃,到我这百花楼来, 老身荣幸之至。”
陆渐离接过茶盏,轻笑一声, “多日未见, 温妈妈竟和我客套起来, 今早送到府里的信,莫不是出自您手?”
温妈妈爽利的笑了两声, “你是第一次以恒王的身份与我见面,我自然是要谨慎点, 只一句话就认出是我送的信, 看来你我之间的默契还在。”
“温妈妈今日叫我来, 是有确凿的证据么?”
“那是自然,否则我能今日叫到过来么。”说着从袖筒里掏出一份密折,递了过去。
“这是二十年前群臣上书逼圣人杀你母亲的奏折, 上面有连名上书者的名单。”
陆渐离眼睛睁的浑圆, “杀我母亲?”他不敢置信的翻开奏折, 看到最后“杀无赦”三个字,双手止不住颤抖。
没想到这帮人竟如此心狠手辣, 对一个弱女子都要赶尽杀绝,他目光如刀,扫过奏折上的一个个名字,把他们都刻到脑子里。
名单占了三页,其中前两页都姓曹, 是谁撺掇朝臣上书,名字跃然纸上,而后宫能遣动前朝,又和“曹”姓有关的,只有一人。
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皇后。
陆渐离冷笑一声,得出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这份名单太宝贵了,他要一个一个扒下这群人伪善的外衣,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信上说,母亲活不过三年是什么意思?”他冷冷问道。
“尼姑庵的老庵主说,当年在庵里伺候你母亲的小尼姑后来犯事了,审查她的时候牵扯出你母亲的事,那小尼姑说当年庵外一个公公给了她一味药,要她下在你母亲的一日三餐里,这样不着痕迹的连用一个月,服药之人精气慢慢枯竭,不出三年必死无疑。”
顿了顿,她继续道:“谁知当时你母亲已有身孕,此药会严重损伤人的精气,所以你的母亲生你的时候,才会心衰力竭。”
脸色发白,脖子上青筋暴起,手里的茶盏几近被他捏碎,一直以来他都饱受心魔的折磨,以为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母亲,谁知,这背后竟全是阴谋诡计。
“又是曹皇后对不对?”他咬牙问道。
“这个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了,很难找到直接的证据,据那小尼姑说,送药之人每次见她都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他虎口处有一个胎记十分明显。”
“虎口处有胎记?”他慢慢思索,在宫里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摇头道:“没见过。”
温妈妈笑道,“你才进宫几天,哪见过几个公公。”警惕的打量一下四周,朝他耳边凑了凑,她低声道:“淑妃娘娘说,皇后身边的大太监朱启左手虎口正好有个胎记。”
冷哼一声,他眸子里蓄起了森森的杀意,“果然一点惊喜都没有,还是她。”
“后宫能有什么新鲜事,翻来覆去都是这套,也不比我百花楼高明到哪去。”温妈妈鄙夷道。
看他周身散发的冷气,她低头喟叹一声,开口道:“如果王爷想报仇,还是不要和那位闹脾气的好,毕竟生杀夺于的大权,都在他一人之手。”
眼波微动,他凝神思索,几无可查的笑了一下,放下茶盏,径直走出了门。
转眼出了正月,天气一天天暖和,长姐快生了,林灵儿的身子也跟着沉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腹里的孩子也跟着春天苏醒了般,时不时敲敲自己的黑房子,如果陆渐离正好在身边,林灵儿一定会抓住他的手,大喊大叫道:“动了,小家伙又动了。”
也就这时,他的脸上才会出现会心的微笑,赶紧俯到她的腹部去捕捉那个小家伙的进一步动作。
不知为何,新年伊始,陆渐离的脸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冷意,有时她都会被那份凛意骇住,不敢上前。
他变得很像她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谁。
这一日,陆渐离难得不上朝,在家休沐一天,林灵儿兴致勃勃的要出去踏青。
最是一年春好处,草色遥看近却无。
林灵儿早就按捺不住心情,想去郊外吹吹风,看刚冒出来的小草芽。
平时她要去,陆渐离总是不答应,只要他看不到的地方,都太危险,所以整个冬天,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恒王府。
“我听说城郊的杏花已打花苞,小草也钻出了土,再者城外空气新鲜,小家伙肯定喜欢。”林灵儿撒娇道。
轻轻揽着她的腰,陆渐离眉头舒展,“你真是会打小家伙的幌子行自己的方便。”
她眉眼笑的弯弯,整个人像初春的桃花,迎风绽放,陆渐离难得好心情,朗声道:“让彩月收拾东西,我们去陆家山庄小住几日,山庄地势高,温度比城内高,每年那里的杏花开的最早。”
“真的么!”林灵儿欢呼着,要不是陆渐离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她,她非跳起来不可,柔软的胳膊环住他的腰,小脸在他怀里蹭啊蹭,“夫君,你对我真好。”
忽然她抬着小脑袋看他,柳眉紧皱,“不行啊,这样你每日上朝太远了。”
“没关系,每日早起一个时辰便可。”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不由分说的被他赶去准备行装,想到换个环境也许他的心情会好一些,林灵儿也不再纠结,招呼着彩月收拾要带的东西。
一行人很快来到陆家山庄,坐在车里,就隐隐约约闻到花香,林灵儿一把撩开车帘,忍不住“哇”了一声,彩月赶紧探出小脑袋,跟着“哇”了第二声。
打马而来的陆渐离见这一主一仆夸张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恒王府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这里入眼竟全是嫩黄,浅绿,粉白,桃红,世外桃源般美好。
林灵儿拉着陆渐离,沾花惹草,四处溜达,心情好不爽快,一时兴致来了,她还命人采了新鲜的桃花,跟着庄子里的李妈做了桃花酿,像模像样的埋到一颗歪脖子桃花树下,准备来年挖出来喝。
“明年让小家伙来挖酒”她站在树下,笑的比桃花还娇俏,陆渐离眯着眼说“好”,到底没有揭穿她,明年这个时候小家伙还不会爬呢。
酒埋好,林灵儿拍拍手上的土,正准备回屋,却见山庄外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那马累极了,眼睑阖了大半,只余一条缝眯着,四肢颤巍巍曲着,似乎随时会被背上的龙套压垮。
显然它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
车帘掀开,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他眼光迅速扫过歪脖子桃树下的一行人,最后把目光定在陆渐离身上。
“离儿——”他失声叫了出来,“离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灵儿认出来了,此人正是扬州陆家二老爷,陆渐离的二叔,陆星举。
他连滚带爬的下了车,踉踉跄跄跑到陆渐离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看着就要落泪。
“离儿,我刚进上京就去陆府找你,他们说你现在封了恒王,我又去了恒王府,才知道你来了山庄,所以我就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了。”
他又自顾自的说道:“你现在是恒王了,太好了,这下陆家有救了。”
“陆家怎么了?”陆渐离瞳孔倏的放大,一把抓住二叔,急切的问道。
“陆家——”二叔悲恸道,“陆家倒了!”说完,一个大男人就当着众人的面哇哇的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快说!”陆渐离大声吼道。
这陆星举本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唯有的那一点点心机,这么多年都用在怎么把陆渐离赶出陆家了。
他这甫一听陆渐离的吼声,吓得六神无主,都不会说话了,啊啊了半天,啥也没说出来,身子跟泥水糊的一样,眼看着就要瘫倒在地。
以前李涯跟着陆渐离没少吃他的亏,可总归是在这遥远的京城见到了故人,见他这般可怜,也起了恻隐之心,拉着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倒碗水让他润润喉咙。
猛咽了几口水,终于有个人样了,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陆渐离,开口道:“离儿,陆家这下要完了,只有你能救陆家。”
陆渐离拧着眉毛,憋住满脸的怒气,压低声音道:“说重点。”
“嗯嗯...”陆星举诺诺道,“朝廷派了一堆人查陆家的铺子,从年前查到年后,那简直是不查出问题不肯罢休啊,查出啥问题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哥被关进了扬州府监狱,母亲气的卧病不起,是她老人家让我来找你的,她说只有你能救大哥。”
“什么!”陆渐离目眦欲裂,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瞪着陆星举,“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陆星举拍着大腿痛苦道:“离儿啊,我能拿这个开玩笑么,我也希望是假的啊。”
“李涯,备马!”说着,两人已经小跑着出了大门,陆渐离翻身上马,一声“驾”后,连人带马顷刻消失在大道上。
到了宫门,他飞速下马,大阔步刚要进门,二皇子迎面走来,一把拉住他,把他带到宫墙外无人的地方。
他一把挣开二皇子的手,愤怒道:“你在干什么,我要去见父皇。”说着就要走。
二皇子一把拉住他,“母妃让我在这等你,叮嘱我一定要拦着你,父皇现在正在气头上,你不能去见他。”
“我大伯被关入监狱了,我必须要去救他。”
二皇子紧紧抓住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先不要激动,你听我说,你的大伯已经判了,家财充公,流放蛮夷之地。”
陆渐离整个人怔住,眼睛瞪的浑圆死死盯住二皇子,他整个人失去行为能力,只眼球在征询对面的人这个消息的真伪。
二皇子艰难的冲他点了点头,“是的,三弟,父皇刚刚下的圣旨,这会,这会只怕他已经上路了。”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呀!”
“御史台查到这二十年来陆家漏缴税款数额巨大,还涉嫌走私,私贩官盐,你知道的,若只是第一项罪名,还可通融,可是后两个朝廷最是忌讳,这三罪并一起,父皇有心包庇,也无能为力了。”
“不行,我要去见父皇。”陆渐离努力挣脱二皇子,“父皇见过我大伯,他不会相信御史们的鬼话。”
“三弟!”二皇子喝道,“父皇已经派人再三查过了,证据确凿,无可狡辩,你千万不要进宫,御史们就等着抓你的小辫子,连你一起参了,如果你也进去了,谁去查明真相,谁为陆家伸冤。”
不再挣扎,他颓然靠着大红的宫墙,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乱阵脚的时候。
二皇子挥挥手,一辆马车来到跟前,他伸手对陆渐离做了个请的动作。
陆渐离看他一眼,双手抱拳表达谢意,二皇子挥挥手,“快上车吧,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
见他撩帘跃上了车,二皇子对车夫道:“去恒王府。”
陆渐离回到恒王府的时候,林灵儿他们也赶回来了,安置着林灵儿去了寝殿,陆渐离单独留下二叔,细细盘问扬州发生的事。
可惜这个二叔是个一问三不知,大哥都下大狱了,他也没想着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么扎着空手来了上京,陆家派个小厮来都比他中用。
留在王府也是哭唧唧,陆渐离让李涯把他打发到陆府去,免得看着伤心碍眼。
他一个人坐在前殿捋整个事件,他在陆家生活了二十年,虽然大夫人,二叔他们严防死守不让他接触陆家营生,可是耳濡目染的他七七八八也知道个大概。
他把所有可能获罪的项都列出来,可是想破脑袋,往最极端的方向设想,也不至于把大伯流放到蛮夷之地。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可是他看不见,只能想办法看看案宗,才知道问题在哪里。
林灵儿一直在寝宫等陆渐离,枯坐到后半夜,还没见他回来,于是和彩月到前殿寻他。
偌大的宫殿,空旷静寂,他一个人坐在案前,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像一只受伤的鹰隼,孤傲而高远。
直到她走到案前,他才发现来人,睁开布满血色的眼睛,暗哑着道:“灵儿...”
心忽的一揪,她向他伸出手,柔声道:“该回去睡觉了。”
两只手隔着案桌牵着一起,杂乱无章的心倏的平静下来,“走,回去睡觉。”他说。
两人和枕一个软枕,面对面躺着,她伸手抚平他额头上的皱纹,“别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安慰道。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抓过她的手,不自觉的放嘴边亲了亲,攀着她的胳膊,来到她的唇边,温柔的覆了下去。
他只是在唇瓣上蜻蜓点水般嘬了两下,便粗暴的撞开贝齿,卷走她的一切,横冲直撞的缠绕,毫无章法的捣碾,她呼吸几欲滞住,不明白他今天为何如此的急切。
他似乎忘记了她身子不便,之前的小心和呵护都被丢掉,原始的冲动,压抑的痛苦,都困顿在这四方之间,红烛灼灼,月影浮动,拔步床猎猎欲坠。
一番下来,他汗流浃背,眼尾猩红,林灵儿第一次见这样的他,夜里她又做了那个噩梦,满目的鲜血,和他的眼尾一样红。
第二天,林灵儿下身见了红,彩月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请了御医来。
一番诊断后,御医说她脉象些许紊乱,胎儿一切正常,临走时,大夫特意望了恒王一眼,低声道了句“王爷需节制一些”后才离开王府。
陆渐离愧疚的握着林灵儿的双手,低声说:“对不起,我昨晚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林灵儿对昨夜的事还是心有余悸,她抱着他的头,坚定道:“你心里的事太多,你被自己束缚住了,放松点,我们都在,一切都会过去,好么?”
他颤颤巍巍的抬头,眼眶发红看着她,“嗯,想到还有你和小家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林灵儿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按照御医的要求,这两天林灵儿一步也没离开床,陆渐离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的想进宫,但是二皇子派人来让他稍安勿躁,先不要急着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