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群情沸腾,所有人都在为新方案而激动,没人注意到丰峻表情的变化。
只有何如月。
她确定,丰峻发现了奖金打包的玄机;她更确定,丰峻在片刻中做出了权衡。
这男人,不止无耻,简直可怕。
戴学忠已经急不可耐,低声问丰峻:“老大,这方案听上去不错啊!”
丰峻缓缓的点头:“是不错。”那神情像是领导作出某种肯定,又像是专业人士在给出某种审慎的评价。
这真的是个锅炉工吗?何如月迷惑了。
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坚定、神情淡漠到难以捉摸,像极了何如月后世见过的某位青年才俊。
那“才俊”也很年轻、很帅气,年轻到不像是可以登上财富榜的人物,帅气到明明可以靠脸就出道却偏偏要拼商战。
他在何如月所在的街道拿了一块最好的地,建了中吴市最大的商业综合体。虽说对这位青年才俊来说,中吴不过是他商业版图上的一个“图钉”,但对何如月所在的街道,却是那半年最重要的事。
落成那天,何如月有幸参加了“才俊”和区领导的见面会。
当时区领导很尊敬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很热情地说:“我们中吴江南水乡、人杰地灵,欢迎您常来。”
“才俊”就是这样浮现出疏淡而客套的微笑,缓缓地点头,说了三个字:“是不错。”
太像了。
这是“才俊”的标配吗?
可丰峻算什么才俊啊。
“小何,你说是不是?”突然,一声熟悉的召唤将她从回忆唤回现实。
何如月目瞪口呆望着黄国兴。
她走神了。
她不知道黄国兴说了什么!
“嗯……是,是……”她心虚地点着头,不管黄主席说什么,点头吧,没别的选择了。
黄国兴似乎没发现她走神,还很开心地指指何如月跟前摊着的笔记本:“刚刚这个发言也记下来。是个好建议。”
得亏中间隔了个空位啊,不然他会看到空白本子上的小人人!
何如月赶紧假装奋笔疾书,但,完全不知道疾个什么东西。她根本不知道刚刚谁发言了,也不知道发了什么言。
心虚的她不知为何,转头悄悄忘了一眼“才俊”……哦不,丰峻。
发现丰峻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本子上。
该死的,被他看到了。他离得太近了。
一名青工代表开始发言,何如月只得在本子上空出两行,开始记录他的发言,一边记,一边暗骂自己居然如此不专业。
她,何如月,绝不能原谅自己。
一张纸条,又悄悄地递了过来。还是那个漂亮的字迹。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确认了,还是那支名贵的钢笔。这回终于写了有意义的文字。
何如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稍微顺眼了一丢丢。但也只有一丢丢而已,大嘴巴终究是不能容忍的恶习。
青工们并没有全部发言,因为新方案让他们很满意,几个人说了些感谢组织的漂亮话,又大着胆子提了些建议,终于达成了愉快的共识。
当然,从丰峻认真记着笔记、且对任何一条建议都没有丝毫反应的态度来看,何如月觉得,这些建议应该也是丰峻的主意。
散会时,丰峻离门最近,走得最快。何如月想追上去还钱,却被许波叫住了。
“小何,要给你个工作。”
“许厂长请说。”
“把两次座谈会的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另外你要跟踪此次奖金方案改革,写一篇扎实的调研报告。行不行?”
好家伙,许厂长野心够大啊。
何如月越加确定,许波这是要“借题发挥”了。
好在,原身何如月是大学生不假,本何如月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到了街道之后写过多篇调研报告,还曾经上过市长的办公桌呢。
这可难不倒她。
和许波说完话,何如月冲到阳台上,一探脑袋,望见丰峻和一群青工正说笑着走出行政楼。
“丰峻,你等一下!”何如月喊。
众人听见,纷纷抬头,一见是何如月,顿时哄笑着跑开,把丰峻扔下了。
丰峻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她。
何如月赫然发现,所有仰望的目光中,唯有这个男人,没有眯眼睛。
这是炎炎夏日的午后骄阳啊!
他是炼就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吗?
跑到楼下,丰峻已经移步到了一棵树下,并主动开口:“这里阴凉些。喊我什么事?”
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何如月听出来了,移步的背后,还是有点好意。
起码丰峻自己并不怕太阳。
“谢谢你。”何如月真诚地道谢,为了他那张纸条的提示。
丰峻道:“这次要是改革成功,许厂长一定会大做文章。这一条建议很重要,必须要写进会议纪要。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们自己。”
好吧,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但何如月不觉得尴尬:“我不管你出发点如何,事实上帮到了我,我就必须谢谢你。但……”
她扬眉:“我做事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感谢你,不代表那件事就原谅你。”
丰峻有些轻笑:“你的确很记仇。”
“我记忆一贯好。”何如月从口袋里掏出准备了很久的十三块钱,“我也没忘记还欠着你的钱。”
十三块钱。丰峻低头,望着何如月伸过来的手。
她的手,好小啊。
“快拿。不拿我会动手的。”何如月不耐烦地催促。
丰峻不由轻笑一声,问:“昨天还凶巴巴要找我算账,今天似乎不介意了?”
“我记住让我经历这一切的人,但不会让不愉快的经历折磨自己。”
丰峻正色道:“那我再说一次,让你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何如月反问。
“我会查出来的。”丰峻道。
“快拿走,别让我三番四次找你!”何如月已经在上下打量丰峻,琢磨他哪个口袋比较适合动手塞钱。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肆无忌惮的目光,丰峻突然将钱一抽:“那本书,等我看完可以借给你。”
他说的是《书与你》。
不提还好,一提就更生气了。何如月撇嘴:“谢谢你了。我会开书单给图书室的苏同志,让她去采购!”
说完,一扭身,跑回了行政楼。
丰峻望着她的背影,思忖片刻,终于缓缓地将名贵笔记本夹在胳膊下,向锅炉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30 01:13:21~2020-12-01 23:0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1575875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5758757 3个;阿咖 2个;夏至来了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司夜 15瓶;水彩墨迹 10瓶;全家福、赵小姐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28
三楼楼梯口左拐第一个房间,就是吴柴厂的图书室。
书柜上下六层,整整有五米长,每层都是玻璃外立面,中间有一道细缝,看中哪本,就伸个手指,从细缝里将书戳出去,书柜后的图书管理员就会将书拿出来,给借阅者办理登记手续。
图书室只有一个管理员,还是兼职,叫苏伊若,四十出头,长得白晳温雅,齐耳短发总是梳得服服贴贴。
厂里也常流传着吴柴厂几大美人的说法,苏伊若总会因为出众的气质被人提及,但又会因为不是双眼皮大眼睛而被否决掉。
何如月却觉得她很有味道。那种脱离了时代审美的旧时大家闺秀味道。
学生时代她跟着刘剑虹来图书室借过书,便习惯了叫苏伊若苏阿姨。
“苏阿姨,这都过三点了,怎么没人来借书?”她走进图书室,隔着借阅窗口跟苏伊若说话。
“如月来啦。”苏伊若漾起难得的笑容,“前几天我跑新华书店订新书,回来晚了,三点没能准时开,可能大家都怕今天再扑空了吧。”
图书室是工会下属部门,苏伊若不止是图书管理员,还要负责厂里的报刊订阅、每天的分发,一季度一次的图书更新,工作也挺忙。
“以后苏阿姨有事来不及,可以喊我帮忙。”
苏伊若笑道:“谁不知道你现在大忙人啊。而且以后工会的事会越来越多,黄主席说全靠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打算再要一个人。”
“其实我还好。黄主席才是忙里忙外的。”何如月不想贪功。但周文华是拖后腿的存在,她绝口不提。
苏伊若却深深地望她一眼:“真正身体不好的,是黄主席。”
何如月愣住,这个她真不知道。黄国兴做事认真负责,也完全看不出来身体不好。
“要是再添人的话,今年毕业季过了,是不是要明年了?”何如月疑惑地问。
苏伊若道:“哪有那么复杂,多半是从车间调一个上来。”
哟,那倒是要抢破头了。
不过何如月暂时不关心,她比较关心书的事:“苏阿姨,这季度的书订完没?”
“差不多了。”苏伊若看看她,“你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列给我。”
何如月将书名和作者写在纸上,递给苏伊若:“就这本,我想自己买,新华书店没货了。”
苏伊若接过纸条:“《书与你》,毛姆……这书听着就高深,我还真不会订。知道了,回头我去问问。”说着,将纸条夹进了一本软面抄本子。
这动作看着何如月心中一动。
那位烧锅炉的“才俊”也是这么干的啊。自己的墨宝就这么落“才俊”手里了,怎么觉得有点异样呢?
回到办公室,何如月打算将今天的会议纪录整理一下。一打开本子,丰峻的字条映入眼帘。
呵,不仅自己的墨宝在人家手里,人家的墨宝也在自己手里呢。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两点建议,其实是青工们的态度。他们不仅要待遇,也想要未来。
也不知道是名贵的钢笔提升了书写效果,还是丰峻本身的功底好,这两行字写得遒劲有力、笔锋流畅,颇有点气势磅礴的感觉。
这个丰峻是什么文化水平?何如月突然好奇起来。
这年头当兵的不是叫“大老粗”吗?就算是特种兵,也就是“特种大老粗”吧。怎么这个人就很特别?他说话很有条理、看问题很犀利、写的字这么好看、看书也很有品位……而且还有钱。
真是个神秘的人。
正出神着,黄国兴进来:“小何,刚刚袁科长来说,明天上午陈新生的案子要开庭了。”
“这么快!”何如月好生意外。
“看来那位费警察说得没错。最近严打,判决速度都加快了。”
何如月却也不怎么高兴,严打不仅意味着审判速度加快,也意味着量刑会加重啊。
“那咱们厂会派人去旁听吗?”何如月问。
黄国兴却一脸“小孩子家家不懂世事”的表情:“法院判案咱们无关人等怎么可能去。咱们等结果就好了。你总算也可以解脱了,不用一直带个小孩在身边,还惹一堆闲言碎语。”
昨天何如月从民政局回来,就把民政局的意见跟黄国兴汇报了。听见他现在这么讲,何如月心中格外温暖。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热衷传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真正自己敬重的人、在意的人,其实都这么理解自己。
何如月觉得,应该把卢向文的意思跟黄国兴透露一下。
“黄主席,其实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收养家庭。这些天我上班,陈小蝶白天都在我邻居家。这家邻居叔叔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邻居阿姨是小学老师。孩子前些年意外去世了,邻居阿姨因为做过手术也不可能再生育……”
“这倒是个很好的人家啊。”黄国兴眼睛一亮。
他想起昨天在看守所陈新生痛哭流涕、又磕头磕到满头鲜血的样子,又何尝不感慨。能给人家孩子找个好人家收养,也算是做件好事。
但黄国兴到底老道,提醒何如月:“但陈小蝶和别的孤儿不一样,她有爸爸。就算判个二三十年,也早晚会出狱。有些人家还是很介意的,怕养到大还是不贴心,亲生父母一来就跟着走了,以后一堆麻烦。所以就算你有心,人家也不见得愿意的。”
何如月道:“这些天相处,他们很喜欢陈小蝶,昨天是邻居叔叔找我主动提的。说如果要给陈小蝶找收养人,一定要先考虑他们。”
“是吗?”黄国兴笑起来,“那就没什么问题。这小孩倒是个有福气的,比她妈妈有福气。”
“就是这缘分吧。回头黄主席可要帮帮忙,让我家邻居叔叔和阿姨完成心愿啊。”
“呵,这说啥帮忙呢。这是了却一桩心事。”黄国兴仰天大笑,“哈哈,有了小何,果然办事就爽快多了,省心。我好久没觉得工作这么舒心了。”
好呗,那趁您老人家舒心,再打听点事呗?
何如月问:“黄主席,那个丰峻,你了解不?”
“他啊……”黄国兴皱了皱眉头,“是个能人,但也是个危险分子。”
这话说到了何如月心上。
但何如月心里实在有很多问号:“听说他在部队犯了错误,是什么错误啊?”